第123節
李斯冷冷看了他一眼,說道:“如此,那請公子給我好好講一講,若秦果真攻了趙國,難道韓國便不會與楚結盟,以坐收漁翁之利嗎?” 嬴政道:“李卿?!?/br> 李斯便道:“韓非雖身在大秦,卻一心還在韓國,與吾輩不是同路之人。在微臣看來,此通天大計必從滅韓始。百年來秦之所以國力日漸強盛,乃是聽從了‘遠交近攻’大計,韓國與秦接壤,一直以來都是我大秦的一塊心病,陛下,心病必除,否則他日必定反撲,若不趁著韓日漸衰微攻韓,等它強大起來,誠然晚矣!” 嬴政微微望著下方的眾人,站起身來說道:“再議吧?!?/br> 公元前二百三十年,秦始皇嬴政擬通天大計,欲滅六國,韓非上疏滅趙存韓,李斯力駁之。 嬴政在兩位大臣的截然不同的兩種政治主張中,并未說過自己更青睞與哪一點,而是將韓非的上疏發給大臣,讓他們發表政見,數日來也沒有結論。 城門口迎來一輛馬車,交出一張文牒,城門監掃了一眼,放行。 馬車直接往宮門而去,其貌不揚,未引起任何注目。韓非站在宮墻之上,遙遙地望著那輛車進入宮門。 “人來了,”趙高說道,“陛下?!?/br> 嬴政坐在矮桌前,面前落下一片幔帳,與中庭隔開,說道:“進來?!?/br> 門外便有人喊道:“宣見——” 一個英俊的青年跳下馬車,他衣料普通,卻被容貌和氣質襯得也高級了起來,從車內探出了一個大男孩的腦袋,那人笑容燦爛,極為清秀,沖他揮了揮手。趙政笑著道:“等我回來,么么噠?!?/br> 康涂也笑:“么么噠!” 康涂又坐了回去,趙政抬頭看了一眼朱紅的大門,他對這里的一磚一瓦都無比的熟悉,甚至知道走進這里之后,向右拐,不用兩步,放了一只白瓷金邊瓶,上頭畫了大片的白描牡丹。 他邁步走了進去,在嬴政的幔帳前停下,直接坐在了下面的軟墊上。 這樣的軟墊趙姬的宮中也有過,用的布料與嬴政幼年時的枕頭皮是一樣的。 趙政率先說道:“參見陛下?!?/br> 嬴政道:“你就是傳聞中的那個神筭?” “世人謬贊罷了,”趙政答道,“只是討頭飯吃?!?/br> 嬴政問道:“你名為政?” 趙政答道:“是?!?/br> “哪個政?” “規則、邏輯、花草木、一葉一菩提的政,”趙政很無所謂地道,“人的名字并不由自己做主,我也許會換一個名字?!?/br> 嬴政道:“你可知我為何想見你?” “非是陛下想見我,”趙政說,“我也想見你一面,否則今日不會出現在這里?!?/br> 嬴政漫不經心地道:“你是韓的客卿,若是有話要講,我給你一些時間?!?/br> “陛下心中已經有定數,”趙政說,“說了和不說,有什么意義?” “我有何定數?” 趙政說:“陛下欣賞韓非的才學和人品,卻不認同他的政治主張,韓非與李斯是不同的,李斯雖然是楚國人,卻平民出身,對楚國沒有什么感情,但是韓非卻是韓國的公子,韓國是他的國、他的家,他愛自己的國家,所以想要保全自己的國家,韓非所言攻趙之計,看似萬全,實則用在攻韓上也是一樣的,——全看陛下怎么定奪罷了?!?/br> 嬴政抬眼,看著他道:“既然如此,你又要為韓做些什么呢?” “留韓非一命?!壁w政說,“秦滅六國已經是定數,只在朝夕之間,茍活一時沒什么意義,但韓非卻是難得的人才,申不害之后,韓國唯一一個值得敬重的謀臣就是韓非?!?/br> 嬴政道:“若是韓國覆滅,韓非又怎么會忠心效力與我?” “韓國未滅,”趙政說,“他才會搖擺,若這世上再無六國,只剩下一個秦國,那么秦國就是他的家,他只能效力與自己的國家?!?/br> 嬴政半晌未語。 趙政繼續道:“你要滅韓,先取南陽,再取新鄭,派謀臣往楚和魏,賄賂重臣,左右兩位王的定奪,按住他們不要動,派三分的兵力征討韓,半年之內就能拿下都城,韓國已無反手的余地?!?/br> “唇亡齒寒,”嬴政說道,“魏與楚又怎么會坐視不理?” 趙政說:“他們絕不會出兵,一則韓的兵力弱小,積貧積弱,在魏與楚的眼中,大秦滅韓只像是打掃門前積雪,在滅韓時,他們還不必要出手。