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竇太后如今不過二十七八歲年紀,一襲海棠紅的綺縠對襟襦裙,綰了華麗繁復的花釵大髻,更襯得容色妍媚,艷麗不可方物……聽說,當年便是艷冠后宮的美人。 而天子劉肇十歲承位,如今也不過一載辰光。但十一歲的少年天子,眉目間雖猶帶稚氣,卻是循規蹈矩地戴了九寸高的通天冠,隨五時色著一襲明黃色玉蠶絲深衣,樣貌秀郁沉靜,但周身都似透著幾分不屬于這個年紀的冷清。 而坐在天子近旁右下首的少年,一襲極隨意的月白色諸侯常服,未戴冠,只簡單地以綾帶總角束發,那一張佚麗面龐在澈亮的燈華映照下,愈發顯得輪廓深雋秀致。他同那日在掖庭時一樣,面上帶了疏疏懶懶的笑意,正興致盎然地看著殿中剛剛扮作“舍利”表演百戲的伶工演罷退場,仿佛意猶未盡。 能坐在這個除太后與天子之外的尊席之上,著諸侯服飾,又是這般年紀的人,只有一個——清河王,劉慶。 或者說——廢太子。 本朝自光武皇帝劉秀開國以來,先后已歷三任君主——光武帝劉秀,明帝劉莊,章帝劉炟。 先帝,孝章皇帝劉炟是為光武帝的嫡孫,十九歲承位之后,便循制遴選洛陽鄉中良家童女以充裕后宮,而入選的女子中出身最高的要數三對姊妹——沘陽公主的女兒竇氏姊妹、舞陰長公主的侄女梁氏姊妹,馬太后的表甥女宋氏姊妹。 因為家門顯赫,這六名少女初入宮闈便齊齊封了貴人。 而竇氏姊妹中的姊姊竇大貴人最為得寵,圣眷頗隆,是故,次年三月得以進位為皇后,自此位儷宸極,主饋中宮。 而宋大貴人則最先有妊,在竇氏封了皇后不久涎下一子。章帝一向子嗣艱難,先頭兩個皇子皆是早夭,是以皇三子的出世令他大喜過望,于是珍寵有加,為之取名為“慶”。建初四年,一歲有余的劉慶便被立為了太子。 不久之后,皇后竇氏生下了皇四子劉肇,年紀比太子劉慶只小了一歲。 建初七年六月,“生菟巫蠱”案發,宋氏姊妹因巫蠱之事獲罪,后遭幽禁,幾日后,便雙雙自盡于掖庭。而五歲稚齡的太子劉慶則被廢為清河王,竇皇后所出的皇四子劉肇成了新任儲君。 先帝雖因罪證確鑿,狠心處置了宋氏姊妹,但對皇三子劉慶仍是一片舐犢之心,不忍委屈了他。雖沒了儲位,卻這位廢太子卻依然享有昔日的服玩、衣食,宮室。而先帝還特意令他與弟弟劉肇出則同車,入則共帳,整日里相伴不離,期望日后能兄弟相睦,相扶相助,莫要因隙鬩墻。 而這一雙兄弟因著稚齡相伴,垂髫同樂,自幼一處長大,所以也的確如先帝所樂見的那般,兄友弟悌,情誼篤厚。 一年前,孝章皇帝山陵崩,十歲的太子劉肇承皇帝位,繼任大統。而他踐祚之后便十二分厚待這位自幼親善的兄長,恩遇殊深,羨煞了一眾宗室皇親。 所以,這位清河王如今算是宮中除了太后與天子外,頭一號的顯貴人物……左小娥怔怔看著那廂的少年,腳下木然地隨眾人移著步子,卻是徑自出神,片時間心下便紛亂成一團,理不出半點頭緒。 而劉慶則是剛剛自一群鮮衣麗裙的宮婢中認出了那個正走神兒的小丫頭,看著她愣呆呆隨著眾人移步前行的模樣,少年面上疏懶的笑意微微一凝…… 還好,那廂發呆的小丫頭又被身后的同伴極小意地撞了一下,急急回過了神來,垂頭仔細地顧起腳下的步子來,因為先前給老老實實驚了一跳,而后又是窘迫交加,小娥額間已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殿中的百戲已然演罷,《九賓徹樂》剛剛告一段落,小娥她們這一支樂舞便在一陣清越盈耳的箜篌聲中開了幕。 這是據《詩》中《凱風》演繹的一支舞,頌嘆母子之間的深情厚意,今日正值太后壽辰,這樂舞也算是應景。 左大娥自幼便擅長音律歌舞這些,會擊磬,諳琵琶,且尤善巾舞,而小娥則只有這竹籟尚算嫻熟……能來千秋萬歲殿獻藝,于宮中的婢女們而言是極難得的機會,若是有幸入了哪位貴人的眼,或許便能籍此離開掖庭,再不必背負著罪奴的身份……真是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呢。 