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伍雪雁深吸一口氣,轉過身替蘇漾整理喜服,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出笑臉了。 她知道這場婚事是政治交鋒的產物,皇帝自以為可以借此壓制景丞的鋒芒,卻不知道,景丞只是順水推舟,既是報復陶家給他的侮辱,又是嘲笑皇帝的愚蠢。 若她的煜兒沒有傻,還是那個自私狡詐的紈绔該有多好,雖然可恨可惡,可至少他知道自保,而不是這樣傻傻跳進虎口不自知。 其實她的內心深處總覺得不公平,做錯事的明明是心智健全的子煜,如今遭罪的卻是這個忘記前塵,有一顆純然赤子心的傻孩子,她覺得不忍心。 過了片刻,陶云峰從門外推門而入,臉色仍是陰沉。 伍雪雁連忙問:“怎么回來得這般迅速,王爺是如何說的?” 陶云峰道:“沒見到他,倒是曹副將帶了一句話給我,說王爺不是不愿來,而是來不了,讓我好生想想?!?/br> 伍雪雁略一沉思,恨聲道:“一定是皇帝!他雖然把煜兒指給五王爺,但又不想失去尚書府和將軍府的支持,就使出這種下作手段,讓我們以為五王爺故意給陶伍兩家難堪,好一個一石二鳥之計,倒是符合皇家一貫的下作風范?!?/br> 陶云峰冷笑一聲,問:“你又如何知道,這不是景丞的計中計?姓景的沒一個好東西,咱們這些臣屬,只有被他們愚弄的份?!?/br> 蘇漾聽得嘴角直抽抽,這些搞政治的就跟玩套娃似的,你得一層一層地往里剝開,否則永遠別想看到事情的真相。 無論如何,蘇漾最終還是被推上了花轎。 堂堂親王正妃,這迎親的規格卻連普通官家女都比不上,一頂四抬小轎,算上吹嗩吶和敲鑼打鼓的兄弟們,統共只有百十號人,怎一個寒酸了得。 那位代替景丞來的曹副將倒是很有意思,身長八尺,一臉的絡腮胡,客套的話一句沒說,直接把蘇漾塞進轎子里。 蘇漾連忙掀開轎簾作驚慌狀,那大老粗卻沒心沒肺道:“你又不是大姑娘,至于嗎,進去坐穩了?!比缓蟠种ぷ舆汉纫宦暎骸捌疝I了!” 這些轎夫大約都是練家子,腳步穩得很,一路沒怎么顛簸,蘇漾甚至因為太舒服而睡著了,什么時候到了王府都不知道,最后還是被曹副將的大嗓門吵醒的。 王府坐落在建州城的西郊,這座宅邸有些年頭了,景丞從出宮建府起便一直住在這里,其實“五王爺”這個稱呼本身就有些不倫不類。 一般王爺都有封號,而景丞卻是用的排行,因為先皇一直到死都不曾為他封王,一直到景乾即位后,給了他爵位,卻仍舊沒給封號,明眼人都知道,這其實是一種變相的羞辱。 景丞就頂著“五王爺”這個稱號過了十多年。 蘇漾抬起頭,正門上方【榮親王府】四個龍飛鳳舞的金色字體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這個男人親自奪回了屬于自己的榮耀。 曹副將見他望著新換的牌匾發呆,笑道:“這是前天才掛上去的,原先那個【五王府】的牌匾已經送去廚房當柴火了,咱們王爺已經不再是從前的五王爺,陶公子可不要把從前的性子帶進王府,否則只怕會吃不了,兜著走……” 蘇漾輕輕垂下眼睫,再抬眸時已是一臉天真。 “你家王爺就是五王爺嗎,我知道他的,我娘說他是壞人,會欺負我,所以我不喜歡他,可我答應娘要聽他的話。