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漢惠帝三年十月,立宣平侯張敖與魯元公主之女張氏為后,以駿馬十二匹、黃金兩萬兩為聘。 如此重聘,亙古未有。此后,黃金兩萬為聘禮,便成為有漢一代天子娶后的定制。 ※※※※※※※※※※※※ 兩年后,未央宮,椒房殿。 暮春三月,正是花木扶疏的時節,殿前的花塢中也早是一派幽葩奇卉紛紛而綻,竟相爭妍的明媚景致。 “呀!阿母,你瞧這株蜜香樹,竟真的打出了花苞呢!”十二歲的稚氣少女,烏澤的長發以彩絳綰作雙丱,身著一襲淡霞色蜀錦襦裙,亭亭立在青白卵石砌成的花.徑間,目光訝異地看著面前那株六、七尺高的小樹,枝丫間生出的一粒粒淡金色花蕾,有些驚喜地揚了聲道。 劉樂也有微微的詫異,這一株蜜香原是南越上貢的異樹,據說花開之時香彌數里,且待木株成材之后,若伐下封存五載,便會結成一種異常珍貴的香料——沉水香。 只是,長安與南越南北異宜,氣候大不相同,她原以為這樹是怎么也種不活的……誰承想,今日竟能見著它開花。 阿嫣她自兩年前入宮,住進這椒房殿起,便喜歡上了蒔草藝花。菖蒲、山姜、甘蕉、留求子、指甲花、龍眼、荔枝、檳榔、橄欖、千歲子……這椒房殿前原本一處不起眼的小花塢,如今遍植異樹奇葩,打理得比太液池畔的御花園也不遜色幾分。 “總算是要開花了,也不枉我費了這許多心思,專門引了湯泉來灌它呢……”十二歲的孩子仰著稚嫩的小臉兒欣喜地看著那一樹燦金,同樣燦金色的陽光透過疏密有致的花枝細碎地灑落在她齊眉額發間,笑顏一如往昔的爛漫。 “這蜜香在南越似乎是四月的花期,如今怕是因著這湯泉的功勞,到了長安,反倒早了一月,恰趕上與桃李同開?!眲缝o靜看著女兒,笑回道——難怪養得這般好,原來竟是將宮中沐浴的湯泉引了來澆花,阿嫣從來就是一個心思靈巧的孩子。 “對啊,如今正是桃月。今日又值上巳節,城外渭水邊定也是花繁柳盛了,不知又是怎樣的熱鬧……”亭亭立在蜜香樹下的孩子,看著這滿目繁花爛漫,憶起往昔,不禁開口道。 上巳又稱女兒節,這一天,少女們多會到水邊去游玩采蘭,沐木祓禊,以驅除邪氣……每每到了這日,長安城外的謂水之畔,總是鮮衣接踵、彩帷連天的盛景…… 阿嫣一慣性子跳脫,自幼便是喜歡極了去水邊蕩舟采蘭的……自五歲起,上巳的熱鬧她一回也沒錯過。但如今,卻已整整兩年未出過宮門了。 劉樂看著金釵之齡的女兒,神色一點點沉重下去……雖然阿嫣從來一副天真爛漫不知愁的模樣,仿佛仍是昔日承歡父母膝下的精靈女童.但作為母親,她怎樣也無法自欺——女兒在宮中過得并不好。 她只是年紀還小……還不夠懂事,不知這其中的殘酷罷了。 “阿母,”心思纖敏的孩子,察覺了母親忽然沉重下來的神色,于是自燦金的花樹下走了過來,立在了她身畔,仰起尚稚氣的臉兒認真地開口道“你不必為阿嫣憂心的?!?/br> 仿佛努力想要安撫母親一樣,十二歲的孩子努力地綻開了一個安恬而滿足的笑意“阿嫣喜歡蒔草藝花,像如今這樣……即便一輩子只能呆在這一塊兒小小的地方,也不會很悶的?!?/br> 聞言,劉樂卻是剎時間心下一痛,幾欲落下淚來——原來,她的阿嫣什么都明白。明白自己會一日日長大,像籠中雀鳥一般終生困在這宮城中,枯守一世,年光虛度……直至漸漸衰朽,老死在這兒。 就是因為太過明白,所以那個曾經性子跳脫、百般活潑的孩子,學會了逼著自己靜下心來侍弄花草,逼著自己習慣枯守一隅的拘束與寂寞,還要再逼著自己扮出一副與昔日無異的天真爛漫模樣,以免阿父阿母憂心。 