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康涂無法形容這聲音帶給他的感受,柔軟到了極點,仿佛是嬰兒在母親的肚子里,隔著一層肚皮,感受到的聲音,朦朧溫暖,他一瞬間就想到了這聲音是屬于誰。 共工說:“女媧,你來了?!?/br> 屋門被一陣風徹底吹開,院中的風雪瘋狂地卷集,讓人幾乎睜不開眼,在風雪中間,一個身影隱隱約約地浮現出來,越來越明顯。 他的長發隨風飄舞,在寒風中穿著一身白紗,僅僅是勉強遮蓋住身體的重點部位,雙目睜開時閃過一道白光,赤足踏雪而來。 所有人都傻了眼,康涂滿腦子沒有什么重點,只能瘋狂地循環播放一句話:臥槽臥槽臥槽。 在這之前,他覺得不管是人還是神,好看到浮游那個程度就已經算是到頭了,但現在算是知道自己沒見識了。 共工不為所動,說道:“你還是如此殘忍?!?/br> 女媧面目中仿佛含著悲憫,但又好像天生便是如此,他道:“他殺了自己的妻兒,又會在在戰場上品嘗更多鮮血,你知道將這樣的人放出九州,他還會帶來多少殺戮嗎?” 共工:“我不為未發生的事情而膽寒?!?/br> “這就是你總是陷入絕境的原因?!迸畫z說。 小蠻不知一直在哪玩,這個時候從風雪中跑出來,回頭看了女媧一眼,然后撲進浮游的懷中,說道:“那個老婆婆死了?!?/br> 浮游看了眼共工,只見共工皺眉道:“你殺了她?!?/br> “這世間的惡已經夠多了,”女媧說,“我已經看夠了你的縱容和無能了?!?/br> 共工憤怒道:“女媧!” 女媧仰起頭,帶著一股天然的優越,仿佛一切都在自己的腳下,但他偏偏又是溫柔的,也是仁慈的,他只是和共工的仁慈不一樣而已。 女媧說道:“我曾將這人間交付在你的手中,允許你的縱容和天真,等來的結果是你與祝融將天柱撞倒,將戰火帶來人間。共工,我可有冤枉你?” 共工沉默了。 女媧說:“你給了這個男人兩次機會,我又何曾沒給過你機會,我讓你殺掉神農,你沒有動手,使他與軒轅的戰火波及到了無辜的人類,我讓你殺掉刑天,你也沒有做到,反而與他合作殺了燭龍,共工,你睜開眼看看如今的天下吧,你還做著美夢,以為自己是世間最為公正的神嗎?” 神農神色非常復雜,康涂心想,女媧也真是很不給這位首領面子了,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鄙視人家。 浮游忍不住道:“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而非共工?!?/br> 女媧笑了,淡淡地說:“浮游,你只能看到眼前的風暴,卻看不清大勢之下的風起云涌?!?/br> 第92章 刑天之罰(二十三) “你以為是我將災難將于世間,卻不知這災難的幼芽早已種在人類心中了, 若我再放任下去, 人類終將迎來難以想象的痛苦?!?/br> 共工看著他,沉聲道:“你總以為自己能知曉一切?!?/br> “我是大地之母,”女媧的神色仿佛共工說了一件多么理所當然的事情, “所有的人類都是我的孩子,我就該知曉一切?!?/br> 共工:“人類不是你的寵物!你創造了他們, 并不代表你可以支配他們!” 他忽然的憤怒嚇了眾人一跳,兩人似乎積怨已深,共工才會被如此平常的一句話給惹怒, 屋內的人僵住, 瞪著眼睛看著兩個神的爭吵。 女媧卻沒被他的怒火感染, 雙眼仍舊是一片溫柔:“你就是這樣想我的嗎?” “我們兩個總是無法說服對方?!迸畫z微微仰首, 直視共工的雙眼, “留在這里, 讓你變得更加軟弱了,就像人類一樣,你被憤怒遮住了眼睛, 看不清現實?!?