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見著茶葉落了底,陸思堯的心猛的一沉,將茶盞擱到了石桌上,曠江華見他臉色大變,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屏聲靜氣坐在旁邊,一言不發。 “陸明,京中可有急件送過來?” 陸思堯有些焦躁,自己昨日黃昏便到了江州城,本來想自己去青山坳那邊看看,曠知府直是說天色晚了,第二日再去不遲,這邊陸明也說明日他一大早就過去,故此也就沒有再管青山坳那邊的事情,可這心里頭,還是有些不著底。 昔日在府衙,不管是不是清閑,總是覺得開心,可出了京城以后,就會有一種沒貶的感覺,頭上雖還掛著大司農的頭銜,可還是有一絲凄涼之意。昨晚曠知府特地設了家宴款待他,還從府上挑個姿色最出眾的丫鬟去服侍他,但他卻半點興致全無,心里空落落的一片。 “大人,未曾有?!睍缃A覷著陸思堯臉色,回答得小心謹慎,這位大司農不知道有什么不順心,這眉頭總是微微皺起。 可能……和京中傳聞有關罷? 江州離京城近,曠知府也得了些信,只道宮中陸貴妃失寵,風光早不似當年,昔日為她辦的牡丹花會,今年差點被取消了,不過是皇上新寵的那位麗美人也好牡丹,這花會才得以繼續,只不過牡丹花會的評選全由麗美人的喜好而定,那些入選的牡丹全是送去麗美人住的宮殿,由她來評判等第。 大司農想要借著江南種谷翻身,再得皇上信賴,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事實,曠江華心中暗道,若自己是陸大人,早就辭官隱退,在朝堂做高官這么多年,家中攢下了金山銀山,此時不退,還等著貴妃娘娘徹底失寵,皇上不念舊情的時候再去退?只怕到了那時,便是退無可退。 原本他還想仰仗著陸思堯朝上邊走,可經過這次江南種谷的折騰,曠江華覺得,還是走一步算一步,不失禮,也不必過分討好。 八面玲瓏才能穩坐萬年船,猶如那南山不倒翁。 曠江華拿定了主意,自己切莫有所偏頗,現在這朝堂的形勢,誰都看不清哪。 陸思堯在江州盤旋了一日,捱到申時便啟程回京,甫才進門,便將陸明喊到了內室:“你今日去青山坳見了那些禾苗長勢,如何?”他眼睛瞪了下:“要說實話!” 到現在他的心還是懸在空中,總覺得有些不靠譜,現在每一步都不能走錯,建議用江南種谷,他已經是錯了一步,幸得還有一家的稻秧獨存,這真真是救命稻草。 “老爺,屬下仔細察看過,生長良好,與其它的禾苗相比,確實要高出不少,看起來不是一個鐘?!?/br> “那就好?!?/br> 陸思堯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臉色稍霽,只是那顆心依舊還懸著放不下來。 ——要提到秋收以后才能落哪。 “陸明,你今晚去詔獄一趟?!标懰紙虺懨鼽c了點頭:“去探探國師的口風,若是他有貳心,那我就……”手微微揚起,做了個朝下邊落的姿勢,見著陸明皺眉,陸思堯聲音一沉:“怎么了?” “老爺,詔獄那邊不讓人去探望,更何況國師……”陸明皺起了雙眉,按著老爺的口氣,是要他去夜探詔獄,而且或許還要因之殺人? “我想你自然能找到法子,是也不是?”陸思堯臉上露出了一絲微微的笑意:“陸明,我知道你的身手,只要做了充分準備,看守詔獄的那些人哪里能逮得住你?!?/br> 陸明一怔,陸思堯也太抬舉他了,他是有一身功夫,可那看守詔獄的人也是身手不差,俗話說一拳難敵四手,要他一個人去夜探詔獄,也有些難度。 “怎么了?你不愿意?”陸思堯見著陸明這神色,有些不快。 “老爺,陸明只能勉力為之,能不能成功,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标懨鞒懰紙蛞还笆郑骸皩傧逻@就去準備準備?!?/br>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他這條命是陸思堯給的,陸思堯讓他去做什么,他也只能聽從命令,還能去推托? 望著陸明轉身離開的身影,陸思堯朝座椅后邊一靠,嘆息了一聲,但愿國師能靠得住,若是他松了口,自己肯定會受牽連。自己讓陸明下手,也只是下下之策,國師死在詔獄里,皇上必然會徹查,自己可要做得隱秘些。 第181章 探詔獄(二) 更漏聲聲,冷冷清清的水滴掉落到下邊的銅甕里,在這寧靜的夜里,響聲清越,猶如玉石落地,脆得讓人心驚。 烏藍的天空里有一鉤上弦月,今晚比昨晚又圓潤了些,似乎臉兒胖了不少,淡淡清輝照著大地,如灑下輕紗綺羅,朦朦朧朧的一把,將地上的人影都模糊了許多。 一座建筑物黑黝黝的立在那里,四角飛檐挑破淡淡清輝,很突兀的延伸出來,顯得格外崢嶸,飛檐之上有四尊小獸的石像蹲著,仿佛要鎮壓一切邪惡之物一般,仔細朝上邊看,可以看到小獸之側有一個黑色的隆起,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一動不動的趴在那里。 “當當當……” 遠處的打更之聲遙遙的傳了過來,屋頂上的隆起忽然有了移動,慢慢的聳起,直到最后才露出了一個人的身形。 他眼中精光四射,屏住呼吸朝詔獄門口那邊望去,就見那站得筆直的一隊衛士開始走動起來,有幾個站在一處竊竊私語,他將耳朵貼到了屋頂上,仔細捕捉著每一個字句。 饒是這些人說得小聲,可憑著他深厚的內力,還是聽到了只言片語。 “怎么還不來替班的,站得腿都酸軟了?!?/br> “可不是,該他們來了,怎么能拖時間?下回咱們也拖上一拖?!?/br> 低低的抱怨聲傳入了屋頂上那人的耳里,他微微一笑,輕手輕腳站了起來,用一個鉤子掛住了屋檐下的橫梁,倒卷珠簾往下邊看了過去,就見那幢大屋子里燈光幽暗,里邊已經無人走動,鐵柵欄隱約可見。 鉤子上垂下繩索,他抓住繩索攀沿而下,很快就雙腳落地,貼著墻壁站著,黑色的夜行衣看不出半分痕,就如一片枯葉,靜靜的蟄伏在那里,沒有半點聲息。 拿出一把小刀,輕輕的從窗戶縫隙里刺了進去,慢慢的上下劃溜兩下,終于摸到了那插銷所在之處。他用刀子支撐住,再摸出了一個帶鉤子的長挫,才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后窗的插銷便已經被他撥弄開。 “來了來了!” 前頭有人在說話,那黑影加快了手下的活計,悄悄將后窗慢慢弄開,眼睛朝里邊瞅了瞅,就見拐角處有陰沉沉的火把,守在那拐角之處的獄卒,此刻已經昏昏欲睡,背靠著座椅,頭朝后仰著,嘴巴張開老大,似乎正在打瞌睡。 手攀上了窗欞,眼睛再朝周圍打量,直到確定后窗附近只有那一個獄卒的時候,那黑衣人才放下心來。 此刻,腳步聲慢慢的從前邊傳了過來,他側耳傾聽,從那不是很雜亂的腳步聲來推測,這次換崗只有十人左右,只要自己當心,那是絕無問題的。他定了定心神,就在那些衛士們嘁嘁喳喳互相埋怨的那一剎那,拱背從打開的后窗悄無聲息的摸了進去,那身影甚是靈活,快得如天邊一道閃電,就只在那錯愕之間,人已經落到了詔獄之內。 反手將窗戶關上,他幾縱幾起,宛若鳧鳥,在這暗黑的詔獄里飛快前行,經過那獄卒身邊,伸手輕輕點住他的睡xue,那獄卒沒有半點反應,陸明舉起手來,在他臉上輕輕批了一下,那獄卒仿若死過去了一般,半點聲息全無,陸明這才放心,伸手將他穿著的衣裳解了下來,飛快的穿到了自己身上。 