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趙政沒好氣地道:“誰不是?” 燕靈飛爆笑:“哈哈哈哈哈——哎喲咳咳?!彼乜谥屑?,一笑帶的傷口疼,伸手摸了摸包扎的地方,落下笑容。 趙政看了他一眼:“這么多年了,你差不多就行了,別再想了?!?/br> 燕靈飛道:“沒再想了,只是喜歡打仗?!?/br> 趙政沒有反駁,兩個人并肩坐在一棵大樹前,受著雨水的暴打。 “你猜猜,”燕靈飛忽然說,“康仔現在在干什么?” 趙政閑閑地道:“找辦法逃跑回來救你?!?/br> 燕靈飛噙著一抹笑,道:“羨慕不?” 趙政半真半假地附和:“羨慕?!?/br> 腳下土地泥濘,數萬人的兵馬穿過大地,戰馬的鐵蹄將草地踏平,方圓十里一片轟隆隆的巨響。 康涂的速度慢慢地落下來,漸漸地掉到后面甲等兵的隊伍中,他氣喘吁吁,看上去累得不行了。 現在一片混亂,他找不到他的隊友,只能自己做主了,而且他其實也沒什么必要去找隊友,回不回去本就只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什么都不能決定,但是至少可以決定自己的性命。 別的人腦袋聰明,有很多衡量,懂得舍與得,可是他不想接受,可以理解,但不能接受。甚至可以說,他不想告知404的人,如果聽見他們說了自己不想聽到的話,康涂不知道以后如何讓自己的內心自洽,再坦然地面對這些人。 他本就受了鞭傷還沒有痊愈,經過這樣劇烈地動作之后剛剛結了薄痂的鞭痕又綻開了,被雨水跑得微微發白,在破爛的褲子下顯得觸目驚心,速度落下來也沒有引起人的警覺。 康易歌逆著人流,扒拉開一個個人,叫道:“康涂!” 康涂皺了皺眉,反而停下了腳步。 康易歌搭上他的胳膊,不由非說地要拉他走,被康涂掙開了。他愣了一下,回頭看康涂。 康涂平靜地道:“你不要再管我?!?/br> 康易歌轉過身來,也平靜地說:“你在怨我?!?/br> 如果當時不是康易歌攔住了康涂,現在也不至于到這個境地,康涂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 康易歌說:“你這樣,根本不配當兵?!?/br> 康涂被他這句話說得一懵,瞪著眼睛看著他一時不知道說什么辯解。 “你想回去就回去吧,”康易歌淡淡地道,“但是你今天走了,在我眼里就和逃兵無異?!?/br> 康涂憤怒道:“我不是逃兵!” “你認為什么是逃兵?”康易歌反問他,“貪生怕死,茍且偷生嗎?” “我告訴你,每個逃兵都不覺得自己是逃兵,你怯懦,自負,眼中只有自己的利益,你看不起這里的每一個浴血奮戰聽令廝殺的戰士!” 康涂被這尖銳的指責刺痛了,可是卻依舊不知道如何反駁,在他心里,確實能找得到這樣的種子。盡管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康易歌道:“戰場上每個人都會死,他們都做好了死的準備,你的優柔寡斷是對戰士的決心的侮辱!” 康涂吶吶,顫抖著低聲說:“我沒有?!?/br> 康易歌看著他,眼中滿是失望,他說:“你以為只有你有朋友嗎?只有你情深意重,能為兄弟兩肋插刀嗎?!這里每一個人都可以!沒有人的感情比你廉價!” 前方的隊主沖著他們大喊:“嘿,你們倆個在干什么!給我跑起來!” 康易歌聽令,在離開前稍微轉過頭背對著他道:“你想走就走吧,日后若再見,不要說認識我,我們是陌路人?!?/br> 康易歌走了,只留下康涂站在原地。暴雨中又吹來狂風,將他的單薄的身體吹得搖搖晃晃,在這大風中搖搖欲墜,感覺自己無著無落,不知該往何處飄零。 人在塵世中,永遠身不由己。 隊主用軟鞭指著他,怒道:“你他媽等著生孩子呢?!” 康涂驚醒,慢慢邁了一步,然后快了起來,跟上隊伍。 