/br> 共工順勢反問:“那你覺得現實是什么?” 女媧道:“是自相殘殺,生靈涂炭?!?/br> 這并不是共工想要聽到的回答,他的情緒顯然更加憤怒了,雙拳緊握攥起青筋累累,浮游抱著小蠻,心跳到嗓子眼, 生怕在這里動手,沒有刑天等人,共工絕不是女媧的對手。但他偏偏又不敢上前阻止。 女媧卻好似沒有看到他的忍耐,從容道:“脆弱與多情像是疾病一樣將你感染,共工,你身邊的浮游都比你更像是一個神?!?/br> 他語氣中毫無鄙夷,似乎還有濃厚的感情,讓他為此而痛心。 共工冷冷地看著他道:“卻比你的冷漠要好得多?!?/br> 女媧笑說:“我在你眼里已經是如此不堪了?!?/br> 兩人面對面遙遙相對,共工眼中閃過一絲悔意,卻沒有回答。 女媧笑了,仿佛春回大地冰雪消融,但屋外獵獵作響的風聲告訴屋里的人,這不過是錯覺,女媧的怒氣并未消退,他仍然沒有改變主意。 “帶著你的兵馬來找我吧?!?/br> “既然我在你心里已經是這番模樣,那便來殺了我罷?!迸畫z又說。 屋外的狂風似乎更猛烈了,女媧的聲音也在這夸張的風聲中越飄越遠,他重新退回風暴之中,衣角輕拂,白色的肌膚和白色的衣物,讓他漸漸地隱于這白色的風雪中。 康涂憑白無故地生出一絲不舍的感覺,仿佛對這只有一面之緣的女媧格外眷戀,這感覺讓他想起小時候看見母親收拾行李箱時的感覺,他坐在床上,看著地上的女人將行李箱打開,把一件一件的衣物粗暴地放進去,然后趕他下床,在床墊下取出自己的存折。 他知道進行到這一個環節時,代表著他已經無法阻止女人的任何行為了,只能接受,然后等待?;蛟S她會回來,也或許不會。 盡管之前的每一次,女人都會回來,但是他總是在她離開時,以為這次不會了,也做好了接受她再也不回來的準備。 但這感覺又是不一樣的,女媧并不會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等著一個男人的求和,他在轉身之前就已經給了自己全部的耐心,耐心耗盡,他就不會再回頭。 他莫名地想了過去,有父母陪伴的時候,自己獨立的時候,卻也只是眨眼間的事情,這些就又消散了,平靜地看著女媧消失在院子中,風雪未停,在地上轉了個圈就又猛烈了起來,仿佛剛才只是一場幻覺。 共工馬上收起一切神情,漠然道:“繼續整裝,天亮前出發?!?/br> 他的堅毅給了大家一些底氣,那種因為見到了女媧的強大之后卸下去的自信又稍微回來了一些,但是事實到底是如何,還是沒有改變。 女媧走后大概半個時辰,燕靈飛渾身是雪地滾回來,帶回來二百個人,是將最后的村寨也走遍了的結果。 康涂說:“你一定猜不到你錯過了什么?” “什么?”燕靈飛一邊抖雪一邊漫不經心道,“你和趙政分手了?” 康涂:“那倒沒有,但是女媧來了?!?/br> 燕靈飛失聲尖叫:“啥?!” 華余道:“女媧?來了?真人嗎?還是幻像?” “是真的,”康涂噓了一下,指了指共工,示意小聲一點,“他們吵了一架,然后就又走了?!?/br> 華余問:“駕鶴來的嗎?” 康涂:“……不是?!?/br> 華余也不失望,只是非?;诤拮约簽槭裁辞『贸鋈チ?,康涂安慰道:“早晚要見到的,說不定你還能挨女媧的揍呢?!?/br> “那實在太值得期待了?!比A余面無表情道。 這時所有人都已經整裝完畢,空曠的院子也擠不開這許多的人,康涂余光掃見共工站起身來,心道:“終于要來了?!?/br> 果然就聽共工的長戟錘地,喝道:“出發!” 