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 這天晚上,很晚了,徐致深還沒回臥室。 甄朱知道白天,督軍府里來了一個特使。 特使姓唐,來自南方,受派于剛成立不久的新臨時政府大總統,唐特使本人,也是著名的進步人士,提起他的名字,國人無不如雷貫耳。 徐致深親自接待了唐特使,晚上送走人后,他自己繼續留在書房里。 甄朱找過去,發現書房的門虛掩著,里面沒有開燈,書桌后的椅子里,隱隱有個人影的輪廓,鼻息里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煙味兒。 她站在門口的昏暗中,立了片刻,等視線漸漸習慣了微弱的光線,朝著坐在書桌后那張大椅子里抽煙的徐致深慢慢走了過去。 徐致深立刻俯身,伸出手臂,正要擰亮臺燈,手背被甄朱按住了。 徐致深微微一怔,隨即反手摟住了她,將她抱坐在自己的的腿上,另手拿掉嘴里叼著的那支燃了一半的煙,正要掐掉,被甄朱接了過來,湊到自己的嘴邊,吸了一口。 他抽的是雪茄,異常辛辣,甄朱被嗆了一下,咳嗽了兩聲,急忙還給他。 徐致深發出一聲悶笑,接了過來,這回真掐在了煙灰缸里,然后輕輕拍她后背,等她咳完了,雙手摟住了她。 兩人就這樣相互依偎著,一起坐在沒有開燈的書房的椅子里。周圍是靜靜籠罩下來的夜色。 “今天特使向我轉達了大總統的問候和一封來自他的親筆信?!?/br> 片刻后,昏暗中,甄朱聽到他在自己耳畔低聲這么說了一句。 甄朱起先沒有開口。 那位大總統特使的來意,不用他說,甄朱早也猜到了。 這兩天的報紙,全都在說臨時政府新發表的那個決定發動新革命以終止張效年獨裁統治的宣言。一些原本就反對張效年的督軍紛紛響應,江東譚家也公開表態支持。但大多只是口頭,涉及到具體的北上出兵行動,各省督軍就沒那么痛快了,相互推諉,新政府的這個宣言,隱隱有雷聲大而雨點小,出身未捷身先死之嫌,全國士氣,一時陷入了低潮。 這個當口,大總統特意派遣特使入川,目的,自然是游說徐致深再次投身護國革命,支持臨時政府。 “朱朱,你怎么想?” 片刻后,甄朱聽到他又問了自己一聲。 她遲疑了下,終于說道:“如果你真的問我個人意愿,我告訴你,我是不希望你接受的?,F在這樣的生活多好。時局沉疴,想要實現你曾經的理想,何其渺茫,即便這次趕走了張效年,以后說不定還會有別人來代替他的位置,這一點,我想你心里應該比我更清楚?!?/br> 男人沉默了。 甄朱把臉貼在了他的頸窩里,閉目靠了片刻,嘆了口氣。 “前幾天我來你書房,看見了你在桌上留的一副隨筆書法。你在上頭寫了幾個字,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就是你的決斷了,是不是?” 徐致深動了動肩膀,仿似要開口,甄朱抬手,輕輕掩住了他的嘴。 “達則兼濟天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以求無愧于心。我能嫁這樣一個堂堂偉丈夫,是我的榮幸。所以你想怎樣就怎樣吧,無論最后勝敗結局,我都會在這里等你回來?!?/br> 徐致深慢慢地伸手,擰亮了桌角的那盞臺燈。 柔和的光線頃刻灑滿了書房,也照亮了兩個人的面龐。 徐致深凝視著甄朱,眼睛一眨不眨,忽然將她一把抱住,緊緊地摟在懷里。 他抱的是如此的緊,仿佛想要將她徹底嵌入自己的身子,以致于甄朱肺里的空氣都要被他擠壓光了,呼吸漸漸困難。 