劉樂看著眼前笑顏燦爛,懂事極了的孩子……驀地,卻再也抑不住眼底的淚意…… 未央宮,宣室殿,內寢。 “陛下,今歲魯地貢上了六十匹絳綺觳?;侍罅粝铝税霐?,余下這些是收入庫中還是分賜下去?”髹漆朱繪的竹屜木榻邊,天子的心腹內侍稽首而跪,恭謹地問詢。 “絳綺觳?都是些什么顏色?”終年昏昏度日,已然病體支離的孱弱天子,聞言卻勉力自病榻上推枕半支起了身子,出聲細問道。 “回陛下,十五匹煙水碧,十匹藕荷色,另五匹是海棠紅?!?/br> “藕荷色和海棠紅的各分六匹賜予椒房宮,余下的,盡數送去宣平侯府罷?!闭f著,仿佛自語似的喃喃道:“阿姊她……自小便喜歡碧色的……” “諾?!眱仁淘缫褢T了這般的分配,神色分毫也不意外——陛下鎮日里俾晝作夜,少有清醒的時候。但,唯獨掛心長公主,宣平侯府的細瑣之事,幾乎日日都要問上一遍,聽到長公主一切順遂方才安心。 兩年了,陛下他從不曾踏入過椒房宮一步,但各地上貢來的奇珍異寶,每每都是小半賜予了皇后,余下的盡數送進了宣平侯府……宮中最好的東西,反倒是這天下至尊之地的宣室殿,從來也未用過多少。 但長公主她,雖時常進宮陪伴皇后……但卻不曾來探過陛下一回。 這兩年以來,每每長姊入宮時,陛下總是悄悄立在未央宮居高的那處殿閣上,靜靜看著她……每每半晌也不移步,卻從不敢靠近半步。 ※※※※※※※※※※※※ 次年八月,漢惠帝劉盈病篤。 劉樂怔怔立在病榻前,怎么都不敢相信,榻上那個形銷骨立,枯瘦如柴的病人……是她的弟弟阿盈! 自阿嫣入宮之后,她便再未踏入過宣室殿一步……因為可以預見阿嫣她日后囿于深宮,枯守一生的命運,所以心底里多少是有些遷怒的罷。 其實——平心細想,阿盈他何其無辜! 她幾乎是木愣著神色,動作僵硬地在那張明黃色的齊繡臥榻邊跽坐了下來,伸手去握住了弟弟枯瘦如柴的手,眸子里沒有表情,只淚水瞬時涌了上來,無意識地溢出了眼角…… “其他人,都、都出去!”而病榻上幾乎已失了生氣的年輕天子,似乎舊蓄了好一會兒氣力,才能勉力高聲地吐出了幾個字來“我要同阿姊說話……” “阿盈……”呂后看著病榻上已是彌留之際的兒子,面目憔悴,雙目也早已泛紅……莫論如何,這是她親生的兒子,這輩子唯一的兒子!” 他才二十三歲,卻要她這母親白發人送黑發人…… 病榻上孱弱已極的年輕人看了一眼母親,轉而卻只是冰冷淡漠地撇開了目光。 呂后重重閉了閉眼,呆立在原地半晌,既而,蒼白著臉色領著一眾人等出了殿門。 “阿姊……阿姊……”那雙枯瘦的手緊緊拽著她,握住拇指,把自己的手指盡數蜷進她掌心里,仿佛幼年時那個依戀著長姊,只有緊緊牽著她的手才會安心的孩童。 “我在?!睖I水無聲地劃過臉頰,冰涼無溫,劉樂緊緊回握了弟弟那只瘦得有幾分硌人的手,努力地溫聲回應他。 “阿姊終于肯來看阿盈了……真好?!辈∪輵K淡,昔日清秀的面容已被折磨得憔悴黯淡,連雙頰都微微凹陷的年輕天子,微弱的語聲里竟透著僥幸似的歡喜。 “整整,整整兩年一月又七天呢……”他極其勉強地緩和著呼吸,好順利些說出話來“阿盈知道,阿姊心里定是恨我的?!?/br> “不過,咳咳”他努力地聚焦著目光,想再看清她些“其實當年宣政殿的事,是我、我故意給阿姊撞到的……” 聞言,她心下一驚,驀地想到了一種可能,霎時間連與他交握的手都微微地顫了起來。 “此事,本就是阿盈累害了阿姊。