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
褲腿卷到了小腿肚子上頭,彎著腰,揚起鐮刀,銀亮亮的光芒閃過,一把稻竿已經落在腳邊,崔二郎做這事很是熟練,腦袋都不用抬,很快身后就是一片倒伏的稻草。大柱二柱拎著小竹籃跟在后邊走,仔細的將那些灑落在地里頭的稻穗和谷子撿了起來:“一粒也不能少,都是辛辛苦苦種出來的?!?/br> 盧秀珍笑著說了一句:“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你們明白不?” “這個盤中餐是不是說稻谷???”二柱仰起臉來,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種地很辛苦的,姑姑,自打你走了以后,我們家里就只有爹下地干活,娘懷著弟弟還得做飯菜幫不上忙,我和哥哥都跟著下田了,真的很辛苦!” 盧秀珍默然,說句實在話,盧大根一家的日子確實難過,要是只生了一個娃也就罷了,可是一口氣生了三個,而且三個都是男孩,光只是這娶媳婦的銀子都不知道要準備多少呢。盧大根婆娘苛待本尊是她本性刻薄,可她其實是單純的出自想要為自己小家打算,只不過是這壓榨的方式太不厚道罷了。 崔二郎一邊割著稻子,一邊聽著盧秀珍與大柱二柱說話,心中對她依舊還是敬佩,大嫂懂得的東西真多,有她在這里教導兩個孩子,定然會走正道,不會走偏。 彎著腰割了一小壟地,直起身來往后邊望了,轉頭的時候卻碰著了一道目光,他疑惑的朝窩棚那邊看過去,可那邊三個人都低著頭在夾菜吃,似乎沒有誰注意到他。 可能是自己感覺錯了?他皺了皺眉,繼續彎腰割地,可卻總覺得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仿佛在偷窺著他。 “唰唰唰”,鐮刀落了下去,稻子倒地的聲音響起,很是歡暢,就如有人在快活得跳舞一般,二十多個尚工和崔家一群人齊齊動手,這丘田沒到一個時辰就收割完畢,然后大家將那些稻草稈子拖到了一塊平地上進行脫粒。 一個大桶子放在地上,崔老實抱著一捆稻草稈子站在大桶旁邊,臉上全是高興的笑容。崔老實是脫粒的好手,雖然他個子不高大,可力氣卻有一把,抱著稻草稈子的胳膊圓鼓鼓的,看上去就很有力氣的樣子,他兩手高高抬起,猛然將那把稻子砸了下去,谷粒被他的大力氣砸得紛紛從稻草稈子上甩了出去,飛落到了桶子里頭,有飛到外邊的,早有大柱與二柱爭著跑過去撿到籃子里去。 脫粒完畢的稻草稈子被運到一邊,有人拿著石頭碾子從上頭反復的碾壓著,還有些沒用被打下來的谷粒這時候不得不從穗子上落了下來,抱著稻草稈子抖一抖,地上又落了一層黃澄澄的谷粒。 “真是好收成哇?!?/br> 眾人一邊緊張的脫粒碾谷子,一邊交口稱贊,這江南的種谷真是不賴,看起來這丘田里的谷子能多收不少呢。 第262章 喜豐收(三) 三十來個勞力一起動手, 崔老實家的稻田收得很快,十八這日就收了差不多四畝地。 崔家分家得了兩畝地,租了官府十畝地, 盧秀珍下了一半的江南種谷, 總計是六畝地,今日她只收了兩畝, 另外兩畝種的是家里留的種谷。 不說陸明伸長脖子在等種谷稱重,便是盧秀珍自己也在等著呢。 雖說看上去谷粒飽滿又穗子大, 可畢竟還只是目測, 真正要知道是不產出多,多出多少,那還得過秤, 這才是真的。 到了傍晚, 眾人抬著最后一批大桶裝著的稻谷回到了院子,崔大娘高興得快要合不攏嘴:“收了這么多!” 今年的谷子真是收得多,好在自家的地坪足夠大, 崔大娘望著一地的谷粒, 不由得佩服起盧秀珍的先見之明來,當初蓋房的時候她和崔老實還覺得咋要這么大的地盤哩, 光是青磚圍出一塊地來都不曉得要花多少銀子, 可現在瞧著若不占了這么大一塊地,這收得谷粒都不曉得到那里尋塊地坪來曬哩。 “盧姑娘,先把這些谷子過秤吧?!?/br> 目前陸明最關心的便是這谷子的斤兩問題,才將桶子放下, 他便著急要看數字,盧秀珍笑了笑:“陸大總管,我也著急知道哩,你別催,總得先去借桿秤來?!?