但是她沒有分毫的掙扎,只是任由他這樣抱著自己,伏在他的懷里,一動不動。 …… 三天之后,就在全國伐張士氣陷入低迷之際,原本一直保持緘默的四川督軍徐致深在報紙上,以督軍府的名義,發布了一則公告,通電全國,宣布四川響應臨時政府之號召,愿投身護國革命出兵,以激濁揚清,捍衛憲法之不可動搖神圣地位。 這個公告一出,立刻被全國報紙廣為轉載,徐致深再次成為了全國輿論的焦點,在一片贊譽聲中,也有不少報紙質疑他有欺世盜名之嫌,直接指向此前他曾如何不光彩地結束掉他曾作為張效年得力干將的政治生涯的那個不可抹去的污點。 在聲勢浩大的毀譽半摻聲中,這天,一群當初曾參加過游行的青年學生投筆從戎,南下投奔新政府參加革命,在抵達后,向報紙陳述了當晚那場震驚全國的慘案發生經過。 報道一經上報,這巨大的反轉,再次引發了戲劇性的社會反響,輿論如夢初醒,改口一致紛紛用“大義大忍”,“國之寶器”,“世亂識良臣”來贊揚徐督軍,對他在這艱難時刻敢于站出來承諾發兵的舉動,更是交口稱贊,臨時政府原本低迷的士氣,再次得以大振。 在舉國一片贊頌聲中,四川督軍徐致深集結完軍隊,誓師過后,率軍隊出川,踏上了他從軍生涯的第二次護國之路。 第91章 紅塵深處 徐致深出川會晤臨時大總統,譚青麟很快也電告全國, 再次表達對臨時政府的支持和對徐致深出川行動的歡迎。幾天后, 在總統的見證下, 徐譚齊聚南方,三方會晤,隨后發表聲明, 決定共同出兵北上, 以對抗張系的逆施倒行。 徐譚這個共同聲明的發表, 給全國的倒張運動猶如注入了一支強心針, 形勢很快就發生了變化。幾場中原大戰后, 張效年接連丟失了原本控制在他手中的豫皖兩省, 退到山東河北。倒張形勢逆轉, 一片大好,全國為之振奮, 報章上每天都有關于徐將軍指揮有道,川軍作戰英勇的各種報道, 徐致深儼然成為了這場護國戰爭的英雄象征。 外面,護國戰爭轟轟烈烈進行著,甄朱除了每天關注報紙電臺的新聞, 也并沒有閑著。比起京津滬等地,四川的新式教育開展的相對遲滯,尤其是女學生的入學情況更是落后。在成都和重慶,針對普通民眾階層開設有新科目的女子學堂也是寥寥無幾,何況, 即便有學堂,肯送女孩子來上學的家庭也是不多,課堂里經常坐不滿人,更不用說其它地方了。 她現在的身份能助她做許多想做的事情。她約見教育局長,要求興辦推廣新式學校,資金部分由財政撥款,部分自己募捐,想方設法采取措施,鼓勵民眾送適齡女孩入校上學,為了起到宣傳推廣的效果,還親自到女校為學生們教授英語,到公開場合發表演講,鼓動輿論。在她的不懈努力之下,幾個月后,成都重慶已有的幾所女子學校里,入學率全滿,甚至破天荒地出現了座位不夠的喜人現象,籌款募捐也進行的十分順利。 說到底,她如此忙忙碌碌,雖也是為了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公益之事,但更多的,或許還是為了好讓自己可以不被徒勞的牽掛和擔心所占有。就這樣不知不覺,時間又過去了幾個月,將近年底,因為過年,加上徐老太的周年祭,她收拾了行李,預備明天動身回長義縣,晚上東西都收拾好了,趴在床上,又翻出徐致深前些天寫給自己的那封信,正在反復看著,床頭電話響了起來。 她有一種預感,一定是徐致深打來的,心口一跳,立刻接了起來。 他出川已經小半年,這段時間里,烽火不絕,他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拔動軍隊,戎馬倥傯,但不管怎么忙,隔斷時間,總會給她打個電話。 