而左氏姊妹便是因著才藝出眾,在一眾宮婢的艷羨中得了這機會。 現下,左小娥強迫自己靜下心來,什么都不去想,只橫了竹籟在唇邊,凝定神思,和著眾人的節奏,伴著殿室居中的纁紅色藻席上舞伶們曼妙的身形步法,緩緩吹奏起來…… 幸虧那天,有那個吹葉的少年——不,是清河王,和過她這一曲《凱風》。他實在吹得極好,吹葉的音色本是極細幽脆悅的,但卻有些不可思議地給他吹出了沉緩哀凝之感,仿佛真的就是那樣一個哀哀切切地思念著母親的孩子一般,情切意深,令聞者不由動容。 此際,殿中樂舞正酣,卻有一個屬于稚氣少年的清潤嗓音,清晰地響起:“陛下,你瞧那個吹竹籟的小丫頭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會雙更,握拳! ☆、劉慶與左小娥(三) 聞言,劉肇抬眸看向了左小娥的方向,片刻后,十一歲的稚氣少年略微沉吟,道:“這竹籟技法雖嫻熟,在宮中伶人里也算不得佼佼,倒是難得她這般年紀,竟能奏出這曲中沉斂的哀意,情意深切……殊是不易?!?/br> “阿兄為甚會留到她?”雖貴為九五之尊,但少年天子還是像幼時那樣,稱劉慶為“阿兄”。他其實一向是清冷沉斂的性子,同這個兄長在一處時,才會分外活泛,露出些少年人的模樣。 “那個小丫頭方才入殿時模樣呆得很,虧得后頭有人提醒才沒跌了跤……我一時技癢,險些便出了手!”劉慶手中拈著一粒自盛放果品的玉盂中取出的圓潤龍眼,目光落向左小娥的方向,唇角微微勾起一絲促狹笑意。 “這些宮人若在賀宴上失了儀,依規制,是會受重罰的?!鄙倌晏熳铀剖且姂T了這般情形,語聲里平靜里帶了些許無奈“阿兄便莫要捉弄她了?!?/br> 自他倆幼年時起,兄長劉慶便是玩鬧的行家,斗雞走犬、六博投壺、秋千蹴鞠樣樣精熟,而尤其擅長打彈丸,幾乎例無虛發……孩提時,他便曾領著年幼的弟弟偷偷藏在宣明殿大道旁的松蘿架后,隨手撿了幾枚小石子,一粒粒打出去偷襲自這兒入宮覲見的朝官,看他們莫名被彈落了頭上章甫冠或手中玉笏板時的驚惶模樣,兩個小童便躲在暗處捂嘴悶笑……那實在是他們枯燥無味的童稚歲月里難得的趣事了。 而后年紀漸大,劉肇因身為太子,負著儲君之責,于是便日日被諸位嚴謹博學的師傅們拘在書房學文練字,研習經史……性子便日復一日沉斂清冷了起來。而劉慶則乏人管束,是以一直過得愜意自在,六七年下來,依舊是這般任性而為又疏懶憊賴的頑童模樣。 在宮中眾人看來,清河王一向行事任性,孩童似的頑皮不羈,而陛下則沉靜冷清,少年老成。所以,雖是年紀小了一歲,但陛下平日里倒比清河王更似兄長模樣。 “唔,那將她要到我宮里怎樣?”劉慶桃花眸里流出幾分笑意,頗是玩世不恭“這樣呆呆笨笨的小丫頭,放在身邊定然有趣得很?!?/br> 劉肇聞言,垂眸思量了一眸,正欲開口,卻是另一個清柔的嗓音先響了起來“不過區區一個宮婢,賜予阿慶有甚干系?” 竇太后目光已落向了這邊,顯然將方才兄弟二人的言語盡聽在了耳中,她神色溫暖,艷麗的眉目間流出幾分柔和笑意,一派端莊親和的慈母模樣:“這些奴婢本就服侍人的,阿慶喜歡,盡他高興便是了?!?/br> “今日這一眾婢子伶人倒也算不錯,阿慶還有無入得眼的?”她目光淡淡掃過殿中正倚歌起舞的的韶華少女們,溫聲問道。 “母后既開了口,那兒便恭敬不如從命了!”劉慶聞言,稚氣未脫的面龐上仿佛霎時泛開十二分的驚喜雀躍,一雙桃花眸落向殿室居中處,目光定格在一群舞伶中的左大娥身上,神色似乎煥然一亮,道“那個跳巾舞的丫頭頂出眾,孩兒府中正少這般伶俐的舞伎,也厚顏向母后討了來罷!” “自無不可?!