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男人知天命之年,兩鬢灰白,但面色剛正,他手持玉笏出列道了聲“是”,便不緊不慢地開口:“隆安二十一年九月中旬,墨陽全城及陳倉中部及南部、阜陽西部、定陶一大片東北地區爆發了蝗災,當地太守朱江淮聯合周圍太守一同求朝廷賑災,九月下旬戶部派十位官員到當地視察,當地災情屬實。同年十月當地開放糧倉,禁軍押送撫恤銀兩。老臣十月中旬告假回鄉探親,待臘月歸來的時候便想到此事,于是改道去了墨陽?!?/br> 章御史頓了頓,繼續道:“墨陽城內饑民頗多,個個面黃肌瘦,還有不少背井離鄉之人。老臣當時問了許多人緣故,大家都眾口一詞,說朝廷命當地開倉放糧,這個糧放是放了,可一家三口的糧卻只放一口。家中老少皆需米食,又有許多壯年,餓急了連樹皮根須都可以下咽。有能力之人攜家帶口去了別的地方逃荒,城中只剩下了老弱婦孺?!?/br> “老臣也曾訪過太守府,朱太守也瘦的有些嶙峋,談及此事雖然有些痛心但也是搖搖頭,老臣拿陛下之威來震懾都撬不開他那張嘴。隨后老臣便走遍了陳倉、阜陽和定陶,無一不是如此!” “陛下!天下人皆是您的子民,天下的土地皆是您的國土,如今貪腐猖獗,不可姑息!” 語氣鏗鏘,眾人再次叩拜:“請陛下徹查!” 久久不息,皇帝前傾的身子向后倚了倚,面無表情:“戶部?!?/br> 列隊中有人膝行出列:“臣在!” “你來說說吧?!?/br> 戶部尚書苗新洪冷汗急冒:“回陛下!臣接到圣諭后就緊急派了梁正涯等十位下屬,刻不容緩趕到墨陽等地確確實實災情屬實……” 皇帝打斷:“剛剛章御史的話你是沒聽見嗎?” 戶部尚書一抖,趕緊道:“臣和侍郎并兩位官員在梁正涯等十人在未歸來前便已經連夜核實完墨陽陳倉等地人口,統計出需要賑災的數值。至于貪腐之事和臣并無干系啊陛下!” 看著他聲淚俱下,皇帝被哭的也一時沒有頭緒,咳嗽了幾聲,就頭疼地閉了閉眼睛:“你們都起來吧?!?/br> 眾人分分吐了一口氣:“謝陛下!” 李老丞相出列道:“陛下,此事絕不能姑息!老臣提議由大理寺立案專查!” 章御史、段老將軍等齊齊出列:“臣等附議?!?/br> 章御史道:“如今西北百姓流離失所,痛失家園,陛下愛民之心糟人踐踏,有辱圣明,此乃大不敬之罪,徹查之后必不能輕饒!” 肅穆的朝堂此時的氣氛有些緊繃,則寧縱觀全場,發現也只是幾個人在主場而已。而其他人要么依附于對立方,要么把頭都低下去就怕皇帝點自己的名字。 朝中百官,也沒幾個剛正不阿之輩。 那邊傳來了一聲輕笑,李慶安開口道:“章御史就憑幾個平頭小民的幾句話就定下了這么大的罪責,本侯倒是有些驚訝。陛下,市井小民不之言不可盡信,說不準那位墨陽太守也不是章御史以為的顧左右而言他,反而章御史咄咄逼人,讓人不知如何作答呢!” “李慶安你!” “陛下!”李慶安打斷李老丞相的暴怒,“您忘記先帝時期的正平之亂了嗎?” 眾人都頓了一頓,連皇帝都睜開了眼睛。 先帝正平之亂,正是西夷探子潛入中原,奪得城池后偽造出自然災害,待朝廷賑災后奪取物資,死傷千人。緊接著攻略周圍城池,還是皇子的先帝不得已率兵出征。 這是可以記入史冊的典型性導火索了。 “臣并未言明這次依然是那些蠻夷作祟,可刁民之言……” “刁民刁民!你看你一口一個刁民!”李老丞相怒目而視,“怎么,你想說這些還想托大再查嗎!為那些貪官污吏爭取些時間,把證據藏好了就往百姓頭上扣屎盆子?” 李老丞相一貫注重修養,他一爆粗口那可能就是氣得狠了。 “陛下!此時需全權交給大理寺,由御史臺監察!” 話題一旦牽扯到通敵和百姓,那事情的嚴重性就更大了?;实凵钗豢跉?,一一掃過下方的臣子,在則寧身上頓了一頓,見他面色沉靜,便移開了視線。 “就依丞相所言,大理寺需盡快查明此時,御史臺隨時督察!” “退朝——” 一上午就爭論著這么一件事,則寧的表情有些奇妙。他第一次踏入古代的朝堂,之前不知道的時候還以為大臣們隨口開噴是電視上為了喜劇效果隨隨便便演的。 不過皇帝久不理朝政,放任百官自成團伙,如今想重新拾起,連則寧都看得出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不過大理寺辦案,確實值得一信。 