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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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進入劍宮,他心懷郁憤,他修習武藝,他養大薛天縱,他終成執法長老,他抓住最后的機會背叛劍宮重創劍宮! 回憶紛呈,如浮光掠影,最終定格一幕。 他養大薛天縱……恭敬孺慕跪坐在他身前的孩子一路長大,頂天立地,依然恭敬與孺慕。 黑暗如潮水,將他吞沒。 翟玉山倒下了。 護山大陣之中,藍光隨意浮動,幾縷光焰悠悠向此處匯聚,將這方小天地照亮。 寂靜的空間里,突然響起了沉重的喘息聲音。 晏真人捂著胸口,向后兩步,同樣跌坐在地上,強行使用分身之術帶來的傷害非同小可,他五官溢出絲絲血線,每一次的呼與吸都像是在拖著一輛沉重的大車在前行,也不知何時就要軸斷車翻。 可劍宮叛徒……畢竟死了! 他長長呼出了一口氣,在這口氣的末尾,他的目光凝在翟玉山的尸體上,一念忽而涌上心頭,在黑暗之中翻攪出重重疑竇。 薛天縱是遵照度驚弦的指示尋找到指證叛徒的證據的。 薛天縱并未背叛劍宮…… 那么,指引他找到錯誤證據的人,究竟是因為謀算不足還是……心中另有想法? 言枕詞直入接天殿! 他緊緊握著手中寶劍,周身劍氣直沖云霄。他甫入殿中,目光便定格在度驚弦身上,沖霄劍氣也直指度驚弦,未嘗拔劍,凌厲劍氣已在度驚弦皮膚上留下道道血痕! “翟玉山薛天縱一事,你此前不知?” 度驚弦的回答未曾響起,一道拂塵先行插在了兩人之間。靜疑女冠頗有分寸,拂塵一擊,稍稍阻隔言枕詞劍氣之后,便立時溫言道:“還請鏡留君暫息雷霆之怒,聽我一言。依我來觀,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日前度先生全部精力都在困龍大陣之上,對劍宮內部事宜或許稍有疏忽也未可知,此次失敗確實誠為可惜……但度先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br> 言枕詞不語。 靜疑女冠看了一眼度驚弦,見其依舊一臉冷冷淡淡,便笑道:“兩位慢談?!?/br> 她欠身行禮,走出接天殿,沿著山道走了一會,忽然一聲哂笑。 真真可笑。 鏡留君今日著實失態??! 關鍵時刻,劍宮自己內部出了叛徒壞了大計,鏡留君不怪自己粗疏大意,不怪掌門馭下不嚴,反來責問八竿子打不著的度驚弦為何沒有發現這件事? 莫不是今日劍宮損失太大,鏡留君也端不住得道高人的架子了! 她想到這里,雙目四下一掃。 群山染血,哀聲不絕。 她揚揚眉梢,默默思忖。 劍宮今日損失著實太大了,也不怪鏡留君有所失態,可惜此時失態,殊為不智!如今劍宮實力大損,他與度驚弦又生嫌隙,倒可不再顧忌劍宮聲勢,借這次機會,將度驚弦帶往落心齋…… 接天殿中,無關人士已經離開。 言枕詞閉了閉眼。 他握劍的手幾番用力,幾番放松,周身的劍氣終于還是一點一點消失淡去。 他沉聲對度驚弦說:“原音流初來劍宮之時,劍宮正受神念所擾,劍宮外門弟子頻頻失蹤,所有證據指向翟玉山。此事雖然確實不是翟玉山所做,但原音流恐怕當日就知道翟玉山為劍宮叛徒!他將叛徒隱藏,反推出叛徒的弟子薛天縱入魔門,以你之見——” 他一字一頓: “這,是何道理?” 度驚弦道:“自然是因為當日的原音流雖然還未知未來,已然自管中窺見屬于未來的斑影?!?/br> 言枕詞說:“原音流早已窺見劍宮今日的大劫,他將翟玉山保下,卻推出了薛天縱……”他閉閉眼,再問,“而你又指引薛天縱得到錯誤的答案,最終導致翟玉山能在最關鍵的時刻背叛劍宮。你如此處心積慮謀算劍宮,你——” 他倏然住口,將一句將將脫出的話咬在舌尖。 你——你是否從一開始就欲覆滅劍宮,甚至覆滅幽陸? 言枕詞已至忍耐邊緣,度驚弦卻忽然輕笑。 “如今阿詞這么生氣,是在氣我沒有保護劍宮讓劍宮遠離戰火嗎?可是……原音流謀算幽陸,界淵攻伐幽陸,酆都、荒神教、北疆都成過去,大慶、世家、佛國,如今全部水深火熱。遭災劫的非只劍宮一個,劍宮也不是遭災劫的第一個。阿詞同兩人都相處良久,早知諸事,何以今日驟然發火?阿詞如此,可將之前覆滅遭災的那些教派,置于何地啊?!?/br> 對方說的每一個字,言枕詞都聽在耳朵里。 nongnong的疲憊從他心間升起,他有點站立不穩。 