若非為了我立后之事,阿母、阿母她怎么會打上阿嫣的主意……” “可,阿姊,我去求過阿母的呀——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咳意讓他弱不勝衣的身子都顫了起來,卻仍拽緊了她的手,仿佛怕她不信一般堅持著道“阿盈舍了臉面骨氣全不要,不顧之前那樣惱怒阿母,低聲下氣地去求她,起誓日后世世都順她心意,要我怎樣便怎樣,唯求莫讓阿嫣入宮,可阿母不允……” “咳咳,咳,我在長樂宮中跪了整整一晚,凍得渾身僵冷,暈倒在了長秋殿外,她還是不允……我白晝宣yin,寵幸孌童,她仍是不允……”病重到近乎有些目光渾濁的眸子里,竟然溢出淚來,聲音干澀,愈發微弱了下去。 “那時侯阿盈想,索性——”他努力地吐出字來“索性讓阿姊徹底恨上我好了……那樣,阿姊就不必為這個不成材的弟弟難過了……” 劉樂心下驀然一震,連呼吸都剎時窒住。 “可后來呵……那么久都再見不到阿姊,說不上一句話,心里卻是悔得厲害……” 劉樂心間絞得生痛,直到那雙握著她的力氣似乎渙散了些,她方驚回了神,然后,柔和地握緊了弟弟的手,聲音一如往昔的溫暖:“……阿姊從不曾怪過你的?!?/br> 聽了這一句,病榻上的那個彌留之際的年輕人,竟然唇角翹起了笑意,仿佛孩童似的開心:“真好啊?!?/br> “咳咳,阿姊,你還記得九年前么?那個時候,父皇因謀反之事,將趙王貶作了宣平侯,恰逢白登之役大漢敗于匈奴,父皇聽了婁敬和親之計,要將阿姊你遠嫁予冒頓單于……” 劉樂聞言微微一怔——她怎么會不記得?那樣仿佛天崩地陷一般的絕望,家中陰云慘淡,阿嫣那時候才三歲,哭得淚人兒一般……她自已甚至已備了一柄削金斷玉的匕首,若當真到了那一步——一死了之也算干凈。 后來,幸得阿母與父母相爭,不肯應允……最終,自宮中選了一名婢宮封為公主,遠嫁匈奴。 “那時候,我聽聞消息,連夜便要去求見父皇,但阿母怕因此更失了父皇的心,丟了儲位,將我關在宮中不許外出一步?!?/br> “我跪在呂后面前,同她說,寧愿以儲位換阿姊一個太平……咳咳,咳”他咳得幾乎掩住了微弱的語聲,劉樂在一旁極輕柔地為弟弟順著氣息,靜靜聽著,淚水卻淌得面上一片濕冷——當年的事情,原來,是這樣啊…… “皇位,甚至性命……在阿盈眼里,都比不得阿姊重要啊……”他聲音一點點地愈發微弱了下去,卻努力地積蓄了最分幾分力氣,更緊地拽著她的手“阿姊,一定莫恨阿盈好不好……這世上,只有阿姊一個真心待阿盈好啊……” 他原本渾濁的目光渙散了開來,只留下最后一句微不可聞的語聲“這世上,阿盈,只有阿姊了……” 那枯瘦的手,終于失了所力氣,一點點垂了下去…… 劉樂面色死灰般的慘白,仿佛木雕泥塑般跽坐在榻邊,眼前恍惚浮現起幼年時那一幕—— “阿姊,待日后長大了……你想做什么呢?”六歲的稚嫩孩童,抱膝坐在軍營校場邊干燥的草垛上,嗓音是帶了幾分糯軟的清脆,問。 夕陽余暉將相偎而坐的一雙姐弟影子拖得老長,雙影交疊,安寧而溫馨。 正托腮望天的少女,聞言怔了怔,低頭想了片時,不由有些茫然地回道:“不曉得……如果能安安寧寧地過清靜日子,就很好了罷,阿盈你呢?” “我啊,那就長成一個擎天立地的偉丈夫,護著我家阿姊過清靜安寧的日子……”小小孩童仰著一張清眉秀目稚氣小臉兒,眼里的真誠幾乎要溢了出來“這世上,只有阿姊最好啊……” 這世上,只有阿姊一個真心待阿盈好啊。 作者有話要說: ☆、張敖與魯元公主(十五) 漢惠帝七年(公元前188年)秋八月戊寅,天子晏駕于未央宮,享年二十三歲。九月辛丑,葬安陵。 年僅兩歲的太子劉恭承位,皇太后呂氏臨朝稱制。