/br> 崔老實撓了撓腦袋:“沒秤?!?/br> “爹,我去鄰村張屠戶家借一桿秤來?!贝匏睦赊D身就朝外邊走,步子又快又急。 莊戶人家誰又會備著秤?每年收莊稼都是用斗來量一下便是,反正朝廷收糧也是用斗,不過秤,要曉得斤兩,只得去外邊借秤。 陸明有些心焦,那個數字似乎就要到面前了,可卻又隔著一段距離,讓他心里頭有些不舒服,也不曉得是這秋天的日頭依舊曬得人全身冒汗還是咋的,他的后背漸漸的起了一層汗,額頭上也有汗珠子沁出,亮晶晶的一片。 “陸大總管,擦把汗?!币粔K毛巾遞了過來,陸明轉頭看了過去,就見著一張熟悉的面容。 真像,真像,他不由得暗自嘀咕了一聲。 崔二郎見著陸明只在打量自己,不伸手接那毛巾,有些尷尬,臉色微微發紅:“陸大總管,秋老虎熱死人哩,拿了毛巾擦擦汗吧?!?/br> 陸明這才“哦”了一聲,伸手將毛巾接了過來,沖著崔二郎笑了笑:“多謝崔家小哥了?!?/br> 盧秀珍疑惑的瞅了瞅陸明,這大司農家的大總管,素日里都是冷靜沉著,為何方才忽然失態?她盯著陸明的臉看了一陣子,忽然間琢磨出有些不對勁來——陸明與崔二郎長得很相像!那臉盤那鼻子嘴角,特別是那寬寬的肩膀和高大的體型,越看越有些相似。 聽袁遷和高尋說過陸大總管沒有妻兒,孓然一身,崔二郎自然不是他的孩子,他這般盯著崔二郎看,是不是覺得他跟自己相像,故此有些好奇? 被陸明盯著看得有些不自在,崔二郎轉過臉去與崔大娘說話:“小圓今日好些了么?” 崔大娘滿臉堆著笑:“好多了,真是個勤快丫頭,非得要幫著我燒火做飯,我不讓她動手她還搶著去干活了。秀珍,你可得去勸勸她,這身子才好了些,可不能太過勞累又將自己累垮了,咱們家里也不少她那份活計?!?/br> 自從聽著盧秀珍說這顧小圓可能是二郎未來的媳婦兒,崔大娘就更上心了些,每日熬藥燉湯,唯恐怠慢了她——這孩子怪可憐的,爹娘對她那樣狠心,自己可不能讓她有寄人籬下受委屈的感覺。 好幾日相處下來,顧小圓慢慢熟悉了崔老實一家,也沒以前那種膽怯害怕的感覺,臉上開始有了笑容,特別是顧二貴中秋那日過來看她以后,她便更是安心了,得知盧秀珍準備幫顧二貴尋個可以養活自己的活計,她對盧秀珍充滿了說不出的感激,只覺這世上沒有比她更好的人,她要自己做什么,自己便可以為她去做什么。 昨日開始顧小圓便開始給崔大娘搭把手做事,崔大娘覺得她身子才好了些,不能這般辛苦,可她卻搖頭說一點都不累,她老是躺著坐著看別人干活心中過意不去,崔大娘趕她幾次回房間都沒作用,只能隨著她去,今兒顧小圓一醒過來便開始跟著崔大娘忙忙碌碌,到現在都還沒個歇息的時候。 “娘,我去瞧瞧?!?/br> 盧秀珍心中感嘆,像顧小圓這樣的姑娘,真心是勤快成了習慣,讓她歇息都不行。 穿過中間的院子,就見顧小圓坐在臺階上,低著頭在洗菜,一大盆子清凌凌的水里泡著一堆青菜,翠綠的葉子,玉白的梗子看上去格外鮮明。顧小圓一雙手浸在木盆里,將青菜撈起來,一長串的水珠如珍珠般滴下來,濺落在盆子里,發出輕輕的叮咚之聲。 “小圓?!?/br> 顧小圓抬起頭來,看到盧秀珍走過來,慌忙將洗過的青菜放到桶子里,站起身來,一雙手在衣裳前襟上擦了擦:“盧姑娘?!?/br> “你身子還沒全好,怎么就在這里忙活上了?”盧秀珍走過去,打量了下顧小圓,精神是好了不少,臉色也比早幾日白凈了幾分,只是額頭上依舊還有一條疤痕,雖然有些淺,可還是很明顯,只要微風一過掀開她的劉海就能見著那長長的印記。 顧小圓低下頭去不敢看盧秀珍,一雙手交握,有些不安:“盧姑娘,我覺得大家都在忙,我不該偷懶,我……” 盧秀珍的手按上顧小圓的肩頭:“小圓,不是不讓你干活,等你身子好了,我自然有事情要你做,現在你身子還未大好就這般忙碌,萬一被累病了還不是又得停下來吃藥將養身子不能下地干活?” “盧姑娘,我錯了……”顧小圓囁嚅道:“我沒想過……” 盧姑娘為她看病已經花了不少銀子,怎么還能讓她繼續花銀子呢?