這場暴雨一直到臨近傍晚時才慢慢地停下來,轉成牛毛小雨,這半日他們跑了不下三十里,是平日里一整天的行程。所有人剛經歷一場死戰就逃了這么遠的路都疲憊不堪。 到太陽徹底落下時,也帶走了最后一絲余溫,很多士兵都開始發起了低燒,柴火被雨水淋濕,也沒法點火取暖,抱著潮濕的被子瑟瑟發抖,不到兩個時辰就有至少二百個人徹底無法行動了,田忌道:“原地休整!落帳!” “這場大雨,”孫臏微皺著眉頭,有些擔憂,“來得很不是時候?!?/br> 地面全被打濕,按照常理當然不能再挖灶坑做飯,那么減灶計劃只能往后延,他們可以耗得起,但是沒有這個誘敵之計,魏軍卻不一定會再跟上。 “烏云全散了,”田嬰像是安慰孫臏,也像是在安慰自己,說道,“明日定是艷陽天,烤一烤,傍晚也就全干了?!?/br> 孫臏沒有說話,半晌后突兀地問道:“今日損失了多少人?” “一千又二百,還有幾十個重傷的戰士,恐怕已經救不回來了,”田嬰道,“且有很多士兵驚懼之下,又淋了雨,發起了熱,不能再作戰了?!?/br> 孫臏問:“多少人?” “二百余人,還在增加,我估計得還得再有這么多?!碧飲胝Z氣中稍稍帶有些不安,但是掩蓋得很好。 孫臏果斷道:“把今日的士兵折損的兵器收上來?!?/br> 田嬰不知道他怎么忽然說到這里了,問道:“發新的嗎?” 他們倒是帶了足夠的兵器,但是這剛第一戰就全部更換,也有點沒必要了。 孫臏手指點在四輪椅上,接著道:“把折損的兵器扔在草地樹林邊上,扔得隨意些,特別是一些小路旁,做出有人逃跑時隨手丟棄的樣子?!?/br> 田嬰懂了,不得不佩服孫臏果然反應迅速,馬上做出了戰術調整,只要讓魏軍看到有人丟棄兵器,自然能猜得到齊軍開始出現逃兵了。 “等等,”孫臏想了想,又補充道,“把那些破損的盔甲也收上來吧,再收一些短褐,扔在河岸邊上?!?/br> 這樣做當然是為了給魏軍留下一個線索,讓他們以為齊軍死了很多人,為了不被發現全都扒了鎧甲扔在河里。 孫臏閉上眼睛向后倚著,說道:“為了能讓他們相信,等這些傷兵咽了氣,真的扔進去吧?!?/br> 田嬰沉默片刻,轉身走出大帳。 他沒有回答孫臏,但是孫臏知道,他會這樣做的。 這里頭最想贏的人就是田嬰,齊侯是他的父親,他是在守護自己的國家和自己的親人。別的人都摻雜了其他的復雜感情,所謂的忠君愛國,孫臏是不信的,他只是在其位謀其政,在亂世中茍且偷生罷了。 這樣一個暴雨過后的安靜夜晚,他忽然想到了在陽城的那些年,他的師父鬼谷子在白天分別授予他與龐涓不同的兵法,到了夜晚,龐涓便來找他,與他討教,他自認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促膝長談時龐涓總夸他聰明,說自己比不上他,其實他心里也是這樣覺得的,但也敦促安慰龐涓勤學多思。 鬼谷子是在暗示過他不能與龐涓深交的,可是他沒信,他與龐涓一同長大,感情篤深,他甚至覺得是師父狹隘了??涩F在想想,鬼谷子座下弟子五百人,他一個也沒有看錯過。狹隘的是他,無論學過多說詭辯奇術也看不透人心。 現在再一想,明明當時就已經隱隱地露出了危機的一角。他們每每夜談,總是他在輸出,他不停地說,龐涓只是點頭,從來不發表自己的意見,從那時起,龐涓就已經在提防他了。而他一直到被行刑,還被蒙在鼓里。 帳簾被拉開,田忌走進來,問道:“軍師,身體可有不適?” 孫臏笑了起來,說道:“一直坐在戰車上,能有什么不適?” “今日好多士兵發熱,”田忌不放心道,“您還是不要出去了,感染了風寒就不好了?!?/br> 孫臏說:“好?!?/br> “我聽公子說您吩咐了人扔兵器盔甲,這些人腦袋不好使,我帶著人過去,今夜您就好好睡一覺吧,往后的日子也且難熬著呢?!?/br> “將軍有心,”孫臏很難不心生感激,說道,“您也不必太過親力親為,多休息休息吧?!?