你說的陶公子又是誰,他為什么吃不了還要兜著走,這不是浪費嗎,我多少都能吃下去,但是兜著走也可以,因為可以邊走邊吃!” “…………” 曹副將額角劃過一滴冷汗,早前聽人說陶家公子撞傷腦袋,不但失憶還傻了,沒想到竟是真的。 他扯著蘇漾的衣袖往里走,邊走邊感嘆道:“你傻的真夠徹底,不過最好別在王爺面前犯傻,他最討厭別人啰嗦,絕對會忍不住揍你?!?/br> 蘇漾一愣,隨即嘟囔道:“他就是喜歡欺負人,我什么都不做,他也會欺負我?!?/br> 曹副將忍俊不禁,拍他肩膀道:“說什么呢,王爺是你能非議的嗎!你小子不要命啦!” 習武之人難免掌握不住力道,蘇漾被他這一掌拍的有些踉蹌,一旁的伍嬤嬤連忙上前扶住他。 伍雪雁怕蘇漾一個人在王府應付不過來,所以把自己的奶娘送過來陪嫁,也順便幫他打理嫁妝和產業。 伍嬤嬤是從將軍府出來的,年輕時候還伺候過太宗皇帝,那氣度比宮中的姑姑們也是相差不離的,當即厲聲呵斥道: “不得無禮!我家主子如今腦子不清醒,但也是先皇賜婚,今上為媒的親王正妃,哪容得你一個小小副將這般放肆!” 曹副將也知道自己的行為逾矩了,他方才只是想跟蘇漾開開玩笑,沒想到他一個公子哥兒比姑娘家還要柔弱,頓時覺得無趣,拱手道: “是末將逾矩了,嬤嬤和王妃同去后院休息吧,如今府中正在設宴,都是些粗野男兒,若是驚擾了王妃大駕可不好?!?/br> 這話分明是把蘇漾比作見不得外男的女兒家,伍嬤嬤氣結,卻找不到話反駁,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大大方方地離去。 蘇漾在心里哀嘆一聲,這下可好,不但成了整個建州城的笑柄,還得罪了景丞身邊的得力干將。 伍嬤嬤還在抱怨:“一介低等副將,對主子竟也敢如此狂妄,這榮王府實在不成體統!迎親之禮簡陋不說,新郎官的臉都不曾見著,如今尚未拜堂便要先入洞房,更是不知所謂!” 蘇漾直覺再讓她說下去會出事,又不好直接出言阻止,便拉著伍嬤嬤的手道:“嬤嬤,我困了,想睡覺呢?!?/br> 說著還似模似樣地打了個哈欠,他本就生的玉雪可愛,十七八歲的年紀還有一點嬰兒肥,軟糯白嫩的臉蛋襯得唇色越發艷麗,黑葡萄的眼珠子沁出一點水光,看得人心軟成了一灘春水。 伍嬤嬤哪里還記得自己在生什么氣,連忙應好,笑瞇瞇道:“老奴這就帶公子回房休息,不跟這些沒規矩的人置氣?!?/br> 伍嬤嬤這回卻是說錯了,榮王府非但有規矩,而且規矩極嚴,比如她剛說完這句話,便有幾位年邁的姑姑前來引路,這幾人看上去比伍嬤嬤年歲小一些,行事卻是一板一眼,看得出來是景丞從宮中帶出來的老人。 “按照王爺的意思,王妃娘娘的住處安排在王爺居住的墨麟殿,王爺平日住在主殿,王妃的寢宮安排在偏殿,方便伺候王爺的起居。王爺性子很好,只是喜靜不愛吵鬧,除了灑掃的婆子和巡邏的護衛,旁人是一步也不得靠近墨麟殿,王妃有此殊榮與王爺同住,該叩謝王爺的恩典才是?!?/br> 蘇漾:“……”同???! 伍嬤嬤皺眉道:“我們公子自個兒尚且要人照顧,哪里能伺候王爺,萬一伺候得不合王爺心意,又該如何是好,不如讓老奴代勞……” 一個長相精明的婆子打斷她的話,道:“伍嬤嬤,這是王爺的意思,出嫁從夫的道理你想必也懂,王妃娘娘出嫁前固然是千嬌百寵,不通庶務,可既然嫁來王府,總是要學會照顧夫君的。我等在王府住了十多年,也不曾進過墨麟殿,莫非伍嬤嬤才剛到,就想打破王爺立下的規矩?” 