每每接到他的電話,哪怕只是幾句話,對于甄朱來說,也是個極大的歡喜和安慰,和他通完話的接下來幾天,她心情就會很好,做事也更有干勁。 但最大的驚喜,還是前幾天收到的來自于他的一封信。 信不過寥寥幾句而已,仿佛在和她聊天。 他說:“夜半醒來,甚念卿卿,因臨時電話線路中斷,電話不通,遂提筆寫信,寫完自讀,滿篇rou麻,恐怕卿卿過后作為證據嘲笑,不予寄出,扣下了。等下回見面,若卿卿表現叫我滿意,再視滿意程度,說部分或完全給你聽?!?/br> 就是這封半是滿含思念,半帶一正本經和她調情的信,讓甄朱反復看了無數遍,幻想他半夜爬起來給自己寫這封信時的樣子,怦然心跳,整個人都酥軟成了一片。 “是我。在做什么呢?”果然,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熟悉的低沉的聲音。 她立刻笑了,抱著電話翻了個身,仰在枕上:“你猜?!?/br> 他猜了好幾樣,自然都是錯的,甄朱正要開口,他慢吞吞地啊了一聲:“我知道了!你是在看我寫給你的那封信?!?/br> 甄朱哼了一聲:“你這人太壞了,知道我好奇心重,還故意勾引我!我要你現在就念給我聽?!?/br> 那頭仿佛在笑,笑聲沉悶,又隱隱似是帶了點愜意:“我一向言出必行,你是知道的,想聽我信里寫了什么,等我回來,和你見了面……” 聲音頓住了,耳畔只傳來他一下一下的呼吸之聲。 仿佛他就在耳畔,耳鬢廝磨著,甄朱耳朵尖慢慢發熱,臉龐也悄悄地爬上了紅暈。 “我不在,你有想我嗎?” 片刻后,她聽到他低低地問。 她輕輕嗯了一聲。 “怎么想?” “想你想的半夜睡不著……” 他沉默了片刻,低低地嘆了口氣,聲音喑?。骸拔乙彩恰?/br> “你什么時候能打完仗回來?我要你把那封信讀給我聽……我想聽……”她用懇求的語調,柔柔地說道。 他笑了起來:“我豈敢不遵夫人之命?你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br> 他的聲音轉為輕快,停了一停,仿佛在調整情緒,隨即說:“沒別的事,王副官說明天就送你回縣里,我明天也要拔軍,接下來有一場大仗,聯系可能不便,所以趁著今晚和你說一聲,到家后沒別事的話,過了年不必再特意回這里了,免得路上來回辛苦,因我大概很快就能回了。多則個把月,要是順利,用不了一個月吧,戰事應該就能結束了。張效年部隊節節敗退,我與譚現在分兩路追擊,等按計劃圍合,同時進攻,打完這一場,張必潰敗無疑?!?/br> 甄朱長長舒了一口氣,叮囑他小心。 他笑應。兩人又說了幾句,因他那邊軍務繁忙,即便是晚上,也隨時可能會有電話打進,不好長久占線,預備掛了。 “等等!” 甄朱說了聲,朝著話筒送了一個吻。 他那頭頓了一頓,柔聲道:“晚安,吾愛?!?/br> …… 一夜好眠,甄朱第二天早早起身,收拾停當,離成都回往長義縣。 同行的除了王副官,還有一個十人警衛隊。路程不算很長,但也不短,因為全程沒有通暢的車道,按照計劃,乘坐汽車走一半,改水路,再轉陸路,全程大概需要四五天。 王副官行事謹慎,行程安排的也十分周密,前半程順風順水,第三天,按照計劃,天黑前應當抵達魏縣,晚上在縣城里過夜的,但因為白天遭遇天氣突變,遭遇了大雨,行程被延誤,天快黑了,離縣城還有幾十里的路,今晚鐵定是進不了城,只能臨時變卦,宿在途經的一個鎮子的旅館里。 