顧小圓有些惶恐,聲音都有幾分變調:“盧姑娘,以后我不會這樣了,不會了……” “沒事沒事,”見著顧小圓這般膽怯的模樣,盧秀珍心里似乎被誰戳了下,有些疼,這姑娘或許從小就被家里人責備,委曲求全一直活到現在吧?她笑著拉起顧小圓的手晃了晃:“小圓,雖然我買了你做丫鬟,可你依舊有權力告訴我你想做什么,如果遇著不可以做的事情,我自然會告訴你原因,你不用這般害怕我,我覺得咱們做姐妹比做主仆要更合適?!?/br> 顧小圓的一雙眼眸里盈盈有淚:“盧姑娘,我……” “快莫要說你呀我呀的了,趕緊去歇著喘口氣兒,對了,我那里有些藥膏,搽了可以讓疤痕變淺的,你跟我來,我給你搽搽?!?/br> 崔大郎給她的那一瓶子藥膏,既然能去手上的硬繭和粗皮,應該也能去疤痕吧?那東西聞上去氣味不錯,搽到手上涼冰冰又潤滑,對于肌膚改善很不錯,就算不能去疤痕,給小圓這樣的美人用了也是物得其所。 “可以去疤痕?”顧小圓眼睛里閃過一絲亮光。 “沒問題?!北R秀珍點了點頭,抿嘴笑了笑,姑娘家,畢竟還是在乎自己的容顏。 帶了顧小圓來到自己的屋子,盧秀珍從梳妝臺上取下那一瓶子藥膏:“每日搽到額頭那道疤痕上頭,早晨起床一次,晚上睡覺的時候搽一次?!?/br> “嗯?!鳖櫺A臉上滿滿都是笑容,手里捧著那個瓶子,就如捧著稀世珍寶一般。 “大嫂,大嫂,來過秤啦!” 外邊響起崔五郎的喊叫聲,聲音里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歡喜,跟著他喊叫的還有二柱:“姑姑,你快些出來,四叔借到秤了!” 盧秀珍啞然失笑,沒有她在,不也一樣可以稱重么?陸明拿脖子都快拉成長頸鹿了,多多少少也該照顧人家的情緒嘛。她快步從房間走出:“好好好,就來了?!?/br> “姑姑,我覺得你們家地里收成肯定會好?!倍R秀珍的手朝前邊走著,一面和她嘰嘰喳喳的說話:“怎么姑姑你種的那些江南種谷都出了秧?我們村里也都種了,全部不長秧苗,后來補種了一批,現在還不能收哪,也不曉得能不能收這么多谷子?!?/br> 聽著這些話,盧秀珍心里沉了沉,張國公為了一己之私,將天下百姓的死活而不顧,實在是太自私了些,也不曉得江州城今年要減產多少,還不知道朝廷會不會堅持要征收這么多賦稅,到時候百姓能不能吃飽飯還是一說呢。 走到外邊的地坪,那邊已經在稱重了,陸明拿了紙筆站在桌子一側認真的記載著每一筐里的稻谷重量,那模樣兒像極了一個賬房先生。 第263章 喜豐收(四) “老爺?!?/br> 陽光照著廊前的蒿草, 秋日時分,草葉已經顯出了一點點微黃,看上去有些衰敗的感覺, 陸思堯站在走廊之側, 蒿草將他長衫下擺掩住,秋風起秋草黃, 站在那里的人容顏消瘦,無端讓人覺得有些滄桑之感。 陸思堯看著陸明漸漸走近, 瞇了瞇眼睛:“青山坳那邊收完莊稼了?” “是, 已經收割完畢?!标懨鞴硇辛艘欢Y:“屬下從頭到尾監守?!?/br> “如何?”陸思堯睜大了眼睛,本來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此刻卻有了幾分興奮:“是不是增產了?” 陸明見著他那神色, 心中不免有幾分酸澀, 點了點頭。 “增產?”陸思堯的臉色漸漸開朗起來,宛若天空的陰云散去,露出了燦燦陽光來:“增產多少?” “不是下江南種谷的地, 約莫每畝有三百斤左右, 可崔老實家用了江南種谷的地,每畝差不多到了三百八十斤?!?/br> “什么?”陸思堯睜大了眼睛:“有三百八十斤?每畝增產八十斤?” 這可真是個大數目, 他實在沒想到會有如此大的出入, 原本心里頭想著若是能增產三四十斤也算是不錯了,沒想到竟然有八十斤! “真是每畝增產八十斤!”陸明說話間也是喜氣洋洋:“我都記載下來了,有一畝地還達到了四百一十斤哪?!?/br> 說話間,手已經伸進了懷里, 掏出了一疊紙,雙手捧上:“請老爺過目?!?