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我……聽上君講了一會兒的經書,忍不住犯困,就……就睡著了……什么也沒看清……” 她羞慚地垂下了頭。 青陽子仿佛一陣錯愕,默了,半晌,終于開口,語氣有些無奈:“這樣啊……” “那今晚先就這樣吧?!?/br> 他轉頭看了眼窗外。 “快要下雨了,你回吧,早些休息?!?/br> 他說完,邁步從她身邊走過,朝著她之前出來的內室走去,跨過那道門檻的時候,他停了下來,轉過頭。 “你還有事?” 他看向始終定在那里不肯離開的她。 甄朱慢慢地轉身,輕聲懇求:“上君,晚上我能不能留在你這里?” 他眉頭微微一挑。 “上君千萬不要誤會。我只要有個過夜的地方就行,門后,檻邊,我是蛇,隨便哪個角落都可以過夜!我保證絕不敢打擾上君的清修,等天亮了我就走!” 不等他開口,她搶著說道。 “怎的了?”他望著她。 春夏之交,山中晴雨不定,傍晚晚課還是晴空,現在已經山雨欲來,遠處隱隱有悶雷之聲,殿外更是旋風陣陣,穿過風口之時,發出低沉的嗚嗚之聲,聽起來有些瘆人。 甄朱望了眼窗外,肩膀微微縮了一下,低聲道:“我住的地方……太冷清了……白天都沒有人,晚上更是可怕……空蕩蕩……前幾天晚上,我一個人就很害怕……睡不著覺……更怕打雷……” 青陽子沉默了片刻,說道:“不必害怕,雷電化自造物。這里是上境,我可以向你保證,絕不會有什么危險的東西?!?/br> 他話音落下,一道閃電掠過夜空,青色的電光,瞬間照亮遠處山頭,很快又暗了下去。 接著又是一道隱隱的悶雷之聲。 甄朱用乞憐的目光望著他,模樣可憐極了。 有那么一瞬間,青陽子幾乎忍不住又要心軟了,只是一想到前次自己因為心軟做出的導致她此刻就站在這里的那個決定,他的心腸就又硬了起來。 他的神色變得嚴肅了起來,說道:“不必再多說,你快回吧,不早了,再不走,天要下雨了?!?/br> 她住的地方,是真的冷清,又舊,又大,又空曠,晚上不知道哪里就會有奇怪的聲音,仿佛咕嚕咕嚕,雖然其實什么事也沒有,但真的很嚇人,而且,她也真的害怕夜雨打雷。 可是他已經不是剛才那個將她帶回來放他云床上讓她繼續睡覺的上君了,他的心腸又硬了,開始板著臉趕她了。 甄朱不敢再悖逆他的意思,只好低聲應了聲是,轉身朝著殿門走去。 她走幾步,回頭看他一下,走幾步,回頭看他一下,終于走到了大殿門口,最后一次回頭,見他依舊立在那里,雙手負后,目送自己離開,卻沒半點的反應。 她壓下心里涌出的一陣失落傷感,咬了咬唇,開門低頭匆匆離去。 …… 深夜,整個山中黑漆漆的,夜空不見半點星光,風聲陣陣,雷雨大作。 青陽子頭一回失眠了,躺在那張云床之上,久久無法入睡。 這極其罕見。 他睡眠不多,一夜之中,通常都是前半夜打坐,后半夜合眼休憩,兩個時辰就已足夠,一旦睡下,立刻心境空明,元神歸一,即便外面像此刻這樣這樣風雨大作,于他而言,和靜夜和風也并沒有什么區別。 但今夜,隨著窗外風雨越來越大,閃電焦雷持續交加,他感到越來越心神不寧。 她臨走前一步三回頭的樣子總是在他腦海里浮現,還有那雙充滿了懇求之色的眼睛…… 青陽子睜開眼睛,從云床上翻身而下,來到窗邊,推開窗戶,望向她所在的那個方向。 黑漆漆的,只有雨水如線,從窗外的檐頭嘩嘩落下,像是一片雨水織就的簾子。 那里是一片年深日久的舊殿,幾十年沒有住過人了,周圍荒涼,只用作存放雜物,因為收留她找人,所以廣成子安排她暫時落腳在那里。 轟隆隆…… 就在此刻,她住的那方向的夜空之上,又一個炸雷落了下來,閃電幾乎將半個山頭照的瞬間雪白。 他的眼前又浮現出來她回頭望向自己時的那種眼神。 “不過是條蛇而已,她修行太淺,既然害怕,那就容她過上一夜,又有何妨?” 