瞬間,那個神秘的黑色身影,已經變成了大周詔獄里普通的獄卒。 手里提著一盞氣死風燈,慢慢的踱步前行,暗黃色的燈光照出了蜷縮在柵欄里的身影,大部分都貼著墻角躺著,只有少數兩人還坐直在那里,看不清他們臉上的神色,不知道是睡了還是在想著心事。 這詔獄里羈押的囚犯都是皇上欽點,以前都是朝中的高官,此刻落魄至此,難怪有些人不太習慣,就連晚上都無法入睡。 陸明慢慢朝前邊走著,從他打聽到的情況來看,國師應該是被關押在最里邊那一間,這個位置比較好,方便他與國師說話而不被人發現。 長長的過道似乎沒有個盡頭,并不是兩邊的牢籠里都關滿了囚犯,不少房間是空的,輕微的腳步聲在這長廊里回響著,顯得有些詭異,陸明卻絲毫不以為意,藝高人膽大,既然已經到了這里,再沒有害怕的余地,只能心細多提防。 一步又一步,最后一間牢房就在眼前。 看起來周世宗對這位前國師還算不錯,這間牢房看上去比別的要寬敞些,而且最要緊的是竟然還有一張床。 對于囚犯們來說,牢房的寬窄已經不是他們所關注的事情,反正是被關押沒有自由,空間再大也無意義,可是,一張床對于他們的意義卻相當大——不用睡在稻草堆上,感受不到潮濕與冰冷,這已經是天大的恩賜。 床上黑咕隆咚的一團弓在那里,看上去是個人影,陸明將燈籠湊過去照了照,就見床上那人身上蓋著一塊破布,鼾聲輕輕,睡得十分香甜。 “國師,國師!” 陸明用內力將聲音推送出去,故此,他的聲音雖被壓得很低,可還是能清楚的傳到那側臥之人的耳里。 床上的人似乎被驚動,翻了個身,揉了揉眼睛朝陸明看了過來:“這么晚了喊我有何事?” 這些獄卒,也不知道是存心的還是無意,半夜三更將他喚醒,純粹是不想讓他睡個安穩覺了呢,這可真是拔毛的鳳凰不如雞,虎落平陽被犬欺。 “國師,我是大司農府上的?!标懨鲗⒄谏w住大半張臉的帽子扯了下來:“想必國師應該還記得我?!?/br> “大司農府上?”床上那人猛然將破布掀開扔到了一邊,慌慌張張下了床朝柵欄這邊走了過來,他手腳上都戴著鐐銬,行走之時,那鐵鏈砸著地,嘩啦啦的響。 “國師,莫要慌神,是我家老爺讓我過來看望您的?!?/br> 眼前這潦倒之人,哪看得出昔日半點風光的模樣?往昔白凈的臉孔此刻已經是黝黑一片,也不知道是擦了墻壁上的泥灰還是沾了床上稻草桿的泥巴,修剪得很好的三綹長須早已不見了去向,胡須長長短短,有些還向旁邊亂扎,就如一個毛球,唯獨有那雙眼睛還能讓陸明認出面前這個衣衫襤褸之人乃是國師丁承先。 “你家老爺還挺念舊的哇?!倍〕邢瓤戳岁懨鲙籽?,忽然間嘎嘎的笑了起來,就如夜間的梟鳥那般桀桀有聲,讓人聽了有些毛骨悚然。 “國師,不是我家老爺不念舊,主要是皇上下了圣旨,任何人不得探望,今日我來詔獄這邊,只不過是我家老爺牽掛甚深,故此派我過來探望國師?!?/br> 聽出了陸明話里的嘲諷之意,陸明也只能極力為陸思堯開脫,說實在話,在他心里陸思堯還真不是那種不顧舊情的人,這么久不來看國師,也是有他的苦衷。 “他有你這樣一個忠心的仆人,甚好,甚好?!倍〕邢榷⒅懨饕粡埬樋戳嗽S久,這才幽幽說出一句話來。 “國師謬贊了?!标懨鞒〕邢裙傲斯笆郑骸拔壹依蠣斉晌疫^來,主要是想看看國師在這詔獄里,可有什么心愿未了,要我們幫忙去做的,若是國師有什么囑托,只管告訴敝人,陸明一定會盡力去做好?!?/br> “我倒是相信你,可是你們家老爺,呵呵……”丁承先又笑了起來,連續的笑聲十分歡暢,笑到后邊,忽然變成了咳嗽連連,在這靜謐的夜里,顯得格外響亮。 “咳什么咳,還讓人睡覺不?” 