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賈瑛聽了,仔細拈了紙頁,抬頭訝然看著他。 穆蒔沒有看她,反而認真,甚至說得上是嚴肅:“我看了,這其中的詩文著實難得,你的編布也十分出奇,書市還沒有這類書冊,若你愿意,我可以替你刊發,利率風險平分?!?/br> 賈瑛一時震訝在地,既為沒想到他會與自己不謀而合,甚至是親自來補上了她最缺的這一環節,更是為他在其中展露出的與其他人全然不同的態度。 就連寶釵也說了,這些不是她們分內的事,大家都只以為她們是在玩鬧,包括知道她下一步計劃的探春,也不過認為她是為了解決會費的問題。 不是的。 她自己心里很清楚。 她是個只看了第一回 的人,雖然毫不在意的攪亂劇情,卻不敢忘記第一回第一段的那句話。 ——可使閨閣昭傳。 她不將這書看做宅斗,不認為青春小女孩間的小嫌隙是勾心斗角,這些生動富有才情的女孩子,絕不是一個紙片一樣的單一形象,更不想是婚后連名字也隱去,冠上了夫姓的某某氏。 所以她不喜歡林緗玉,所以她憎惡陳文道。 他們生在自由的時代,揣著各自的惡心目的,連一個清代心懷悲憫的男性作者都半分不及。 賈瑛心中情緒砰然脹開,撐得連喉言都酸澀起來,卻只字都難說出口。 她怔怔迎上穆蒔的目光。 他面容自然坦蕩,無半分違心與奉承,更無一絲鄙薄或不解,甚至連往日的溫和寬縱都不在,只是與她商談的認真模樣。 少年時,他憤世嫉俗,萬事萬物,著眼的角度便與他人不同些,如今是比她前世還要大的年紀,縱然靜默內秀,其實什么都沒有變過,只是不再叫人輕易見到他那副樣子了。 賈瑛只覺得心下泛起一絲古怪,便吸了吸鼻子,故作鎮靜將先前與探春說過的計劃,同穆蒔又說了一遍。 兩人乍然不謀而合,一切自然如湯沃雪。 穆蒔抬眼瞧見不遠處樓外掛上了一只風箏,嘆了一氣。 “那么,一切便如此定了,這會有人過來了,我也要走了?!彼┥?,替她摘了發上的枯葉,順勢將她鬢發挽到耳后。 賈瑛滿腦子還是兩人的協議,一時沒多想他的動作,點了點頭。 穆蒔忽然叫她:“阿瑛?!?/br> 賈瑛下意識應聲,疑惑看向他。 他輕聲道:“寶玉是她們喚你的,但你上一世,是叫這個名字,對不對?” “姨姨!” 賈瑛回過神,就見謝曦小朋友一臉不開心看著自己。 她立即蹲下身,摸了摸小胖墩的頭:“怎么啦?” 謝曦軟軟戳了她一下:“我剛剛叫了好幾聲,姨姨都不理我,我還叫了姨姨的名字呢?!?/br> 賈瑛一時臉上發燙:“對不起呀,我方才想事情呢?!?/br> 謝曦看了看一桌小姨給他帶來的玩具,勉強接受了她的道歉。 元春在一邊拍了一下謝曦的小腦瓜:“沒大沒小?!?/br> 謝曦哼了一聲。 這會子,王夫人已回去了,因為謝曦小朋友哭鬧,在元春的保證下,賈瑛就留在了謝府。 小孩子心性不定,謝曦過一會又去玩玩具了,元春便拉了賈瑛到身邊,上了茶,兩姐妹坐在一塊說話。 “我聽你謝先生說,你們現在開了個詩社,你還是社長?” 賈瑛點頭。 元春笑道:“現在知道我當初教你的好了?當時只是背背詩,像是我要逼你如何一般?!?/br> 賈瑛訕訕道:“索性我們幾個鬧著玩嘛,我已經請謝先生當掌壇了,到時候,在她指導下,我定然能夠學問水平大增。以后說不定還能當個女夫子呢?!?/br> 元春噗嗤一笑,聽她提到以后,眼神驀地復雜起來,拉了她,認真道:“寶玉,你且告訴我,太太最近,可有帶著你去別的府里?” 賈瑛一懵:“我才回京呢,連家里親戚都還沒見全,所以還沒出門?!?/br> 元春點了點頭,更加放不下心來,嘆道:“年里,不少人向太太打聽過探春了。到時候趙姨娘聽見信,太太可就要找你麻煩了?!?/br> 賈瑛背后一毛。 “jiejie,你可別嚇我呀?!?/br> 元春看著她,心里想起謝沉那些話,忍住了說出實情的念頭。 在她眼皮子下頭見寶玉,她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個人是賈珠和謝沉的朋友沒假,但是寶玉可是她親meimei。 而且她已經給賈珠去信了,她就不信賈珠知道朋友瞧上自己的meimei后能淡定。 元春深呼吸后,還是忍不住用平日嚇唬不乖乖睡覺的謝曦語氣,認真道:“寶玉,要是你再不相個人家,小心以后嫁給性情古怪的老光棍?!?/br> 而且還是個一直盯著他們家小姑娘的禽獸。 元春心里冷哼。 當初太子造反,在城外的時候,她就覺得不對了! 第101章 大觀食錄 之后的日子勉強算是平淡無奇。 賈瑛忙了一早, 又折回賈璉的院子,向王熙鳳匯報情況, 正要進屋, 就見賈璉在一邊偷偷沖她招手。 