但是在滅趙時,你要小心,趙國在山東三國兵力最強,如果韓國覆滅,趙國居安思危,便會與魏結盟,在這個時候,你要去收買權臣,迷惑君主,遮蔽他們的耳目,攪亂這池水,讓他們看不清眼前的利害,若是其余五國結盟,那么姚賈之輩,可以用第二次?!?/br> 嬴政陷入久久地深思。 趙政接著道:“無論何時,五國結盟都是最大的威脅,此時可以利誘,一國之君也不過是一國最大的重臣罷了,也會有自己貪圖的利益,只要施以恩惠便能輕易控制?!?/br> “切不要貪功,”趙政說道,“滅趙之后,滅魏,趙與魏向來交往密切,你在攻打趙國時,信陵君必不會袖手旁觀,他可能會在這個時候聯絡各國,組織抗秦,信陵君雖然是忠義之輩,卻鼠目寸光,沒有野心謀略,只要施以小利,稍加挑撥,便可讓這些聯盟打破,不要輕易出兵,法家之道在于:權、術、勢?!?/br> 嬴政道:“若非動兵不可呢?” “保留實力,只出五分兵力,”趙政說,“圍魏救趙的史實就在眼前,切勿貪功,切勿貪功,這天下早晚都是大秦的,但如果急功近利,會令其他國家君主心生恐慌,再用權術也無法將他們解體,再攻打下來,就難了?!?/br> 嬴政:“繼續說?!?/br> 趙政說:“如果魏國滅掉,下一步就是楚。楚國無猛將,派王翦去打,力挫之,此時你已經滅了韓、趙、魏,楚軍必心生膽怯,切記,在這個時候,一定要派王翦去打,蒙氏父子也可以,因為在這個時候,一仗也不能輸,不能讓楚軍有一絲的希望,楚國已經是強弩之末,不出兩年,定破?!?/br> 嬴政說:“若是輸了又當如何?” “班師回朝,”趙政說,“哀兵必勝,不要再打了,驕兵必敗,等他三年,再去攻打,一擊斃命?!?/br> 嬴政:“……” 趙政說:“此時天下大勢已定,你就自己看著辦吧,李斯是個三才之輩,可以重用,但是其為人極端,不可全信,楚滅了之后,你可以啟用韓信,數年之后,他也該看清楚局勢了。卷入天下大勢之中,他還汲汲于家國情懷,過于天真了,但是這也可以理解,人總是當局者迷,他過于想保全自己的國家,所以看不清局勢,等到楚國滅掉,他也差不多清醒了,他與李斯向來不對付,在這個時候,兩個對立面的重臣會是你的左膀右臂,讓你更清醒地看清楚這個天下?!?/br> “權利只有握在自己手中才是最安全的,”趙政說,“不要過于信任任何一個親信,李斯不行、韓信也不行,趙高,那個宦官,更不能重用?!?/br> 嬴政卻道:“你作為韓國的客卿而來,卻不為韓國說一句話,到底是何目的?” 趙政:“我不屬于任何一個國家,只為了這天下而談這些,你可以信我,也可以不信,有些事情,我不說你也會做,與我說不說沒有關系?!?/br> “你師從何人?” 趙政頓了一下,說道:“無人?!?/br> 嬴政有些感慨,道:“我的老師——從來未與我說過這些,他的眼睛總看著腳下的那些大臣,似乎駕馭了這些大臣,就是這輩子唯一的樂事了?!?/br> 呂不韋,趙政心想,呂不韋并非沒有野心,他只是太老了,人老了,總是會沾染些恐懼和貪戀,不肯放下手里的那些東西。 “你既然也有此雄心壯志,”嬴政說道,“何不留在秦國,我許你客卿,位與李斯同列?!?/br> 趙政道:“不了,我不屬于這里,馬上要離開了?!?/br> 嬴政說:“不屬于這里?” “我是個過客,”趙政笑道,“陛下,這是你的天下,無論別人與你說了多少,給了你多少建議,最后一切生殺大權還是會落在你的手中,讓你做決斷,我言盡于此,也該走了?!?/br> “既然來了,”嬴政說,“不妨多說一些?!?/br> 趙政一想,也無不可,于是道:“說什么?” 嬴政微微換了個姿勢,向后靠了靠,說道:“聊聊這天下,這人間,這百姓,你與我,什么不能聊?” 趙政說:“你說?!?/br> 嬴政:“你覺得這天下,會一直屬于大秦嗎?” 