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那童子頭戴青巾,身著一襲紋繡精致的青衣,樣貌俊秀,玉雪可人,他就那樣步腳輕快地自麥田中走了出來,而后端端正正地立在了祭臺之上。 接著,便見文武百官便齊齊俯身下拜,一色的恭謹肅穆。 那廂,左小娥已愣愣看得呆了眼:“這、這小童是……” “這是特意自民間尋來的童子,裝扮成春神句芒,他們是在祭神?!?/br> “啊,句芒?原來是在拜青帝啊……”左小娥還是目光落在那童子身上,許久也未收回來,語聲里帶了些驚嘆道“那小童兒生得可真是漂亮?!?/br> “那是自然?!眲c聞言,淡淡笑答“這扮春神的童子,是自洛陽鄉中遴選出來的,怕上千個里頭才出一個,自然是頂好的模樣?!?/br> “唔,是這樣啊?!彼L囀般脆悅的語聲傳入耳中,小少年正枕臂看天,聞言一一剎,神思仿佛微微恍惚起來……渺遠的記憶里,是誰語聲柔婉,抱了稚童在懷中,替他梳理著垂髻烏發笑說:“阿母幼時最喜在立春時去東郭外看迎春禮,只覺得那扮春神的童子俊俏極了,而今啊……左瞧又瞧,哪個比得上我家阿慶好看?” 一恍,竟然都這么多年了呢…… 左小娥則是頗為雀躍地看著周遭景致……她極少有機會出宮,雖然殿下說清河王府已經布置妥當,不久便可以遷進去,到時候便想出來便出來的??伤允腔鼗貋韺m外都新奇得很。 時令才是開歲,深冬的寒氣漸漸褪去,無垠的一脈廣袤麥田間白雪初融。今冬天寒,瑞雪豐厚,是以麥苗也就生得分外茁壯些,自白雪間探出嫩綠的葉尖兒來,被淺金色的和暖冬陽一照,分外顯得綠意可人。 遠處連亙的山巒群嶂沉郁蒼青,而近處一條洛水冰雪凝白,山水之間是一畦畦嫩綠雪白相間麥田,欣欣春意,生機盎然。 而田中還立了土牛和耕人,耕人為男女二人,一人手中握著耒,一人手中拿鋤,要一直在這兒到立夏。 不遠處的城門邊立著青幡,來往進去的百姓人人頭戴青幘……一派冬寒漸去的春日氣象。 直到最后,被劉慶帶著回宮時,左小娥心下仍是不舍得很。 ………… “殿下,你快瞧,今日我見了一樣兒稀罕物什呢?!鄙倥L啼般嬌脆的語聲響了起來,帶著十二分的雀躍傳入九思閣中。 “噢,是什么?”跽坐在素淡書案邊的劉慶,看著小丫頭一路疾奔進來,興奮得雙頰都微微泛紅的模樣,有些好笑地問道。 “這個東西……像是叫做‘紙’?!毙⊙绢^有些獻寶似的將手中的幾張黃褐色薄箋輕輕放到了劉慶面前的石硯旁,動作小心翼翼,生怕碰壞了似的。 “做甚么用的?”見著這小丫頭高興成這兒,劉慶心下不由也起了些好奇。 “殿下你試著寫字看看?!?/br> “寫字?”劉慶聞言微微挑了眉,怔了瞬后,卻那小丫頭只是笑看著他,并沒有解惑的意思。 于是便無奈地笑著執筆,在那薄箋上揮毫落了墨……雖然微微有些洇,但當真可以順利地落墨寫字。 他心下亦是既驚且喜。 自古以來,書寫皆是以竹簡木櫝為主,富貴人家也用絹帛,但前者太過笨重,而后者則所費昂貴。 但眼前這樣兒東西卻是幾乎同絹帛一般輕薄,雖則質地有些粗糙,但也堪用。日后若是做得再精致些……那確是派得上大用場。 “這是什么東西制成的?”他不覺間神色鄭重了許多,認真地看向左小娥,問。 “像是用了竹木磨槳,用網篩了……晾干而成的?!毙∩倥嗣约旱念~頭,想了一瞬,方答。 也就是說,造價十分低廉,劉慶聽得暗自點頭。 “你自何處得到的,宮中的宮人制出的么?”他問。 “這可不是宮人們做的,是蔡侯想出的主意……所以大家便將這氏稱作蔡侯紙?!毙⊙绢^語聲脆悅,帶了幾分敬佩的笑,說道。 但,聞言的一瞬,劉慶卻是驀地面色一沉,在原地怔了片時后,重重闔上了眼,唇角抿作一線,神色間已然一片冰冷的怒色。 “帶著這東西,出去?!闭Z聲寒得聽不出絲毫溫度。 “殿下,你怎么了呀?”小少女只覺得莫名其妙……他這怒氣,來得真是無緣無故! 見她還未動作,小少年仿佛忍無可忍一般,睜開了眼,目光狠劈向案上的物什,而后怒意沉沉地奮袖一拂,便將面前的幾張紙箋連同筆硯盡數掃落到于地,雜沓地砸落了一地。 “殿下!”左小娥也驀然驚愣,而后卻是十分心疼地俯身欲撿,這些日子下來,她其實并不大怕他的,所以也就分外膽大些。 他看著小丫頭滿臉惋惜地將地上那被墨水濺污的紙張撿拾了起來,神色不由更怒,眸間帶了幾分冷笑:“好,現在帶著那幾頁蔡侯紙,給孤王滾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修稿完畢……作者菌前兩天事情太多,今晚終于有了空閑,所以先把舊稿修好,改動很大,各位妹紙可以回頭看看哈~~~ 下一章這兩只就長大了,于是情感線展開,因為是短篇故事,所以三章之內完成從表白到相親相愛的過程……嗯,明晚新章就發上來o(n_n)o~~ ☆、劉慶與左小娥(七) 小娥在原地愣了一會兒,神色更加愕然相識近一載,她極少見他生氣的模樣,更莫說這般的勃然大怒? 今日,這究竟是怎么了? ………… 傍晚,九思閣中,左小娥獨自一人捧著卷《羽林賦》尋了個僻靜的壁角處,倚了書架坐著。 目光凝在竹冊那一行上,許多也未動過……她原本是喜歡極了這辭賦的,不知為何,此刻卻是丁點兒也看不進去。 心頭悶窒成一片,茫茫然沒個定處……殿下他,不知現在怒氣是不是平了些? 她倒并不擔心他怪責,相識這么久,兩人雖是主仆,但其實相處得更似玩伴些。小娥看得出,他雖明哲保身,但內里其實是一個善良的人,向來不會無故責罰身邊宮人。 靜下心來想想,早上,她其實不應當真的拾了那幾頁紙一走了之的,可,他那般疾言厲色,她心底里實在委屈得厲害,所以便什么都顧不得了。 現在方有些追悔起來——殿下他氣成那樣兒,她走了,他會不會便一個人生悶氣?他心里必然很難受的罷? 小丫頭就這么怔怔地想著,神色恍惚,自午間一直坐到了暮時,手里捧著那一卷之前令她垂涎了好幾天的《羽獵賦》,卻是一個字也入不了心…… 劉慶在書閣的偏僻壁角處尋到她時,小娥還正垂眸看著那書卷,卻兀自出神。小少年輕步走近,并未驚動她,而是放緩了動作,極隨意地在近旁攬衣坐了下來。 一角熟悉的秋白色衣裾映入眼簾,小娥才被驚回了神思,而后有些愕然地看著面前與她相傍而坐的清河王。 “殿下……”她有些意外,而后輕聲道,心下暗自思量著該怎么勸解他。 “對不起?!眳s是那廂的小少年先開了口,已是暮時,可室中還并未點燈,略嫌昏暗的光線中,他的神色并不怎么看得清,但語聲卻是輕而認真。 他這樣直截了當地道歉,小娥反而不知該怎么開口了。 “那些事……我不該遷怒于你的?!彼^續道,抬了眸看向她,那樣的一雙桃花眼,即便在昏暗的光線中,也仍是熠熠生輝的漂亮……可此刻,這雙眼里沒有半分平日的疏懶憊賴,或是恣意不羈,只是哀傷與落寞。 莫名地,看著平日這樣張揚不羈的人物此刻這般模樣,小娥竟有些許心疼。 “殿下?!彼挥傻贸隽寺?,伸手蓋住了他置于膝前的右手——她留意道,他方才說話時,這手攥得死緊,指節處青白畢現,幾乎都要痙攣。 一觸上去,才發現這只手竟然冰涼得沒有多少溫度,讓人心都有些揪了起來。 小少女抬眸與她對視,語聲不自覺地柔和了些,帶了許多安撫勸尉“你,莫要難過了?!?/br> 手背上的暖流順著那一處漸漸散了開來,仿佛心下那些郁結都略略消彌了幾分,劉慶自己不由自主地反手將她的柔荑握進了掌心里。 被少年那只修長勻白的手緊緊攥住時,左小娥下意識地就想縮回去……雖然是她自己主動伸出了手去,但此時卻是莫名有些惶然,她從不曾和他這般親昵過,總覺得心下無措。 可,感受著他手上沁人的涼意,卻終究也沒有掙出來。 劉慶也是握住了才驀然驚覺自己有些孟浪了,可那手心兒綿柔而溫暖的感覺實在太過令人貪戀,怎么也舍不得放開,于是小少年暗自咬牙,索性更握緊了些……耳根處卻不禁微微泛了紅。 他如今還未及十三歲,才是少年情竇初開的時候,此際,對一直親近的小丫頭略略起了旖旎心思,自己先羞赧得厲害。 而那廂的小丫頭卻只當是安慰他,一派懵懂模樣。 室中就這么靜了好一會兒,彼此相傍而坐,呼吸可聞。 “小娥,”半晌后,劉慶先開了口“有些事,日后我定會同你坦言?!?