隔得不遠處幾個房間,有人憤怒的咕噥了一句,似是從夢中被驚醒:“都到了這里了,還要自己作踐自己!不會安心睡著么!” “你看,你看……”丁承先止住咳嗽,朝不遠處看了一眼,等著響動平息了,這才開口繼續朝下邊說:“陸明,你覺得我還能有什么心愿?人到了這里頭,別的想法都沒有,最主要的便是如何能平平安安的出去,你家老爺……他能不能做到?” 陸明呆呆的站在那里,沒有說話。 老爺能不能將國師撈出去?換在五六年前,還有這個可能,但現在情形早就與當年迥異,就連受到皇上寵愛的國師都在詔獄里了,老爺的話更算不得什么了。 “算了算了,我也不為難你?!倍〕邢葦[了擺手:“你不過是陸思堯手下的一個總管,我跟你說這些置氣的話作甚?你回去轉告陸思堯,他不必假惺惺的裝模作樣,我明白他的心思,有些事情我會爛在肚子里,讓他放心便是?!?/br> “是,我回去和老爺說?!?/br> 陸明聽得出來,這話里頭大有文章,可這都不關他的事,他只管帶話回去便好。 望著那黑色的身影慢慢朝走廊那頭移了過去,丁承先撲到了柵欄上,鐐銬撞擊鐵桿發出“砰砰”的響動,他盯著暗黑的墻壁,心里頭猛然激凌了一下。 陸思堯,你這個老狐貍! 第182章 探詔獄(三) 崔老實家最近的生活, 用芝麻開花節節高來形容, 可是再恰當也不過了。 “這崔老實一家可是苦盡甘來,眼見著六丫進城做了廚娘能掙大錢了, 這邊小寡婦還受了皇上的接見, 還帶回來這么多幫忙的,哎呀呀,那可真是地主老財哪?!?/br> “可不是?聽說崔家還要在江州城開花鋪哪, 聽說一家租好鋪面,還托人去外地進了些這邊沒有的花過來了,早幾日見著崔老實幾個兒子拎著鋤頭在棲鳳山里轉,挖了幾棵樹苗苗回來了哪!” 有人吃吃笑道:“咱們上回也去挖過,值不了幾文錢, 作甚還花這大力氣?!?/br> “那也說不定, 崔老實家那小寡婦可是能說會道, 能把死的都說成活的哪,有她那張巧嘴, 指不定還真有那些禁不住勸得會花大價錢買她的花草?!?/br> 劉三嫂子嫉妒得眼睛都發紅了,可那有什么辦法, 人家就是厲害, 她也只有在一旁眼紅的份兒。 上回想要做媒沒有成, 反而被盧秀珍巧計破解了她的謠言, 劉三嫂子就成了村里人笑話的對象,那些長舌的,見著她都是笑著問:“你那表妹可曾許了人家?我看哪, 崔老實家那幾個后生個個都是好的,隨便挑一個也就罷了?!?/br> 原來都是在一起笑話別人,沒想到這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轉瞬間她便成了眾人笑話的目標,劉三嫂子還真有些咽不下這口氣,可現在崔老實家可不是昔日的崔家,誰吃了豹子膽敢去惹?劉三嫂子掂量掂量,只能到旁邊說幾句閑言碎語,別的法子卻是一點都沒有。 “羅羅羅……” 一陣叫喚之聲從遠處傳了過來,說閑話的眾人轉過頭去,就見兩輛架子車從村口那邊滾著推了進來,每輛車上捆著兩只頭小豬仔,或許是掙扎得累了,它們都只是伸直了四條腿兒躺在那里,口里不住的哼哼唧唧。 “這是誰家捉了豬仔過來哪?” 眾人瞇著眼睛瞅了瞅,推著車子走的那兩個不認識,可跟著車子走的那兩個年輕后生卻是識得的,那不是崔家三郎和四郎么? “哎呀呀,崔老實家竟要養豬了!” “可不是哪,還一次捉了四只豬仔!” 羨慕嫉妒恨的目光交織在一處,各種難以言說。 架子車推著豬仔朝前邊走了過去,吱呀吱呀的響聲與豬仔哼哼唧唧的叫喚聲交織在一處,竟然有些出乎意料的和諧。 “娘!” 崔三郎崔四郎大步朝自家院里奔了過去,臉上掛著笑:“回來了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