趙政微微皺眉,似乎在斟酌,嬴政道:“但說無妨?!?/br> 趙政道:“不會?!?/br> “果然,”嬴政說,“你仔細講?!?/br> 趙政說:“文明還未穩固,一切王國都存在著紕漏,這天下并非是你眼中能看到的那片土地,還有更廣袤的,我們暫且窺探不見的地方,所有的政權都像是暫時握在手中的水,早晚有一天會流失,歸于大海,我是這片土地的過客,你們也是,所有人都是,永遠沒有人能夠永遠地把控天下,只是暫時地替后人保管這捧水罷了?!?/br> 嬴政說:“既然我是過客,那么在我生存的時代中,這些東西就屬于我,那么對于我而言,它就是永恒?!?/br> 趙政愣了一下,說道:“也可以這樣說?!?/br> 嬴政說:“但是我又不懂,我廢了那么多勁滅了六國,最后卻只能短暫地擁有數年,是圖了什么?” 趙政說:“在這之后,千千萬萬輩,他們的福澤和安樂,都是承蒙了你的功過,他們都是你的后人?!?/br> 嬴政:“太虛無了?!?/br> 注釋: 參考了史記,還有百家講壇中王立群教授與易中天教授對秦國和嬴政滅六國的講解,但是不要相信這就是歷史原貌,不是的,我改了一些。 第126章 大浪淘沙(三) 趙政想了想,說道:“人生本就是虛無的, 我們所追求的終會成為泡影, 但是你卻不得不去做,因為這是你的使命?!?/br> 嬴政說:“我的使命——” “平民的使命是安家樂業, 或是賺些錢, 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趙政說, “帝王的使命就是國泰民安。我們在做這些事情,不是因為想要永遠地擁有它,而是在這個過程中, 賦予自己的生命某種意義, 而你的意義, 將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br> “你非常幸運,”趙政又說, “你不用再去尋找自己的意義, 它生來就在那里了,等著你去實現?!?/br> 嬴政微微挑眉,說道:“那你又是如何?” 趙政說:“我的人生本沒有意義。數年來, 我在做著毫無意義的事情,脫離了身份、責任、自我期待之后,我像是一張紙,上頭寫滿了沒用的廢話,所以,陛下, 你非常幸運?!?/br> 嬴政說道:“那你為了什么活著?” “我的夫人,”趙政隨意道,“他離不開我,在他眼中我是他的全部,所以我為了他活著,從今以后,我也會去尋找我活著的其他目的,但目前,他需要我?!?/br> 嬴政:“留下來,大秦會給你你想要的一切?!?/br> “我想要你的你并不能給我,”趙政站起身來,說道,“就到這里吧,我的夫人在等我?!?/br> 嬴政微微瞇著眼睛看向他,趙政實在過于了解嬴政了,就像是了解另一個自己一樣,他知道嬴政起了殺心。 對于有能力的人,如果不能擁有,就只能殺掉,否則日后都是心頭大患。 趙政只好又坐下來,說道:“這樣吧,你如果放了韓非,我就留下?!?/br> 嬴政微微思索片刻,趙政道:“你怕他反叛?!?/br> “他定會反叛?!辟?,“如果我進攻韓國,他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br> 趙政說:“我跟他聊聊?” 嬴政看向他,說道:“我很奇怪,你到底來自哪里?師從何人?” “算是秦國,”趙政知道再不說嬴政更會懷疑,便道,“我的老師……有很多,我從很多人身上學到了東西,但你沒有聽過他們的名字?!?/br> 大概過了不到一個時辰,趙政從門內走出,掀開馬車門,對康涂說:“下來吧夫人?!?/br> 康涂倒是對這個結局不怎么驚訝,下了馬車,自然地拉住了趙政的手臂,說道:“說了這么久,怎么樣?” “顯而易見?!壁w政苦笑地攤了下手,示意你也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