心里有一個聲音,仿佛對他這樣悄悄說了一句。 他覺得也不無道理,于是回身取了一柄竹骨青傘,撐開,出了煉心道舍,一襲青衣,隱沒入了這漆黑的夜雨之中。 …… 甄朱回到住的屋,沒片刻,天就下起了雨。 她前世里就一向害怕空曠,尤其是在夜里,現在也是一樣,所以特意住在一間很小的屋里,進去后,就閉緊門窗,蜷在那張用門板臨時架起來的床上,用被子蒙住了頭,想盡快入睡。 但是今晚的雷陣雨特別的大,焦雷一個接一個地在她頭頂滾過,她雙手捂耳都擋不住那可怕的聲音,心跟著炸雷跳的啵啵的響,正閉著眼睛努力數羊,忽然一陣狂風撲來,發出砰的一聲巨響,什么東西重重砸落在地,響聲如在耳畔,甄朱驚叫一聲,抖抖索索地從被頭里探出頭來,發現那扇門竟從墻上掉了下來,就砸在了她的床前,差點把她壓住,一陣又一陣的雨水,被風卷著,從缺了的門戶里倒進來似的,很快將她睡覺的地方都打濕了。 青陽子雨不沾衣,足不沾泥地來到了她住的地方時,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幕。 或許是因為極度的恐懼,她已經幻化回了原身,渾身濕漉漉的,緊緊蜷成了一團,縮在堆放著雜物的一個角落里,瑟瑟發抖。 青陽子朝她走了過去,最后停在她的面前,彎腰下去,朝地上的那條小雌蛇緩緩伸出了他的掌心。 甄朱眼睛里含著淚花,從角落里朝爬了出來,爬上了他的溫暖而干燥的掌心,沿著他的手臂纏貼了上去,緊緊地纏住,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青陽子抱著濕漉漉又冰涼的她,轉身出了屋子。 第18章 仙緣(十一) 路上,他由她緊緊地盤著自己,將頭埋在他的懷里,一手穩穩地托著她身子,另手為她打傘,所經之地,腳下雨水自行劈破而分,青傘頂上,仿佛也氤氳著一道氣團,將頭頂傾盆而下的大雨全都遮擋在外。 他進了煉心舍,收傘,倚在殿門角落,隨即步入內室,將渾身還濕漉漉的她放在了他那張干燥而整潔的云床之上,掌心輕貼在她冰涼的額頭之上,一股柔和的溫暖氣團,仿佛經由他的掌心送入她的體內,沿著她身子里原本已經變得冰冷的血液,循環著,慢慢地走遍了全身。 她身體漸漸暖和,停止了顫抖,雨水和之前沾上的污泥也瞬間消失不見了,從頭到尾,又變得干干凈凈,粉白肌膚在昏黃的燈火里泛著柔和的色澤,美麗極了。 就這樣在他的目光之下,她又幻化成了少女模樣,匍匐在他的云床之上,青絲覆肩,腰細臀圓,身子線條像一只美麗的玉瓶。她慢慢地睜開眼睛,轉過了臉龐,容顏似雪,眉目宛轉,神色中卻還帶著一絲驚魂未定。 “上君……” 她嗓音里透著些啞,身子動了一動,想從云床上爬起來,青陽子已微微后退了一步。 “不必起來了,你休息吧?!?/br> 他的視線并沒有落在她的身上,看著別處,溫和地這么說了一句,說完就轉身走了。 甄朱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那扇被他帶上的門后,先是發呆了片刻,接著,心情慢慢就變得好了起來,之前那些因為電閃雷鳴而帶來的恐懼,消失得無影無影。 這一夜她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中間也曾悄悄下地,赤足輕手輕腳地溜到門口偷看了一下,發現他坐在那個高高的座臺之上,閉目打坐,背影沉靜。 她看了一會兒,生怕被他覺察,再次悄悄回到床上,睡了下去,這一覺,中間再沒有醒過,直到第二天的清早,晨光微熹,她被一陣叩門聲驚醒,睜開眼睛一下彈坐起來,急忙整理好頭發和身上的衣裳,過去開了門,看到門外多出了小道童聽風的那張小臉蛋兒。 “朱朱!