/br> 田忌是個不錯的將軍,能力不出色,卻很勤懇,昨夜入峽谷前,與孫臏商議了一晚,后半夜又披上戰甲巡查了所有大帳。越臨近魏國危險就越大,他們不能有任何的差錯。 他塊頭很大,穿著鎧甲站在大帳里仿佛一座小山一樣,此時小山道:“那我走了?!?/br> 孫臏道:“萬事小心?!?/br> 田忌點了點頭,掀開大帳,指了指旁邊的幾個親兵:“不要偷懶?!?/br> 親兵趕緊站直了身體應是。 今晚是一個不眠夜,到了半夜時開始不斷有士兵咽氣了,康涂披著一塊潮濕的棉被,因為地上全是泥所以也沒法坐下,只能蹲在地上,聽見帳外軍醫一聲聲地喊人。 他剛才將燕靈飛的事情告訴了歐陽亙,歐陽亙聽后沒說什么,只是說:“知道了?!?/br> 康涂心里不舒服,只能將希望寄托在魏國那邊的戰友能發現燕靈飛身上,又反復安慰自己,以燕靈飛的聰明程度,不可能坐以待斃。 到現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最后的選擇到底對不對,但是也只能這樣了。 一個小瓶扔在了他面前,康涂下意識地接住,康易歌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道:“金創藥?!?/br> 康涂抬頭:“……謝謝?!?/br> 康易歌沒有說話,把長槍架在脖頸后,雙臂搭在槍身上,晃晃悠悠地接著巡查,時不時警告別人:“不許搶別人的被子!” “你跟他很熟?”華余手里也拿了一瓶藥,沖著他晃了晃,“我還幫你偷了一瓶,看來沒用了?!?/br> “不是很熟,”康涂也不好說他倆的關系,“他人不錯?!?/br> 華余手里扔著瓶子,跟著他蹲在一邊,說道:“他的編制是我們隊里的,這個人挺難搞的?!?/br> 康涂想起康易歌今天在戰場上罵他的時候的樣子,笑道:“確實有點?!?/br> “他可能是把你當弟弟了,”華余撇了撇嘴,手指在康涂和康易歌的背影之間轉了個圈,“你倆都姓康?!?/br> 康涂倒是真的挺康易歌說過弟弟的事情,可是因為那時候心里頭惦記著,所以沒有好好聽過。 華余說:“聽人說,康易歌和他弟弟死在一個戰場上?!?/br> 康涂隨口附和:“是嗎?” “嗯,”華余回憶了一下,“據說是頭兩年打魏的時候,白天交戰時他弟弟那一隊全部被圍困,俘虜了,一共不足二十人,脖子上懸根繩掛在柴火堆上當質。到了晚上齊軍突襲,但也不是為了救他們,魏兵點了把火,就把人都燒了。到最后仗也沒打下來,人也都死了?!?/br> 康涂:“……” 華余聳了下肩:“魏國人都有點蠢,當兵的人命多賤啊,誰會抓士兵當人質,傻不傻?” 康涂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不知道能說什么。此時也終于知道,康易歌是站在什么立場上罵他“逃兵”了。 華余卻沒他想得那么多,只是道:“這些人吶,還是要多讀書,腦筋都是死的,守著一個號令就能豁出命去,活得沒有人格?!?/br> 康涂道:“他們的人格就是國家吧?!?/br> “國家又是什么?”華余回頭看著他,忽然認真起來,“你要想清楚,到底是國家,還是君主。他們到底是為了國家,還是統治國家的人?” 康涂又說不出話了??伤[隱地覺得自己,華余說得不對。 “好了,”華余又放松了下來,安慰道,“其實是大家讓我來看看你,跟你聊聊天?!?/br> 康涂說:“我還好?!?/br> 畢竟按照趙政說過的話,他現在再難受也比不過燕靈飛,沒什么可值得安慰的。 華余說:“那好吧,其實我們都覺得燕靈飛肯定沒事,多半現在是落到了對面那群人手里了,沒人比他更精了,你死了他都死不了?!?/br> 康涂確實被他安慰到了,笑著“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