备]太后眸子里帶出幾分意料之中的安心來,而后便十分慷慨地點了頭,又向天子劉肇道“還有余下這些宮婢,皆分賜下去,讓在場的諸王隨意挑罷?!?/br> 劉肇微微默了一瞬,方應道:“好?!?/br> ………… “胡鬧!”溫德殿中,響起了一個頗具威嚴的女聲,仿佛已是怒極,原本溫寧淡和的語聲竟生生帶出了幾分厲然來。 三丈見方的殿室布置得頗是簡凈素致,殿頂張施了雪青色的細縑承塵,南壁上繪了幅筆致淡雅的青綠山水圖,清晨熹微的昀光自半啟的菱格紋雕花窗扉透了進來,在潤青色的細篾簟席上散落了一片斜長的菱花格光斑,為室中添了許多明亮顏色。 黑地朱繪的鶴紋漆案前,中年女子一襲素淡的松花色襦裙,清宜和婉的眉目間卻透了幾分端嚴。而此時她神色急怒,眉巒微豎,正附著雙掌,恚然向眼前的稚氣少年斥道:“掖庭出來的人竟也敢收,殿下……究竟是給甚么迷了心竅?” “傅母……”劉慶姿態恭謹地立在一旁任她訓誡,仿佛犯了錯的乖巧孩童般,溫順地恭垂著頭,認錯道“都是阿慶不好,您莫要生氣了” “竟曉得自己錯了么?”見他這般模樣,傅母衛氏語聲稍稍和緩了些,但怒氣猶是未褪“殿下幾時竟這般自作主張起來,也不同老身商議一二?” 若是同您商量,她們倆兒是斷然進不了溫德殿門的……小少年心下默默道。 “傅母,那左氏姊妹,當真不是太后有意安插到我這兒的耳目……”他飛快抬眼一瞄,見自家傅母面色稍緩,于是便試探著小聲開了口。 “殿下才識得她們幾個時辰,便這樣兒失了輕重?”衛氏聞言,剛剛稍見平抑的怒氣瞬時又回泛了起來,更因憶起了昔年舊事,神色間另添了些許憤色“自你出生起,前前后后她是打過多少主意,這些年里,被以各樣兒名目送進來的眼線幾時少過?” “以往那些,好不容易打發了,如今殿下倒好,竟是主動將掖庭的罪奴往自己身邊攬……”說著,她闔上了眼,語氣里已帶了沉沉的嘆息。 小少年見狀,心下暗暗嘆了口氣……衛氏她著實是氣得狠了,看來,還是老老實實坦白罷。 “其實,”劉慶抬了眸子,猶豫了一瞬后,開口向她道“其實,阿慶之前便認得她們的?!?/br> 聞言,傅母瞬時訝異地挑高了眉頭,有些驚疑道:“以前便認得?于何時,在何地認得的?” “三日前,掖庭?!毙∩倌晡⑽⒋沽艘浑p桃花眸,斂著自己的情緒。 “三日前……掖庭……”那傅母微微思忖了一瞬,輕聲重復了句,而后面上驀然變了色。 “殿下……三日前竟是又去了掖庭!”她目光凝視著眼前才十一二歲的小少年,剎時急怒,但一雙清和的眸子更多的卻是擔憂與心疼。 ※※※※※※※※※※※※ 《秦漢風俗通史》 【傅母】當時負責輔導、保育貴族子女的老年婦人?!逗鬂h書·五王世家》載:和帝賜諸王宮人,(左大娥、左小娥)因入清河第。(劉)慶初聞其美,賞傅母以求之。 作者有話要說: 堅持到兩點鐘,終于搞定一更,太困了……明早再細細捉蟲,親們晚安。明天十點前二更奉上。 ☆、劉慶與左小娥(四) “傅母,您莫要擔心了,”小少年見狀,反而連忙走近了半步,上前去屋著她的手安慰道“阿慶已去了這么些年,不是也好好的……避開那些守衛容易得很?!?/br> “而況,即便被發現了又怎樣?”他微微揚了一雙入鬢的長眉,眸子里是罕見的清冷“我年紀尚小,還扣不上穢亂宮闈的罪名;再者,她恐是一點兒也不想要我的命,犯不著拿此事大做文章;再說,恐怕我愈胡鬧……許多人便愈安心?!?/br> 稚氣未褪的少年說到這兒,卻是一時間沉默了下去,又靜了好一會兒才道:“而且,那怕露了行藏會惹出大禍……阿母的祭辰,我也總要去陪著她的?!?/br> 衛氏聞言,驀地心下一慟,揪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這,從來都是個讓人心疼的孩子呢。 七年前,貴人她無端端便獲了罪,而后便被幽禁于掖庭,母子相離。 