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住了，半晌才開口：“黑無常大人還不動手，難道只是來和我磨牙的？”

    曹殷看著他，想從他的話語和面部表情看出他心之所想。他的笑容既帶嘲諷又夾雜著無奈。曹殷沒有動手，開口問道：

    “你的名字？或者說你還是人時叫什么？”曹殷這么問是有道理的，醒來便已是魃，說明是被施加了不一般的秘術，如此被他人看中并施術化為魃，想必也不是普通人，曹殷總覺得他的背后沒那么簡單。

    “我，不記得了。何時死去，為人時是誰，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時代的人這些通通都不記得了。大人問這做什么，像我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在這世上躲藏著生存已覺無趣，速速把我綁了去吧，這不是你們陰司早就想做的么？”他苦笑著嘲諷道。

    他顯然沒了反抗之意，索性坐到地上，兩手并排伸到曹殷面前。

    “素聞陰司黑無常鐐鬼銬能拷惡靈厲鬼，今日也讓在下見識見識吧?！?/br>
    他說罷，無所謂地笑著，曹殷卻不上前。

    “你說你不記得了……”曹殷似是自言自語道，也不看他，猶自思索著。

    “大人還用再想什么，拷了我便是，我不會反抗的。我不討厭你，反正我不愿茍活，便宜了別人不如讓你立了這功罷?！?/br>
    曹殷好似沒聽見他的話般，只是道：“你所葬的墓中有沒有能證明你身份的東西？”

    他沒成想曹殷會這么問他，愣了愣，答道：“我所在的墓中沒有銘文記載，只有隨身帶著一塊玉佩和一只小金印上面有字，我記不起什么，又不敢輕易拿給別人看?！?/br>
    “給我看看?！辈芤髷傞_手。

    他并未料到曹殷有此動作，頓了頓便從腰間摘了玉佩，又從袖中取了金印遞給了曹殷。曹殷接了過來，看了半晌，皺起了眉頭。這一看便知不是尋常人所佩之物，曹殷若有所思，對他道：

    “金印刻有‘帝’字樣，玉佩又刻以鳳凰，恐不是尋常之物。如你不是尋常之人又遇這種不尋常之事，那就必須調查之后才能對你進行最終判決?！辈芤竽弥衽搴徒鹩λ?，“這兩個物件我先帶回陰司調查，你必須得呆在這里不能離開，我會派拘魂吏看守你，我也知他們奈何不了你，但我信你必不會離開?！?/br>
    曹殷雖面無表情但語氣肯定，他不知這位鬼仙大人為何不直接逮捕他卻反而在意起他的身世，“我信你……”這三個字讓他忽然感到些許的不知所措。

    “實在是不明白大人你為何這么做，但既然已無反抗之心，我又為何要逃走。我在這里等著大人給我的最終判決便是?！彼π?。

    曹殷看了他一眼，轉身隱入了晨曦之中。

    （待續）

    第21章 外篇·鳳凰于飛（5）

    五

    再見曹殷已是五日之后，曹殷于傍晚時分又出現在他面前。

    “大人這回是來逮捕我的么？”他醉人地笑問。

    曹殷未答話，從袖中取出一只香爐放于地上，念動咒語，一道法陣以香爐為中心鋪將開來。他又取出玉佩和金印放于陣中香爐邊上，靜靜道：

    “威帝大人，隨我來吧?！?/br>
    他聽到“威帝”二字瞬間一震，一種五味雜陳的復雜心情油然而生。

    “做什么去？”他不禁問道。

    “這是陰司第五殿閻羅王殿下的還魂香，此香可以使死者暫時還魂于陽間，你是僵，處于六道之外，點此香可以回憶起忘卻之事。但我們從未嘗試給僵尸點過，如今可以一試?！辈芤蟮?。

    “你們調查出什么來了，使得閻羅王能交予你此香，一般不都只是把魂魄帶到望鄉臺做一場回家的黃粱夢么?！?/br>
    “你竟知曉望鄉臺?！辈芤笃娴?，“我的力量是不足以說服五殿下，原本為魔王的諦聽也出面了。他已入佛門，一切因果報應已與其無關，你的情況特殊至極，諦聽不希望你白白被除去。找回了記憶，你就完整了?！?/br>
    他渾渾噩噩地聽著，香的作用已產生，無數記憶碎片化作青煙從他的身上縷縷冒出，他打量自己的全身，有些驚奇地尋找自己的點滴過去：

    那是一座寬廣陰暗的宮殿，宮人來往頻繁，但卻并無聲響，此殿名為鳳儀殿，然而殿中的此情此景卻并無“鳳儀”之象，宮人帶著數位御醫模樣的人進入此殿。只聽宮女們竊竊私語道：“這鳳儀殿的主人為何要這么做呵，竟在陛下面前自盡，如此驚了駕縱有十條命也不夠死的！”

    “你哪里知道，這要是我我也恨不得死了，小小年紀，還是前燕的皇室，遭此侮辱活著還有何意思?！逼渲幸晃粚m女嘆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是前燕的中山王，又官拜大司馬，現今又得皇上寵愛，今后飛黃騰達，指日可待?！绷硪晃粚m女道。