昨夜風雨好大啊,還一直打雷,好嚇人,我都一夜沒有睡穩覺!聽說你住的地方門都壞了?嚇到你了吧?” 是青陽子告訴聽風的嗎? 甄朱含含糊糊應了一聲,看向他的身后,卻并不見那道昨夜想必打坐了一夜的身影,心里不禁微微失落。 聽風卻絲毫沒有覺察到她的心緒,更沒覺得上君收容她在這里過了一夜有什么不妥,在他眼里,朱朱就是條已經修煉成了人形的小蛇精而已。 他唯一感到奇怪的,就是上君怎么會允許她昨夜在他的道房里過夜。但是再轉念一想,朱朱那么可愛,昨晚又那么可憐,上君一時心軟收容了她,簡直再正常不過了。 想起剛才遇到上君時他的吩咐,小道童簡直是心花怒放,樂不可支。 “朱朱,你住的地方壞了,上君說,讓你暫時可以和我同??!我邊上還有一間空屋,我等下就去收拾,收拾好你就可以住進去啦,我們以后就是鄰居了!走吧,我這就帶你去!” 甄朱一怔,心里隨即涌出了驚喜。 她正有點不確定,想著今天自己是不是該回到那間冷清的破殿里去,卻沒想到他已經替她想到了,而是還是讓她住在聽風的近旁! 穿過后殿有幾間廂房,聽風好像就住那里,離煉心道舍不遠。 甄朱跟著小道童來到了那排廂房,收拾了一番,當天就搬了進來,原本以為,既然搬到了這里,接下來應該就會更多的機會能再見到他了,誰知住進來幾天,卻連個他的人影也沒見著。 她知道聽風服侍他的日常起居,于是耐心地和小道童做起了鄰居,外面更不亂走一步,只向聽風打聽了些關于青陽子的日常作息和生活習慣,親手給他用松枝烹煮茶水,然后讓小道童給他送去,無聲無息,就好像她并不存在一樣,就這樣安靜地過了幾天,這天的黃昏,山中晚課過后,清風從前頭回來,說上君叫她過去。 甄朱定了定心神,檢查了下儀容,見鏡中女子眉目明媚,雙眸明亮,放下了心,急忙趕了過去。 他在書齋里,手中一卷,案上一壺一盞,淺綠澄凈的茶水,泛著淡淡的幾縷熱氣。 “聽風說,這幾天都是你代他煮的茶?” 他坐在案后,仿佛隨口似的問了一句。 “是。上君覺得可還適口?” 甄朱微微緊張,又有些期待地看著他。 她喜歡茶道,從前一個人在家,不工作的時候,習舞之余,煮茶就成了她消磨時光的方式,一壺清茶,半本書,可以渡過一個安靜的午后。 他不置可否,只說道:“明天早課,我會再次召集全部弟子講經,我再帶你同去吧,這回你要看仔細了?!?/br> 甄朱一愣,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說這話的時候,手不釋卷,視線還落在書頁之上,神色如常。 她一時應不出來。 “你意下如何?” 大概是聽不到她的回答,他抬起眼,看向她,目光似乎有些疑惑。 甄朱心微微一跳,急忙裝出高興的樣子,點頭輕聲道:“好,多謝上君了?!?/br> 他望著她,微微一笑,也點了點頭:“無事了,你去吧?!?/br> 他道號青陽,人如其名,雖然平??偸悄敲锤呃?,但偶爾笑起來的時候,譬如這一刻,笑容清揚而溫暖,真的如同春日和風,讓人沉醉其中,無法自拔。 甄朱定定地望了他片刻,最后哦了一聲,只好轉身,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最近她總愛犯困,白天也覺骨酥腿軟,搬來這里,或許是感到放松,晚上睡的更是昏天暗地,幾乎一沾枕頭就沉沉睡去,可是今晚,回去之后,她卻有點睡不著了。 她有點犯愁,明天等他講完經,該怎么糊弄過去? 要是說沒找到那個人,他會不會讓自己立刻就離開山門? 雖然他讓她暫時住到了聽風的邊上,但看起來,他還是想盡快送走她的,這不,為了避免她再次“睡著”,他都把講經時間改成早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