/br> ——如今若知曉得太多了,對你反倒無益。 “嗯?!彼靼姿窃诮忉尣毯畹氖虑?,心下雖疑惑,卻也只是安靜地點了頭。 ………… 兩年后,春社日,京都洛陽。 平旦時分,晨光熹微,平城門內外卻已是人流如織,牽衣連袂,其中不乏許多髹漆錦帷的顯赫車駕。 自兩周時起,春社便是百姓們頗為重視的節日,除祭祀社神之外,亦是男女歡會之期。而時下民俗并不拘謹,少年男女在這日相約游春踏青,于桑林間成就好事的并不稀見。 社神女媧,原因就主管婚姻、繁衍子嗣、又職司男女情愛。 “殿下,這南市今日可真是熱鬧!”左小娥自辒辌車的窗牖中向外看上去,脆悅的語聲里里不掩雀躍。 才是仲春二月,春寒未褪,十四歲的少女著了一件綿厚的鶯黃色復襦衣,下配白裙,襯著她初顯玲瓏的清靈臉龐,一派少艾明艷。 “城中的金市和東郊的馬市只怕今日一樣熱鬧?!眲c到七月才滿十五歲,所以尚未束發,仍是用月白色的綾帶扎一雙總角,可聲音卻是脫盡了少年時期的喑啞,褪變為更接近成年男子的潤和清朗。 他一身松葉色的直裾袍,懶洋洋地倚在車內那張郁木曲幾上,給自己倒了盞暖身的乳酪,捧在手中淺淺啜著。 洛陽城本名洛邑,在東周時便是都城。而大漢開國之際,高祖定鼎長安時,洛陽便作為陪都開始經營。至本朝光武皇帝劉秀踐位,建都于地,而后愈是繁華昌隆了起來。 城內南北九里七十步,東西六里十步,為地三百頃一十二畝。 城周共有十二城門。南有四門,由東向西依次為開陽門、平城門、小苑門和津門,其北門東為谷門,西為夏門,直通北宮。東門由北向南依次為上東門、中東門和耗門,西門由北向南依次為上西門、雍門和廣陽門。 城中有金市和粟市,而城外有南市和馬市,皆是鬧熱之處。 今日春社,劉慶打算帶了左小娥去洛水泛舟,算是行行時令。自從兩年前他出宮,遷入進了廣步里的清河王府,便少了許多拘束,是以時常便帶了她在洛陽城四處游逛,日子比以往在宮中時不知愜意了多少。 “強匪來了!都快躲!”忽地,平地里一記驚呼傳入耳中,而后便聽得一陣陣雜沓的馬蹄音驚破了一方安和鬧熱。 幾十騎強橫地沖散了人流,而且便徑直闖進了南市之中,在各家商鋪開始旁若無人地劫掠,而那些賈人,卻只嚇得瑟縮在一旁,全不敢吭聲。 左小娥正看得瞪大了眼,卻忽見被沖散的人流都朝他們這邊涌了過來,一陣亂象中不知是誰驚了駕車的一匹馬,那馬竟不管不顧地撒蹄狂奔了起來,卷起一路塵煙…… “??!”車中的左小娥被這一震動帶得半摔了出去,萬分狼狽地半躺在了地筵上,劉慶連是緊扒住曲幾方才穩住了身形。 “殿下恕罪!”御者有力的聲音自外面傳來,而后便聽得極痛一聲嘶鳴,應當是那馬兒被勒住了脖頸,馬車隨后也就停了下來。 “小娥,怎么了?”劉慶抱了她在懷中,看著少女煞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面龐,心下驚極,焦切不已,而后朝外面大聲唱道“馳馬回府!” “諾!”御者領了命,連忙調轉了車頭,加鞭策馬,奮蹄奔逸,一路向清河王府急馳而去。 劉慶攬著左小娥在懷中,看著緊蹙眉目,疼得額上濕汗一片,已經暈迷過去的少女,心下急切又驚疑……分明只是手上些許挫傷,怎么會疼成這樣兒? 一路疾馳,不過小半個時辰便駛進了清河王府所在的廣步里,進了府門后,劉慶一面將人抱進了房中,一面疾聲吩咐:“傳醫工!” “諾!”近侍領命而去,但未久,左大娥卻先于醫工來了。 “殿下,可容婢子先看看小娥?”她神色焦急,見著榻上面無血色的meimei,眉目霎時揪成了一團 “自然?!眲c應道,他以前聽小娥提過,她這個姊姊懂些醫道,以往在掖庭時有些小疾小病都是她替自己診治的。 左大娥得了應允,疾步走到了四足矮榻邊,利落地斂衽坐下,而后便替meimei診起脈來。 “不過是嚇著了,無且大礙,殿下且安心?!彼罩鴐eimei的手,仔細探了腕脈,而后恭謹地道“婢子要為小娥料理外傷,殿下可否回避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