賈瑛將賬簿交給麝月,走到廊下:“璉二哥,怎么啦?” 賈璉四處看了看, 低聲道:“你二嫂子今日瞧著如何?” 賈瑛看著他,又是無語,又是好笑:“你親自去瞧便是了?!?/br> 經鮑二家的事情后,賈璉總算是消停了一陣,王熙鳳卻像是被那日下紅嚇住, 又或是被賈璉這幾次折騰心灰意冷了一般,竟不再管他, 反使賈璉老大不自在了。 賈璉莫不是個m? 賈瑛心里腹誹, 又見賈璉連連搖頭:“你嫂子見了我,只當沒我這人的。我同她說三句,她能回一個字便是燒了高香?!?/br> 他實在不想同堂妹說這些,可近日老是在這面碰釘子, 老娘看到他還懟他,他滿腹委屈無處可說, 夜里一個人睡又冷冷清清, 想到當時鬧的一通,覺得老大沒勁,卻又后悔不來了。 賈瑛便道:“鳳jiejie今日氣色好多了, 大夫來瞧過了,看平兒jiejie的樣子,已經無礙了?!?/br> 賈璉想到她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家,大夫肯定不會當著她的面說,所以也不在乎她說的不細致,拱手道謝后,便由她離開了。 賈瑛回屋同平兒說了一應事情,想了想,又將賈璉向自己打聽的事情提了提。 平兒笑道:“姑娘費心了,等用了午飯,二奶奶要去臨府,所以留了口信,姑娘下午便不用過來了?!?/br> 賈瑛聽平兒說今天下午能放假,總算長松了一口氣。 近來王熙鳳整日安心養胎,她只握了大頭,能交給迎探和賈瑛的,也全數甩給了她們,平兒則負責統籌調度。 這下,賈瑛連半日假也沒了,成天忙得腳打后腦勺,主要是和府里那些媳婦婆子拉鋸戰,也沒空多想什么,基本上是沾了枕頭立馬入睡,醒來雙手一伸,由著換好了衣服,再胡亂塞了幾口,問過賈母安,又腳步不停往大房跑。 如此反復,一個月下來,賈瑛幾乎忘了上次安安心心喝茶是什么時候了。 想到這里,她便打定主意下午找了探春她們喝下午茶,正好大家最近業務交接,互相吐吐槽也是好的。 ——然后她就后悔了。 王夫人點頭:“來得正好,過一會,你們同我一齊去南安王府?!?/br> 探春在一邊嘆了一氣。 賈瑛:“???” 當時賈瑛去了金陵,在過年時,探春已經由著王夫人領出來好幾次了,所以與幾位世交的夫人見過后,十分輕松就融入了一邊妹子們的群體中。 賈瑛是頭一次由王夫人帶出來。 如果這是一篇西方名著同人,那賈瑛就是初到倫敦,要進社交界的公爵家女兒,自然成了焦點,何況她含玉而誕這個名頭響了一些,那些太太們看她的目光也不免深意滿滿。 南安太妃與賈母有舊,娘家同史家是多年世交,又是府里最高輩分的主人,賈瑛頭一個便要向她請安問好。 太妃笑道:“常常聽湘云念起你,今日可算見著了?!币贿呍缬腥藗浜昧艘娒娑Y物。 賈瑛接過禮物拜謝,又與逐次與在場夫人見禮,王夫人在一邊與她說,頭一個便介紹了北靜王妃。 賈瑛面上不露,心里卻著實嚇了一跳,起初見著,因為對方看起來比她不過大兩三歲,還以為是南安太妃身邊最受寵愛的小輩,不料竟然是王妃。 北靜王妃同她溫和說了幾句,全然長輩模樣,賈瑛在金陵被白胡子的老爺子都叫過妹子,身經百戰,倒也不覺得別扭。 之后種種拜會見禮,自然不再細說??偹闩c余下夫人見過,賈瑛心下松了一口氣,只想著這下能和探春會合了,不料太妃又叫了她坐在自己身邊的繡墩上。 王夫人自然喜不自禁,賈瑛硬著頭皮過去了,方才隔得遠了,太妃沒仔細瞧,這會她坐在身邊了,一看之下,下意識感嘆道:“哎唷,這孩子……” 和她爺爺生得好像。 老太太到底老江湖,沒將這話說出來。 一小姑娘,和自己爺爺長得像,說出去自然不好,雖然她爺爺當年是出了名的雌雄莫辯面孔。 這下她倒是明白,為什么賈母這么喜歡這孩子,還抱到自己跟前養了。 太妃沖眾人笑道:“方才沒仔細看,這孩子生得好生俊俏?!?/br> 這次宴會大boss開口了,下頭眾位夫人自然是應和著稱贊,一片和諧。 賈瑛在一邊坐著,已經笑得僵硬了,然而老天似乎還不打算放過她,一邊又有一個夫人道:“啊呀,她與甄家的哥兒生得好像?!?/br> 賈瑛心里一片灰敗。 她長得像她爺爺就算了,還和一個男孩子也像。 所以等比推理,甄寶玉和她爺爺長得像。 賈瑛內心是崩潰的,老爺子,您老當年沒做啥隔壁老賈的事吧。 這位太太到底是口無遮攔了點,坐在北靜王妃對面的老太太打圓場道:“是了,當初榮公與甄家的老爺子是表兄弟。倒是后來,”她同賈瑛笑道,“自從你家從金陵來了京里,兩家就不怎么走動了?!?/br> 賈瑛迎著眾位太太似有所想的目光,對這位老太太露出虛弱感激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