人群sao動,被喝止住了,康涂在擁擠的人潮中尋找趙政,被推搡著往前栽了一下,撞在前面的人的身上,隔了幾個人看見了一片熟悉的衣角,抬起頭來發現是百里奚,他正要打招呼,忽然又看見了他身邊的姜良。 倆人靠得并不近,還隔了兩三個人,但是在這種情況下離得如此近,康涂仍覺得有些莫名,鬼使神差地沒有打招呼,繼續向前走。 趙政身材高大,穿過人群一把抓住了康涂的手,將他硬是拽了過來,說道:“你跟在我身邊?!?/br> 康涂就這么一轉身的功夫已經把剛才的事情忘記了,說道:“哦,好?!?/br> 趙政又想起什么,道:“可以把燕靈飛叫過來,讓他取個暖?!?/br> 他們這一行還不知道要走多久,且還條件艱苦,想來也不會好受,當條件已經勢必要惡劣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康涂反而變得比較內心強大了,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感覺,此時說道:“沒事,我撐得住?!?/br> 趙政道:“沒你什么事,我嫌冷?!?/br> 康涂很配合地把自己的手伸進他衣服里,給他個血淚教訓。 這樣吵吵鬧鬧的、魯莽的,他們就出發了,共工在前,浮游在后,長長的隊伍浩蕩而艱難地穿過雪地。 天地之間沒有第二種顏色,被白色覆蓋,地上是厚重的雪,風中裹挾著霜,山川大河俱被埋沒,渾沌而恢弘。 康涂說:“在盤古開天辟地之前,是不是就是這樣的?” “不清楚,”趙政失笑道,“你把這天氣說的還挺浪漫?!?/br> 康涂說:“敏感的人都很浪漫的,這從側面證明了我很敏感,奉勸你少做對不起我的事情?!?/br> 趙政搖了搖頭,好像是笑了一聲,但是風雪太大,讓人聽不真切。 此時天已經亮了,但是仍然和黑夜的能見度沒有什么太大的區別,康涂很累,趕這樣的路實在是太疲憊了,他抬起頭看著天色忽然想起了昨晚的事情,氣喘吁吁地說道:“我見到女媧時,覺得很感動,特別奇怪的感覺,好像隨時能掉下眼淚來?!?/br> 趙政以為他還在說上一個話題,道:“知道你敏感了,別強調了?!?/br> 千弓在一旁也氣喘如牛,艱難地拔出自己的一只腳,說道:“其實我也是?!?/br> 康涂:“你也敏感?!?/br> “我也想哭!”千弓說,“你倆是不是有???!” 康涂:“哦哦,這不就是敏感嗎?” 千弓說:“能不能別再說這個詞了?!?/br> 康涂:“好吧,我好累?!?/br> “我也好累,”千弓說,“你們幾個體力真好?!?/br> 說話間看了眼在前面的燕靈飛,雖然速度也比一開始降了下來,但是這幾個人誰也沒有落下隊伍。 康涂說:“我們都是裝的,其實累成狗?!?/br> 千弓又說:“我們見到女媧就像見到母親一樣,我覺得就算是他不愛我,我也很愛他,他一說話,我就很想哭?!?/br> 康涂激動道;“對對對,你也是這樣!” “正常嘛,”千弓道,“咱們都是他的孩子啊?!?/br> 康涂指了指旁邊的趙政說:“那他可能是抱養的?!?/br> 千弓不相信,問趙政道:“你沒有感覺嗎?” “什么感覺?”趙政說。 “就是似曾相識,溫暖的感覺?!鼻Ч膊恢涝撛趺葱稳?,很模糊地說。 趙政友好道:“沒有?!?/br> 康涂嘖嘖地說:“他這個人,心是石頭做的?!?/br> 燕靈飛回過身來,隔著厚重的棉衣,傳來不怎么清晰的聲音:“我也沒有,我也是石頭做的?!?/br> 他說著雙手聚起一團火,兩只手分開,抽成一根火棒,在風雪中被吹得火焰四處搖擺,燕靈飛道:“我乃花果山美猴王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