    “飛黃騰達？哼，他要是個女人興許還有的隱忍，可惜他是個男人，還要被人……”說到這里宮女們都住了嘴，因為殿里的御醫們已經退了出來?？从t們的面色，可以肯定殿主人并無性命之憂，宮女們此時都畢恭畢敬地送御醫出殿，剛才談論的話題也就此打住了。

    他愣愣地看著這場景，不發一言，接著轉過頭看向別處，于是，下一個場景又出現了：

    兩支軍隊對峙在宮門前，一支恢宏浩蕩，另一支卻已然殘敗不堪。兩軍的主帥一個站在潰不成軍的部下前面，面帶凄涼的笑。另一個面色清冷，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冷冷地俯視著對方。

    他看到這里顫抖了一下，伸出手去觸摸騎在馬上的那位首領，然而卻摸了個空。

    “鳳凰，你竟也如此絕情了。也罷也罷，你原就是這樣的剛烈性子，只是朕……”那戰敗的王者開口道，卻被馬上那位將領打斷：

    “成者王，敗者寇。吾當日以敗者身份入你宮中受你欺辱，這次一并還清與你！”

    “……欺辱……么？原來……如此?！睉饠∈最I喃喃自語進而苦笑道：“如此也好，朕是前秦天王苻堅，想你即使贏了也改變不了昔日屈居朕之下的事實?！?/br>
    聲音不大，卻字字有力，馬上的首領皺緊雙眉只說了一個字：“殺?！?/br>
    頓時，宮門前血海一片。那位自稱為“前秦天王苻堅”的首領的身體已倒入那片血海之中，他的頭卻被那馬上的首領高舉在手中，四周“呼啦啦”地跪了一地，高呼：“慕容大人威武！”

    那震動大地的呼喊，現在的他好似沒聽見一般，只是喃喃重復道：“慕容……慕容……”

    曹殷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的一切反應，道：“威帝大人想起來了么？”

    “果然，那是我……”他閉上眼睛感嘆道，“我便是那飛出前秦宮中，滅了苻堅的西燕慕容，我記起來了呵……”

    他如此說道，卻絲毫無半點興奮之感，反而擰起眉心，眼中滿是嘲諷之色。

    “全想起來了么？”曹殷問。

    “嗯，只是還有一點。我，是如何變成這個樣子的？”

    “大人還記得自己是怎么死的么？”

    “是的，既已記起，便再不會忘記。左將軍韓延，他的臉我真是不能隨便忘卻?！?/br>
    “他殺了身為威帝的你，然后擁立將軍段隨為燕王，然而西燕始終是慕容的?！辈芤缶従彽?。

    “是與不是于我已毫無意義，左不過當時我消極怠戰以致于好戰的他們對我下了殺手而已，想我不過也是因為當時擁立者眾多，所以才做了皇帝。哼，人長得一副好皮相還真是好呵，無論男女，都可以翻手為云，覆手為雨?！?/br>
    “你想報仇么，威帝大人？我之前檢查過你這所佩之物，在上面斷斷續續看見你死前的景象。其實你之所以死后化僵是因為當時跟隨在你左右的鮮卑巫醫在你還未咽氣時喂你吃了一道符咒，這道符咒的威力異常，煉就的方法不得而知。他冒著被殺的危險，拼死沖到你身邊喂你吃下。眾人只道是他忠心護主，卻不知他喂你吃符咒的小動作，你死后因怨氣十足而不腐，肚中符咒又因怨氣的催化而使你異化為魃，想來那巫師當時大概只是想救你卻不知這符咒日后竟會有如此大的威力吧?！辈芤蟮財⑹龉适掳阒v出上面的話。

    “怨氣，還真是個厲害東西呢?！彼嘈Φ?，“沒想到當時因一面之緣而跟隨我身邊的那個叫羅摩的巫醫竟會做到如此地步，我原以為我臨死的那一刻終于解脫，卻沒成想心中還是會有怨氣……”

    “如何，你要報仇么？”曹殷問。

    “哼，他們早已生老病死走過輪回道，如今是人也好是動物草木也罷，雖以我之力能輕而易舉取其性命，可這又有何意思？”

    “那么，你是放下了？”

    “放下與否也已無意義，無常大人，你終是要綁我去陰司取我這已虛幻無實的性命不是么？如此，我即使不放下又能如何？”

    “世間之事，禍福難料，上天使你踏入了僵尸的界線，冥冥中自有定數，相比于早已不知去向的他們，威帝大人依然存在這世間當中，這，已經是對謀害你性命的他們最大的嘲笑了?！?/br>
    威帝慕容聽罷，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曹殷：“黑無常大人今日竟說了這許多話，是在安慰我么？”

    “威帝大人，我奉藏王尊之命鎖你去陰司復命，因你的身份特殊，為人時又經歷了常人難以經歷的變故——化身僵尸，故不取你性命，只鎖你去陰司十殿審判贖罪，勿反抗?！?/br>
    “事已至此，無論如何處置我已不在乎了，生死亦同災禍，承蒙黑無常大人眷顧，沒有殺我卻反而找尋我的身世，在下感激不盡的同時能否問一下原因呢？”