自此,號令一出太后。 未久,拜呂臺、呂產、呂祿為將,大封呂氏子弟。 而自惠帝晏駕后,魯元長公主便一病不起。 呂后元年春,長安,宣平侯府。 “阿侈,宮中的那位楚醫工用的藥可對癥?阿母這些日子病情起色如何?”十九歲的清俊少年一襲石青色衣袍,帶著一路征塵在候府門前下了馬,見到前來迎他的弟弟,無一字寒暄,開門見山地了當問道。 聞言,那廂的張侈卻是神色凝重,微微搖了搖頭,一雙秀逸的眸子里滿是憂色:“殊無好轉,且……各樣的補養之物日日用著,阿母她卻是又見消瘦了?!?/br> 說到這兒,十五六歲模樣的少年看著兄長,眸光里帶了深切的希冀,問:“阿兄此去蘭陵,可請到了那位醫稱國手的黃公?” “嗯,”張壽頷首,神色也微微緩和了些,對弟弟露出了一個安撫的笑“他老人家隨后便到?!?/br> “黃公已是花甲之年,御不得馬,便乘了安車,是以腳程慢些,路上足足費了半月辰光。我一路隨行到長安城外,方才辭行,先他一步回府布置接待事宜?!?/br> “那便好?!睆埑揲L長地舒了一口氣,眸子似乎都明亮了些,這些天來面上頭一回帶了些微笑意——憂心如焚地盼了好些日子,神醫總算是被請回來了。 阿母的病……待用了對癥的良方,再精心調養,應當很快就能見好了罷。 “對了,阿兄,旁人不是都說這位黃公年紀大了,性子又清傲倔犟,所以從不出診的么?”頓了頓,他忽然想起當初最令自己擔心的那一茬兒,不由問。 “心誠則靈?!甭勓?,張壽只淡淡應道。絲毫也未提自己在以宣平侯府公子的身份求醫碰壁后,苦苦在黃公府外盤桓了半月,謙卑已極,懇切陳情,最終才打動了老人家這些個中曲折。 他們兄弟二人的生母過世時,他才滿兩歲,尚是懵懂不記事的年紀,阿侈更是初初誕世的嬰兒……自他們初諳世事起,喚作“阿母”的,便是如今病榻上那個關切疼愛了他們十五年的慈愛長輩。 雖無血緣之親,但這些年來,她將他們視若已出,關切入微,付出了一個慈母為兒女能做的所有…… “對了,阿母的飲食起居,這些日子照料得可還精心?”兄弟二人相偕進了門,張壽細問道。 “怎能不精心?阿父這些日子依舊是日夜不離地守著阿母,連平日洗漱更衣之事也親自照應,不假他人之手?!毕氲礁赣H日漸憔悴的形容,神色間憂慮更甚“這些事情看著瑣碎,但晝夜不歇其實也勞累得很。阿父他自幼習武,體魄一向強健,近日里竟熬得鬢邊生了白發?!?/br> 聞言,張壽心下微驚,過了好一會兒方才略略平復了心緒。既而默然一嘆……父母十多載夫妻,伉儷相偕,情意篤深,阿母的病每況愈下,阿父如今只會比他們更憂心如焚。 兄弟二人一路細說著近日母親的病況,一面加快了步子向主院的寢居走去…… 魯元長公主纏綿病榻已近半載。宮中的數十名醫工幾乎日日守在宣平侯府侍奉,連長安城內外稍有些名氣醫者也都盡數請過了一遍,但,卻是不見分毫起色。 是以,張壽才不遠千里,親自去了蘭陵為阿母延醫。 次日,宣平侯府,內院正廳。 “長公主的病癥,乃起于于多年間波折坎坷,心事沉重,思慮過度……病根早已種下?!绷险啁Q發蒼顏,面貌清瞿,此時捋著頷下長須,神情罕見的沉重“七年前,分娩之時亦不順遂,以致氣血兩虧。近日,又遭逢至親逝去,是以,多年的積郁一觸即發,病來如山倒……” “那,請問這位阿翁,我家阿母的病當如何救冶?”立在張敖身側的一個年約六七歲的稚嫩孩童,卻沒有多大耐性聽醫者的條分縷析,只是神色焦急,直接了當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