魏縣四通八達,路也算是最好,從前清起,這里就是馬幫駝隊來回的必經之道,商貿一向繁榮,如今雖敗落了下去,但往來旅人依舊不少,因為天氣的緣故,這晚上,鎮口的旅館人滿為患,甄朱一行抵達的時候,原本已經沒有空房了?;璋档挠蜔衾?,半老徐娘的老板娘懷里抱著個五六月大的嬰兒,靠在油膩膩的柜臺上,一邊喂著奶,一邊厲聲斥責過來要占眼睛便宜的無賴住客,看到甄朱一行人進來,就知道是有來頭,急忙把哇哇哭的孩子往柜臺面上一放,拉了拉衣襟,過來招呼。王副官自然不會說出甄朱督軍夫人的身份,只多給了錢,叫務必騰出間最干凈的屋子。 甄朱很快就住進了間原本已經有人的房。那住客起先是不樂意的,多給錢也不肯走,王副官背對著甄朱,露了露槍,對面立刻癟了,急忙拿了錢,收拾東西就讓出了屋。 王副官和住客交涉的時候,甄朱沒看到具體過程,但見這住客態度變得這么快,猜想應該是靠了壓迫手段,她本不習慣這做派,但人都已經被趕跑,房子也空了出來,也就作罷,住了進去,草草吃了點熱飯食,洗了洗,早早睡了下去。 房子里有股霉潮味,床硬的不行,外頭不時隱隱傳來小孩哭鬧,或是踢嗒踢嗒走路的聲,甄朱起先一直睡不著,后來快半夜,四周徹底安靜了下來,困意這才慢慢地襲來。 朦朦朧朧間,忽然“啪”的一聲,夜空里發出一聲尖銳的槍響,甄朱一下被驚醒,猛地睜開眼睛。 “突突突突”,緊接著,是一陣持續的新的槍聲,仿佛打在了墻上,前門后門都有。 整個旅館,立刻被驚醒了,幾乎就在一個眨眼間,喊叫聲,小孩的哇哇哭泣聲,住客在走廊上無頭蒼蠅似的跑來跑去的倉皇腳步聲。 亂的如同世界末日。 “土匪來了——土匪來了——” 隱隱有人尖聲大叫,聲音充滿了恐懼。 這段路商旅往來頻繁,當地縣府的治安一直維持的不錯,即便是在從前,也沒出過什么事,何況現在,四川被徐致深控制后,他下令各地政府加強組建保安民團,原本有的小股匪徒,早已銷聲匿跡。 這是哪里的土匪,深更半夜竟然來到這里? “夫人!快醒醒!” 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拍門聲。 甄朱急忙下地,點亮煤油燈,打開了門。 王副官手里拿著槍,神色略顯緊張,說道:“外面來了一幫不明身份的土匪,人數大概有四五十人,全部武裝,現在把前后都給堵住了,我已經讓弟兄們死守住前后門。夫人不必過于擔心,我們也有槍,豁出去命,我們幾個也能保證夫人的安全,只要堅持到天亮,土匪就不敢停留,自然會走?!?/br> 他話音剛落,外面就又傳來一陣砰砰啪啪的槍戰之聲,顯然是警衛和外頭的土匪起了沖突,旅館里更是亂成了一團。 “夫人你把門反閂,無論聽到什么動靜都不要出來。我就守在外頭?!?/br> 他拿出一把袖珍手槍,演示了一遍開栓的動作,隨即把槍放在她的手上。 “里面滿彈。夫人拿著防身,萬一有用?!?/br> 甄朱接了過來,向他說了聲“你們小心安全”,按照他的吩咐,將門反栓,慢慢地坐了下去,壓下紊亂的心緒,側耳聽著外面的動靜。 外面槍聲零落又噼啪了片刻,漸漸地安靜了下來,但隨之就是一聲尖叫,接著,外面大堂方向,隱隱傳來了哭號之聲,再片刻,伴隨著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甄朱聽到那個老板娘哀求的聲音響了起來:“軍爺!求求你們行行好!外頭那些個土匪要的是你們夫人,和我們這些平頭百姓無關哪——我做個小本生意不容易,何況里頭還這么多口人。我求求你們了,我孩子才幾個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