話說到這個份上,伍嬤嬤哪敢再反駁,只得苦笑道:“老奴不敢,老奴不敢?!?/br> 她擔憂地看向一臉呆滯的蘇漾,頓時重重嘆了一聲,只盼著這位小祖宗能機靈一些,不要惹那位煞神不高興才好。 蘇漾想得卻是,兩個人單獨住在偌大的寢宮,不出點事簡直對不起作者煞費苦心的安排! 第22章 此時皇城之內,當朝太子的東宮,正處于令人窒息的寧靜中,內外伺候的宮女太監皆是冷汗涔涔,兩股戰戰,大氣不敢喘一個。 為的不是別的,而是聲名赫赫的大銘戰神,震懾漠北邊境數百里的冷面羅剎,當今圣上親筆御賜的榮親王,就在東宮之內。 景丞一身玄衣負手而立,嗓音聽不出一絲半點的情緒,淡淡道:“兵法有云,凡先處戰地而待敵者佚,后處戰地而趨戰者勞,故善戰者,致人而不致于人。這句話是說,在戰場上取得先機往往可先發制人,而延誤戰機者,則會處于被動?!?/br> 太子殿下手里搖著一把墜玉描金錦扇,瞇著眼睛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慢條斯理地打斷道:“且慢,這些兵法太過玄奧,本殿還是不大懂,煩請皇叔再細細分解一番可好?” 景丞問:“敢問太子殿下哪句不懂?!?/br> 景升笑瞇瞇地說:“本殿,每一句都不懂?!?/br> 大殿內因為他的這句話瞬間將為冰點,幾個膽子小的宮女已經嚇得跪倒在地,即便有站著的,也已經抖得不成樣子。 “原來如此,”景丞微微頷首。 他轉身走到書案前,抽出一冊厚重的《古語注解大典》扔在景升面前,“以太子殿下當前的資質,合該從基礎學起,不適合學習兵法。這冊書謄抄百份送去王府,本王會一字一句地檢查,如有錯漏,課業加倍?!?/br> 景升臉色一變,問道:“皇叔這是什么意思,不知本殿做錯了什么,需要被皇叔罰抄?” 景丞道:“太子殿下并未做錯什么?!?/br> “那——” “殿下雖然沒錯,只不過本王素來是個急性子,”景丞冷淡道:“只是未曾料想太子殿下如此駑鈍,既然想學好兵法,那就按照本王的規矩來,如果太子殿下不愿配合,倒也簡單,請皇兄卸去本王太子太傅一職便是,也好過辱沒本王一世英名?!?/br> 景升漲紅了臉色,怒道:“榮親王你——!” 景丞嘲弄一笑:“天色已晚,微臣先行告退,太子殿下不要忘記謄抄《注解大典》?!?/br> 言罷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徒留景升在東宮內跳腳。 …… 蘇漾在景丞的地盤待了整整一下午,心境變化大概可以總結為:驚恐—緊張—困了—睡醒—無聊。 人在極度無聊的時候膽子就會變大,蘇漾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這句話絕不僅僅是空xue來風,而是有一定科學依據的! 他琢磨著自己來這個世界好幾天了,一聽到景丞兩個字就慫,導致任務毫無進展,他不能再繼續墮落下去,他要奮起!他要用魅力征服景丞! 系統毫不留情地奚落他:“等你兩條腿不抖了再說?!?/br> 蘇漾:“……” 這是正常的生理反應好伐! 為了表明自己的決心,蘇漾拍案而起,直奔后院,順著墻角的一棵歪脖子樹爬上近兩米高的圍墻。沒錯,墨麟殿的主殿和偏殿后花園是連在一起的,中間只隔了這一道圍墻。 