則寧是和喻則陵一道走的。見兄長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便道:“皇兄還沒見過他們吵的更兇的時候?!?/br> 則寧回神:“哦?” 喻則陵低頭笑:“也是我剛剛入朝,便有人提起立太子之事。彼時皇兄你正在北地戰況正險,李老丞相道立儲有利定國,立下皇兄有助士氣。而義安侯一貫是和李老丞相是對著干的,自然說就怕皇兄擁兵自重,且北地遙遠,君令不授。有幾次鬧得話題就算都偏得甚遠,李老丞相都恨不得拿著玉笏去打義安侯,結果都被攔住了?!?/br> 則寧點了點頭。 今天站在金鑾殿上他也不是白站的。則寧不在乎立不立太子的事情,按照目前自他回京后皇帝的種種態度,這都已經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就算皇帝別有用心,他也有能力坐上那個位子。 他在意的是朝中的那些腦滿腸肥,貪得無厭的那些人。 作者有話要說: 每天課滿,三個月內學完七本書,感覺上了假大學。 第23章 連續五日的朝會,和私下里隱衛搜集來的信息,則寧也漸漸摸清了大部分官員的底細。 可即便則寧心里有底,但看了之后心中怒氣久不消散。他一貫是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人,從政多年來,更是沒人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犯戒。 都說攘外必先安內,一個國家不懼強敵的基礎上,是內在的團結。尤其是居于廟堂之人,更是要拋開個人利益以國事為重。約束了自己,修好了品行,才能上行下效,使國家內外安穩。 前世的時候,她雖然出生于和平的年代,生長在祖國的國旗之下,但是身在軍政家庭中,她也看到了普通人看不到的地方。 聽祖父和外公訴說國家初時的外交艱難和周邊的尋釁滋事,先輩們一步步為國民筑起堅強的后盾時,是心潮澎湃的。國家一日日強大,政治、軍事、外交等等各個領域處于頂尖位置時,是心生感慨的。但是當她一步步走上國家級副職的時候,卻已經看遍百態。 早知水至清則無魚,他也不該對那些人抱有太大希望。 桌案上的人名中,要么家中子弟乖戾欺民霸女,要么行賄受賄通他人便利,更有甚者買賣官職! 他都能輕而易舉得到的消息,皇帝能不知道?只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予過問罷了。 也許這些在封建社會中是貴族和寵臣的特權,只要稍稍措辭,便可在法律上擦邊球就這么過去了??墒沁@也是真實存在的可以隨時膨脹的隱患。 就算再強盛的國家,也經不得長久的磋磨。隱藏在盛世之下的,永遠是猖獗的貪污和欺世盜名之輩。 更不要說邊關將士忠肝義膽守衛邊土肝腦涂地,可不是護佑這種人提供安逸的場所的。 墨陽之案絕對不是近幾年中的第一起,說不定也不是最嚴重的。如今能被皇帝揭開到表面,有章御史臨時撞破的因素,更大的原因在于皇帝。 大大小小的官吏在大譽多如繁星,御史臺督察朝中百官也不是吃素的,堆在皇帝桌案上的折子也只多不少,雖說被御史們吵的煩了才不輕不重地處分了一些,可大部分也被皇帝推過去了。 皇帝是個只貪圖安逸而無憂患意識的人,按照以往,他本來也無所謂的對待此事在朝堂上大動干戈,可這次有為什么挑明了? 他在發出一種信號。 在皇帝的無意識的縱容下,稍微精明的官吏的心思都活泛起來了,若非有真正剛正不阿的人,那小至縣衙主簿,大到朝中一品,都會分到一杯羹。牽涉甚廣,想象不及。 屆時一切都會翻到明面上。 他想說,早年朕不管你們,是朕不想想到這種糟心事,如今朕又想管了,是因為我和一些人的少年情分也磨得差不多了,國家在我手中漸漸傾頹,不想百年之后被祖宗訓斥,不想青史上的自己毫無作為,不想新帝登基到手的是破敗的河山。 最主要的,是做給那個剛剛上朝的人看。 在家苦苦思索很久的李慶安猛的一錘桌子,發出巨大的響聲。 他少年紈绔,自小與皇帝混在一起,就連那德妃也是當時他慫恿還是皇子的皇帝去他李家別莊時遇見的。又身為天子近臣多年,可以說皇帝的一個眼神他就知道皇帝想的什么。