/br> 陸思堯急切的將那一疊紙接了過去,逐條看了下來,臉上露出了笑容:“陸明,想來你未曾算錯?!?/br> “老爺,我特地算了三遍,沒錯的?!标懨饕埠苁菫樽约依蠣敻械礁吲d,有了這份記載他就能去皇上那邊交差了,或許這不利的局面能得到扭轉。 “好,不錯,不錯?!标懰紙蜻@才將一顆心放了下來:“你且先去歇息罷,這兩日好好放松下,不用到我這邊來了?!?/br> “是?!标懨鞴笆殖逻呁?,一顆心忽忽的彷徨起來。 以往陸思堯給他休息的時間,他都是練幾套拳腳,然后去酒樓點上幾個菜,聽說書的說上幾段評書,有時候孤身一人去京城周圍的山野走上一走??蛇@一次,他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去做什么。 一個人呆著,確實是有些冷清。 陸明走出月亮門,茫然的看了看四周,陸府的秋景甚是不錯,可他卻思緒渺渺,有些不知道何去何從之感,眼前漸漸的浮現出一張年輕的臉孔來。 這幾日在青山坳,那個問題一直壓在胸口,沉甸甸的幾乎讓他無法呼吸,他很想開口問崔老實,可卻又問不出口來,更何況,若崔二郎真是他失去的孩子,他如何能面對著十九年對他不聞不問的事實? 他很憤懣,自己常常自詡為錚錚男兒,可卻是連妻兒都不能保護,這又算什么男人!每每閉上眼,他便能想起那悲慘的一幕,回到家一片狼藉,他的兩個女兒倒在血泊里,眼睛睜得大大,似乎是還在不知道發生什么事情就已經遭了毒手。 捏緊了拳頭,陸明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上天早已注定他會孤身一輩子吧,全是他無能沒有將妻兒保護周全,自己還有什么臉面去乞求那個失去的兒子認回自己呢?他堅定的朝前邊邁出了幾步,從陸家的偏門跨了過去。 還是去老地方喝幾杯酒,聽一段評書罷,陸明的眼睛掃過街頭,才走幾步忽然轉身換了個方向,朝北門那邊奔了過去。 盧秀珍一早就與崔六丫一道進了江州城,這幾日都在忙著家里的秋收,故此沒什么時候去顧及芝蘭堂,當她遠遠看到自家的招牌時,心里頭還是挺高興的。 此刻尚早,可芝蘭堂大門已開,走得近些,就見著秦文龍與崔三郎兩人正拿了抹布擦拭店鋪里邊的桌椅花架和花盆,整個花鋪收拾得整整齊齊,看上去狠是令人賞心悅目。 “東家!” 秦文龍見著盧秀珍過來,趕緊將抹布放了下來趕著過來:“昨日唐老板過來找你,說什么江州花市要辦個商會,特地請您過去商議哩?!?/br> 盧秀珍點了點頭:“這事兒我知道?!?/br> 本來就是她提議的,如何不會得知?這商會的會長人選,上次曠知府就幫著定下來了,即便有什么變動她也依舊會是商會核心小集團里的一員,再退一萬步說,有花商想排擠自己不讓自己到那個核心里頭去,她也不在乎,畢竟芝蘭堂做的是獨門生意,別人想要模仿超越,首先得惦惦自己的斤兩。 “還有……”秦文龍湊到了盧秀珍面前低聲道:“二貴從他家搬出來了,這兩日暫時住在我家里,他現在就等著東家給他分派事情做哪?!?/br> “搬出來了?”盧秀珍一挑眉:“可是分家了?” “是是是?!鼻匚凝堖B連點頭:“我跟他一起商量好的,要是去跟他爹娘說,不一定能分得成,只能去跟他兄弟說。大貴和他媳婦本來就嫌棄二貴,聽他說要分家,即刻間便點頭同意了,那三貴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湊著過來鬧騰著要二貴住出去,三個兒子都在鬧,顧全福也就沒說多話,分給二貴十五兩銀子,算是他的媳婦本兒,二貴接了銀子以后就搬出來了?!?/br> “只給十五兩?”盧秀珍有些訝異,不是說唐知禮前前后后給顧家的賠償就已經有一百五十兩了嗎? “顧大貴的媳婦厲害著哩,說是按著家里人頭來分,現在家里有六個人,她說肚子里還懷著一個,以后三貴也要娶媳婦生娃的,肯定要多留出些銀子,這么算來算去,給了二貴十五兩還算是好的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