四五歲大的稚童尚不明白什么叫“廢太子”,但卻鎮日里眼巴巴守在宮門邊,癡癡等著阿母回來,從天明等到一直到日落……不哭不鬧,但就是莫論怎么勸,天幕黑透也守在門傍不肯回屋。 后來啊,就傳來了貴人姊妹雙雙自盡的噩耗……凄凄冷冷地死在掖庭暴室。 不及五歲的孩子,就那樣不管不顧地一路疾奔,跑到了掖庭。暴室的屋子已然清理過了,未留丁點兒痕跡。小小的孩子為了避開宮人,就躲在暴室近旁的一株棠棣樹上,靜靜看著那間母親自盡而亡的屋子……他就這樣在樹上過了夜,天明后才回來,卻是一雙眼睛已紅腫得看不出原先模樣。 而自那以后……她便再未見這孩子落過淚了。 只,每年六月間,逢母親的祭辰,他都會避開耳目,悄悄去掖庭暴室邊呆上一晚,常常便在樹上過夜。 “唉……”衛氏看著眼前已然日漸長大,機變聰穎,城府漸深的孩子,心底里只一聲嘆息殿下他這般懂得利益得失,卻惟在母親的事上執拗得近乎頑固。 以往她已勸過了多少回,如今竟還是…… “阿慶在掖庭遇著那左氏姊妹時,她們便在暴室外練曲子,那小丫頭將一曲《凱風》奏得不成樣子,我一時義氣便吹了葉相和……之后,便露了行藏?!毙∩倌晟裆讶黄骄徚诉^來,細說著當日的之事“我原是想脅迫她們緘口的,誰料一問之下,這一雙姊妹……竟是左圣的侄女?!?/br> “左圣?”衛氏聞言,亦是神色微微一滯。良久之后,方才自恍然之中回過了神來,既而語聲里便帶了幾分嘆息:“竟是他家的女眷吶……” 當年“生菟巫蠱”案么,左圣也是受了牽連,被處以大辟之刑,家屬沒官,女眷入掖庭為婢……如今,已整整七年了。 難怪殿下竟會管了這樁閑事——這孩子雖一慣頑童模樣,但心底里其實剔透得很。 “那,殿下打算如何安置她們?”傅母默了片時,而后問道。 “當年,左圣坐罪之后,沒有被牽連的,都是些親緣疏遠的族人,自那之后也都陸續離開了洛陽,如今探訪起來大約要費些工夫?!眲c凝了神色,認真地思慮道“且,須行事謹慎” 若給竇氏知道他在查訪當年左圣的族人,只怕……也是好一樁麻煩。 “這些事,便交由老身來安排罷?!毙l氏聞言,舉重若輕地道“可用的人手里,伶俐細謹的也頗有幾個?!?/br> “在尋著左氏族人之前,這一雙姊妹,便先安置在溫德殿中罷?!彼值?,神色溫和而無奈,間有些替家中闖禍的孩童收拾殘局的寵溺模樣。 劉慶聞言,眸間流出幾分溫暖的笑意……他的這位傅母,本是母親竇大貴人的保母,算起來,是他的祖母輩了。自母親去后,便鎮日里勞心周折輾轉,想方設法護著四五歲的他長大……耗了多少心血。 這,是他在這世上唯剩的親人了。 ………… 左大娥和小娥姊妹,就這么由掖庭一步登天,到了清河王的溫德殿,不知惹了多少原先熟識的宮婢艷羨。 能擺脫罪奴的身份已是多難得,更何況清河王在這宮中可是除太后與陛下外頭一號的顯貴人物。而且,尋常的諸侯王在十二歲上便應當離京就藩的,可當今陛下因為同兄長情分篤深,特許了這位殿下留在京都洛陽,如今毗鄰著宮城的清河王府已然將將峻工了……在他身邊服侍,日后大約能跟去王府當差,出了宮,日子不必說都要自在上許多。 此外,這位殿下聽說一慣雖有些混鬧頑皮,但待身邊的宮人們卻是十分大方寬和的,少有苛待之事。 而頂頂要緊的,清河王如今雖年紀尚小,但再過上二三歲也到了娶妻納妾的年紀,若是近水樓臺,能占得一個姬妾的份位,那往后可就真正成了貴人呢。 而左小娥自和姊姊卻沒有心思考慮這些,一雙姊妹雙雙跪在溫德殿中潤青色的竹簟上,被眼前這位女官模樣的長者打量得心下有些惴惴……這中年女子衣飾簡素,氣度干練,身后領著兩名小婢。 想來,應當是清河王的傅母衛氏了。 “倒是不錯,”傅母仔細端量了她們片時,心下微安——這姊姊一看便是聰穎懂事的,而meimei似也十分伶俐,兩人俱容色出眾。即便日后尋不著親族,替她們安排個好些的歸宿也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