他先將手中太過沉重的寶劍放下,接著席地而坐,讓身體能夠穩穩挺直。 他注視度驚弦:“言枕詞所作所為,有后世評論,無論正道支柱、天下表率,還是首鼠兩端、假仁假義,均由世人閑說漫談,我只做我該做之事!” “阿弦,你總指責我不能對界淵真正下定決心,你不惜用這種方法來逼我下定決心……可是言枕詞絕非天下圣人,你屢屢逼他手刃自己的愛人——” 他的聲音有些太高了。 只是事到如今,許多事情已然一一明了。 度驚弦所說是真,界淵所做也是真,界淵要覆滅幽陸是真,度驚弦要他將界淵殺死也是真。 可度驚弦就是界淵。 他若不能殺界淵,界淵便將幽陸覆滅! 生死之間,兩難齊全,二者只可擇其一。 選界淵,還是選幽陸? 言枕詞的心跟著牙齒一同顫抖,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叫翻涌在胸中的無數徘徊,無數痛苦,無數憎恨和無數情感都暫時冷卻。 他最終說: “你竟不覺得對他太過殘忍嗎!” 寂靜在空曠的大殿中盤旋流竄。 度驚弦的雙目褪去狡黠,褪去玩鬧,褪去裝腔作勢的冷淡,最終剩下的,是不可捉摸但切實存在的感情。 這也許也正是界淵的存在連同界淵的感情。 切實存在,不容錯認,同時變化多端,捉摸不透。 度驚弦道:“我方才所說,并非指責阿詞假仁假義。正義與邪惡于我而言毫無意義。我不過覺得,阿詞太過溫柔,至于軟弱了……” “阿詞方才說得很對,世人種種言語,與你何干? “我說種種,也不該亂你心神。 “如今一切皆明了,我從心而為,也希望你從心而為?!?/br> 他今日說了平生最多的話,真似將平生的話都說盡了。 話已說盡,他抽身向前,與言枕詞擦肩而過,只輕輕落下最后一句: “阿詞,我對你始終懷抱很深期待……” 度驚弦走出接天殿。 他尚未往前多遠,靜疑女冠去而復還,出現在他眼前。 靜疑女冠輕輕嘆息:“此番絞殺界淵計劃因為翟玉山的背叛而功虧一簣,實在可惜,劍宮受此重創,更叫人嘆惋?!彼闹润@弦是個直來直往的性格,更不在智者面前班門弄斧,直接說出自己的最終目的,“我觀劍宮短時間內難以自派中事物脫身,可界淵之事同樣刻不容緩,不如度先生暫時與我去落心齋,再做思考與布置?” 熟悉的冷淡譏誚又回到了度驚弦臉上。 度驚弦只是度驚弦。 擁有燧族血脈,欲殺界淵的一個智者! 那一點點感情的泄露,許多真話的反復,只有在面對言枕詞的時候才會出現。 那是殘留在他體內的最后一絲溫柔。 度驚弦干脆利落:“好?!钡麖陀终f,“今日晚間離開,我還有一事要處理?!?/br> 靜疑女冠欣然同意。 度驚弦有事要處理,她也有事要處理。 方才她召集門人一見,絕大多數門人都安然無恙,可是計則君并不在其中。她略略一想,便知計則君身在何處,如今,她要先往那處一看。 夾雜著nongnong血腥氣息的風撞擊著山壁,如同浪潮不住將礁石拍擊。 滿地的鮮血和尸體還沒能來得及處理,劍宮中人要將這些糾纏在一起的尸體分開,辨認出自己的同門,收殮安葬,再將魔教的尸體丟下山崖或統一焚燒……最后,再用水將沾染在樹上巖上地上的血逐一洗凈。 但鮮血可以洗凈,人死不能復生。 靜疑女冠來到計則君身旁。 年輕的素衣女子不避臟污,跪坐在血地之中,手捧一把斷劍,寂然如一尊雕像。 靜疑女冠出聲道:“計則?!?/br> 似有無聲的嗶剝響起。 許久許久,雕像動了,計則君干澀破碎的聲音響起來:“掌門,我沒有找到……薛師兄的遺體……我……” 靜疑女冠喟然一聲:“他做了他必須去做且一心去做的事情,為此不惜輕擲性命!性命也可拋,何況殘軀?計則,天縱是個好孩子,你也不要過于傷懷?!?/br> “我……” 她抬起頭。 她眼里沒有淚,甚至沒有悲傷,因悲傷已全化作燃材,燒出熊熊大火! 她斷斷續續地說話,每說一個字,眼中的火焰就越加龐大,正有一個恐怖的東西,孕育其中。 “掌門,你問我……是不是想和薛師兄在一起。我現在終于明白了,我想和薛師兄在一起,可這沒有用處,薛師兄為劍宮身死道消,我無能為力,若我有足夠的能力……” 她自言自語,那恐怖的東西醞釀掙扎,最終羽化成型,成型之際,大火連天,燒出了她不滅的野心與欲望: “我將有足夠的能力!” 靜疑女冠錯愕失聲。 她看著計則君,仔細辨認對方眸中欲望,久久久久,啞然失笑。 薛天縱……薛天縱真是個好孩子??! 今日雖日劍宮大災降臨之日,未嘗不是我落心齋大運來臨之時! 夜幕降落,風卷走空氣中的最后一絲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