也就是說,只要翻過這道墻,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景丞的寢宮! 他騎在圍墻之上那叫一個豪情萬丈,仿佛整個世界都匍匐在自己的腳下,王爺大人的寢宮近在眼前,等他摸清了這人的脾性,還怕找不到他的弱點逐個擊破嗎? 蘇漾信心滿滿地握拳,仿佛已經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一個大嗓門的灑掃婆子問:“哎老劉頭,你看是不是有人騎在圍墻上面?” 說時遲那時快,蘇漾由于受到驚嚇腳下一滑,直接以一個優美的姿勢墜落,剛好四肢朝地趴在地上,疼得齜牙咧嘴,愣是沒敢發出一點聲音。 卻聽那老婆子又說:“怎么不見了?方才還看見的?!?/br> 那老劉頭打趣她:“天色這么暗,別是看錯了吧,偏殿里就只住著新來的王妃娘娘,聽說是尚書大人的公子,嬌貴著呢,無緣無故爬樹做什么?!?/br> 等這兩人走遠了些,嬌貴的尚書大人的公子緩緩從地上爬起身,淡定地摘掉頭上的雜草,一瘸一拐地走進景丞的寢宮。 他心有余悸地想,今天諸事不順,還是速戰速決為好。 結果剛推開門,他就感到一陣涼風吹過脊背,這種熟悉的不祥的預感! 屋里只點了幾盞微弱的燭臺,比之偏殿里的燈火通明,這宮殿顯得陰森,冷清,就像景丞這個人,讓人腳底發寒,打從心底里犯怵。 他拿起桌上的一盞燭臺往里走,越走越覺得不對勁。 如果說偏殿是精裝豪華型別墅小洋房,那這里就是普普通通的兩室一廳平價套房,差距不要太鮮明,以景丞現在的身份地位和威望,用得著這樣委屈自己嗎?還是說,他就喜歡這種質樸無華的風格? 蘇漾對系統道:“難道景丞是那種生活在權謀宮斗世界里,卻一心向往田園種田風的男主?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屬性??!” 系統:“……” 蘇漾剛想再說什么,忽然被什么東西絆住了腳腕,一下子重重摔倒在地上,手里的燭臺因為劇烈的撞擊隨之熄滅。 他伸手在地上摸索,似乎是一條細長的鎖鏈,很結實,也不知是什么材質打造的,上面附著一股深重的寒氣,仿佛能侵入骨髓一般,他下意識把這玩意兒丟開,指尖還保留著那種詭異的冰涼的觸感。 景丞的屋子里為什么會有這種東西?而且還是在床邊上…… 他沒來得及細想,房門便被猛地推開,一道高大的身影緩緩靠近,黑暗中他看不清對方的相貌,但他知道這人是景丞。 那雙古井無波的黑眸,即使在夜晚,也泛著冷漠的寒光。 景丞沒有直接靠近他,而是轉了個彎,把屋里的燈盞一一點亮,很快這間黑暗的房間被柔和的光亮填滿。 蘇漾卻不覺得溫暖,他直覺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可怕的事。 此時他癱坐在地上,身上穿著早上那身華貴繁復的大紅喜服,一頭凌亂的黑色長發散亂地披在肩上,鮮艷的飽滿的唇瓣像五月盛開的月季,一雙無辜的水汪汪的圓眼怔怔地望著景丞,其中帶著不易覺察的祈求。 他小聲地解釋:“我,我餓了,想要吃的,可是沒人理我,才翻墻過來找,可是這里也沒有找到……” 蘇漾自顧自地說著,景丞沒有給他半點回應,淡定地把最后一盞燭燈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