    “并無什么原因?！辈芤罂戳怂谎?，淡淡道，“對自己的身世毫無記憶，這種感覺叫人不快?！?/br>
    聽到此話，慕容愣了愣，問道：“失憶的感覺你也知道？”

    “再有，能把人化為僵，你的那位巫醫也很不簡單，這難免叫人懷疑他是否有另外的動機，只可惜，陰司還沒有尋到他轉世后的蹤跡?！辈芤蟛⑽椿卮鹉饺莸膯栐?，只是如此道。

    慕容聽罷，也沒說什么，只是微笑著看著面前這位陰司無常，不知怎地，他很喜歡曹殷的這副認真模樣。

    “我們走吧，威帝大人?！?/br>
    “悉聽尊便?！蹦饺菪Φ?，那笑容讓世上無數奇珍異花都相形見絀，“只是可否不要再叫我‘威帝大人’了？”

    曹殷沒有看他，也沒有對他那無奈的請求作回應，只是那只握著拴在慕容手腕上鐵鏈的手卻不自禁地握緊。

    “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菶菶萋萋，雍雍喈喈……?！蹦饺菀贿呑咭贿叺偷偷爻?，自此，于嗟魃者，獨立三界，人畜無害，眾仙側目?？刹宦犔柫?，卻時佐陰司，三界稱其為“尸仙”。

    （《外篇·鳳凰于飛》完）

    第22章 套娃（1）

    “今日伊出門之時，正與日游神相遇，便不至死，也要帶傷上陣?！薄s劇《桃花女》第三折 。

    一

    醫院剛剛到了上班的時間，一個年輕男子便踏進了醫院的大門，冬天的晨光從窗子透進來灑在他身上，使他變成了一個鑲著金邊的剪影，看似全黑的頭發在陽光下透出暗紅。他快步地走著，直接來到精神科所在樓層。

    小田從護士休息室中走出來，迎面就看到一名行色匆匆的男子沖了過來。

    “這位先生，您有預約嗎？”小田忙上前問。

    “嗯？”男子皺著眉頭哼了一聲，抬眼看著小田。

    “唔，先生，如果沒有預約的話……”小田被男子的嚴厲目光嚇了一跳，但職責所在所以只得鼓足勇氣說道。

    “我找曹旸有事，麻煩你告訴她一聲?！蹦凶与m然用了“麻煩你”三個字，但是依然給人震懾之感。

    “好、好的?！毙√镖s忙跑去通知曹旸。不一會兒就見曹旸走了出來。

    “呦，曹晨哥哥，好久不見了?！辈軙D笑著打招呼道。

    “誰是你哥哥?！北唤凶觥安艹俊钡哪凶用碱^皺的更深了。

    小田有些不知所措，曹晨的樣子就像曹旸欠了他一大筆錢似的，曹旸卻不以為意，她拍了拍小田的肩膀笑道：“呵呵，小田，你去忙吧?！?/br>
    小田看了看曹旸，又看了看曹晨，不放心地走了，曹旸呵呵笑著沖曹晨招招手便轉身走進了辦公室，曹晨也跟了進去。

    “小田是無意中和你走個照面的，晨哥哥不要介意?！辈軙D靠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笑著說。

    “哼，我沒有那閑心找她麻煩?！辈艹科沉艘谎鬯?，一下坐到了躺椅上。

    曹晨，陰司十陰帥之日游神，與無常兄妹一樣也是第二任的陰帥，他與夜游神曹夜以兄妹的身份搭檔，但與曹旸和曹殷不同的是，曹夜并非在前世與曹晨是真正的兄妹，而是由曹晨在得道前所犯下的罪過化成。日游神和夜游神為上古的兇神，人不可撞見，如沖撞了二神，則必有大禍。而在當代，此二神則負責記錄凡人的善惡并上報陰司，如果人行惡事并且沖犯了二神，那么就只有等死的命了。

    “今日怎么有空來找我？工作完成了？”

    “曹夜說曹殷上次中途替我們辦理了陰婚的那個案子，我們不可欠你們的人情，所以那‘童鬼’一案我們攬下了?？墒瞧隽瞬碜??！辈艹肯哪抗鈷呦虿軙D，狠狠地道。

    “哦，出什么事了？”曹旸輕松地避開了他的目光，隨手拿起桌上的套娃擺弄起來，悠悠地問道。

    “一百多年了，已經一百多年未遇到這種事了。上次碰到這種事的時候還是在民國，民風未開，鬼魅盛行于世?？墒乾F在民風早就開化，沒想到還是有人做這毫無人道之事?！?/br>
    “哦？沒想到兇神日游也會說出‘人道’這兩個字?！?/br>
    “哼，越無人道事情越兇險，越兇險死的人越多，人死了也就罷了，只是徒增工作會感到煩而已。難道你不這么覺得么？如果由此產生了厲鬼惡靈的話?！辈艹繏吡艘谎鄄軙D手中的套娃道。

    “那倒是，麻煩事什么的最討厭了。那么你找我來，是想讓我幫你補救這個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