只是最近太不按常理出牌,讓他差點沒有想通。 喻則明是個沒腦子的,最主要的是他根本沒有把心思放在那把椅子上。無論有沒有轉圜的余地,此時最重要的是保護自己的羽翼。 大譽朝會五日一休沐,恰巧此時正是上元佳節。 宮中早就掛起了華碩精美的宮燈,畫面多為龍鳳呈祥、吉祥如意,另有奢華的裝飾,更是體現出皇家的富貴與大氣。 相對于宮廷,民間就熱鬧了許多。不僅是春節,這個時候也會耍龍燈、舞獅子和踩高蹺等,百姓祭門祭戶、迎紫姑、婦女走百病。 而盛京最熱鬧的地方,是享極盛譽的第一樓。 每至春闈前后,第一樓總是各方舉子爭相前來的地方。這里人才集聚,不僅是互相切磋施展才華的好地方,更因為這里是達官顯貴的偏好,若得賞識,萬一提名金榜,以后的仕途也會走得順一點。 正平十五年,先帝微服來此,適逢一位舉子舌戰群儒引經據典,當時場面闊大震懾全場,便舉杯相邀,一番談話更是引為知己。 那位舉子,正是如今的當朝老太傅尚城,被先帝引為肱骨之臣,歷經兩代帝王自然屹立不倒。家風嚴明,是如今大譽難得的書香世家。 到如今,也是一段禮賢下士君臣和美的一段佳話。 此時正是華燈初上,在第一樓的雅間內看外面各式各樣的燈火也是別樣的好看,而第一樓內,也有文人斗詩猜謎。 喻則陵一貫愛好詩文,所以每年上元中秋,他總會到這里來觀看一番。 此時他搖頭道:“先祖爺爺重文武兼修,以至于后來文景之時文治武功達到頂峰,盛世之下,如今文風偏向奢靡,大都是無病呻吟之作,倒是好久沒看到好文章了?!?/br> 則寧不擅長于此,此程只是觀賞盛京人文,聽得此言,便道:“盛極必衰本是尋常,你也不必介懷?!?/br> 喻則陵聽罷,也點點頭。 大譽君王歷來廣開言路,就算是平民也可討論時事,舉子文人更是可以以此為辯題。 現在在外界看來,權貴盛行,帝王示弱,有的心性偏薄之人若要存有依附之心,自然能夠鼓吹得黑白顛倒天花亂墜。 則寧站在樓閣之上,有窗紗相隔,可以縱觀全場,而樓下的人最多只能看出一團身影。他雙手環臂,漠然地看著下面,眸色深深。 都說上行下效,果然鼠蟻心思,文風不正。 文人有氣節傲骨,原來在權勢面前也這么不堪一擊。 就在則寧失望之時,這時下面有人厲聲道:“梁兄何出此言!自古權臣干政有何下場你我皆知,如今jian佞橫行只顧及自己的利益,各州各縣多有爪牙魚rou百姓!你能昧著良心對此嘖嘖稱贊,他日若登朝堂也必定同流合污!文人傲骨有如性命,你如此棄自己的氣節于不顧,我等羞于同你坐在一處!” 則寧臉色稍緩,見那人起身甩袖就走,眾文人面面相覷,還是抵不住內心羞愧,也都紛紛掩面告辭,唯獨留下那個之前侃侃而談的舉子和其友人面色羞憤。 則寧側首,遞了個眼色給小成子,小成子得令,躬著身子便退出去。 不一會兒小成子就回來了,連帶著他打探來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同則寧訴說。 喻則陵微微提聲:“青西何紹齊?” “你知道?” 喻則陵攏了攏眉,道:“上次春闈,好似也是這個時候,偶然遇見,卻相談甚歡。對于時局多有見解,想法頗多,文采斐然,不同于眾人。只是當時君子如蘭芝,溫和謙恭,怎么如今……”停頓了一下,又繼續道,“本以為他會一時中第,卻不想我看了幾遍金榜都沒有找到他的名字,后來才得知他中途棄考?!?/br> 喻則陵嘆了聲“可惜”。 則寧了然,喚來了和影,吩咐了幾句。 樓下的氣氛被之前的狀況攪得有些尷尬,但是大多舉子心中也是憤憤的,只是懼于時令如此,不敢冒頭罷了。如今有人聲張聲討,就好似一股豪氣積聚于胸臆間,有揮斥方遒之感。 樓下又有爭鳴之態,則寧也收了目光。 天色不早,也該回宮了。 喻則陵身子不便,獨自乘坐車攆先行回宮,則寧只帶著小成子一人慢慢走在難得熱鬧的大街上。 平日里雖有夜市,但都不能到戌時,那個時候城內除卻打更人便只有巡防的官兵,只有天下同歡的節日才可以徹夜明燈。 盛京的水雖比不得江南,但也算豐饒,故而石橋也多。那個地方離宮城較遠,卻是京城子弟走馬踏青,富貴人家相約游玩的地方。而且作為皇家寺廟的昭明寺就在附近,香火極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