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她又說:“同沈霖議親,我原是害怕的,現在見到jiejie也在國公府中反倒安心了許多?!?/br> 寧澤又安慰她:“四夫人和老夫人都喜歡你這個樣子的姑娘,八公子也是個沉穩的,你放心便是了?!?/br> 送走寧渝,寧澤叫了聲菱花,吩咐她去喚陳大嶺過來,她有事要陳大嶺去做,話音剛落卻見一人穿著竹青云?中衣,額前碎發濕漉漉的走進屋中,問她:“你找大嶺做什么?” 寧澤有些怔愣,看沈大人的樣子已經洗漱過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的,他的額前還有些小水珠晶瑩瑩的在滴落。 她還是有些生氣的,因為他那句有點喜歡。卻又想沈大人平時看著那么遠,情|事上卻又那么近,讓她拿捏不好分寸該如何對他,想了想說道:“有些東西大意的遺落在別人哪兒了,勞煩陳護衛幫我去取回來?!?/br> 說完又連連嘆氣著走上前,拉著他坐下,跪坐在羅漢床上給他擦頭發,這才問道:“大人什么時候回來的?” 沈霑卻沒回答她,反而平靜的問:“那個陸珩都是怎么欺負你們的?” 寧澤這才知道他是聽到了她和寧渝的談話,卻不知道他問這個做什么,很認真的回答了,末了又說:“陸珩選擇錯了方式,寧渝性子又內斂,這兩人恐怕是有緣無分了?!?/br> 她繼續給他擦拭著頭發,又慢慢給他攤開,手指一下一下扒在上面,時不時的還起興揉一下,沈大人這次倒是十分乖順,還是安靜的背對著她。 “你怕蛇嗎?”沈霑突然問。 寧澤有些呆,見他已經轉過頭看她,慢慢點了點頭說:“怕?!?/br> “那你怕鼠嗎?” 寧澤忽然覺得心痛了一下,沉默了好久,又點點頭說:“也怕?!?/br> 沈霑就這么盯了她一會,好久才說:“你既然怕何必上前去捉那些東西?!?/br> 寧澤擦頭發的手停下了,本能回道:“meimei在我后面……” 她說了半句,便頓住了。前世那十三年,只有她擋在別人面前沖鋒陷陣,不曾有誰為她遮風擋雨。 如果可以,她想重歸到小時候,不為別的,只是想抱一抱那個年少的自己,告訴她不要怕。不要害怕自己尷尬的身份,不要去討好依附繼母和meimei,也不需要壓抑著自己作出一副乖巧懂事的樣子;也不必害怕自己像二姐一樣被拋棄;也不要怕自己聲音細微別人聽不到。 更不必驚惶的哭泣,怕自己不努力別人再也不踏入她的町蘭院。 然而終究沒回到那個時候,那些曾經的淚水卻有水滴石穿的毅力,吧嗒吧嗒的滴在心上,很疼,她騙不了自己,也洗不掉這些過去,到最后哭的多了便無所畏懼。 沈霑拍拍她,哄小姑娘似的說:“你也怪可憐的,可惜沒早遇上我,我是不怕那些蛇蟲鼠蟻的,不然可以幫你打跑?!?/br> 寧澤似乎是被寧渝感染了,跪坐在床上,木偶一樣呆滯了好久才又重新動起來,說道:“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大人這是在攻心么?” 沈霑眸中染上點笑意,狀似想了想說:“昨日有人醉酒已經直白的表達心意了,覆水難收,還需要我攻心嗎?” 說完又捉住她的手腕,將她壓在羅漢床上說:“我昨日可是給你說過會更過分的,你可還記得?” 寧澤點點頭,被沈大人這樣一攪和很快便收掉了自怨自艾的心思,然而還是覺得昨日那事不能就這么過去,很認真的勸道:“大人不是說了么,什么都得克制,尤其人欲這把火還是滅掉為好,根據圣人學說,要把情|欲這個妖怪割掉才是?!?/br> 她一本正經說完,又突然扔掉帕子,撲進他懷中,雙手緊緊抱住他,說道:“我上輩子就知道大人對什么都是一望而知,能洞察一切?!?/br> 又慢慢說:“當時我在族中聽到族長提議的時候,我就想著我要是代替表姐嫁給大人,就算是費盡心思也會被大人輕易識破,進而可能連累整個弓高侯府,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只能走出這一步?!?/br> 又瞇著眼堆上笑:“幸而大人菩薩心腸,存了布施之心,不同我們計較,還愿意引導著我走……我不太好,也不聰明,也不知道青天有多高,只求大人一直為我留著一架青云梯,我總能一點一點的登上去的?!?/br> 她覺得自己這些話多少能讓沈大人有些感動吧,拿捏了片刻才又快速說道:“我覺得有些事在只有點感情的時候還是少來點吧?!?/br> 說完這句就松開了沈霑趕緊溜了出去,自覺擺了沈大人一道很是舒心,這下才覺得將他昨日那些不誠懇的話語抵消了。 院中又被送來許多花兒,萬紫千紅競相鬧夏,她從采蘋手中拿過剪刀,大刀闊斧的修剪起來。 采蘋見她咔嚓咔嚓個不停,趕緊抓住她的手道:“小姐,這都是各個地方運來的名貴的花兒,你這樣子修下去,四夫人和老夫人那邊可不好交代?!?/br> 寧澤卻道:“不會。便是 ‘焦香撲鼻,也是別有風味’?!?/br> 回頭見沈大人已經換好了官袍走了出來,便問:“大人你說這句話說的對不對?” 沈霑遠遠看著她,臉上帶著清淡的笑說:“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是得別有風味,不然真割了情|欲之妖不成?” 寧澤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不由得感嘆果然人不可貌相,怕他再說出什么,忙把剪子遞給采蘋跑了過去。 到近前看他樣子似乎是要外出,明明中了毒的人,昨夜又一日沒睡,她做出憂心的樣子問:“大人又要去哪里?不能休息休息再去嗎?” 昨日夜里幾人連名密奏,已經將劉瑾下了大獄,朝廷中起了風波,總會有些震蕩。有刮落的花瓣飄到寧澤頭發上,他伸手替她摘下,才說:“劉瑾已經伏誅,只是有人太過著急,我得去一趟寧夏?!?/br> 寧夏?那不是要去好久?寧澤覺得有些突然,這下真有些憂心了,扯了扯他的衣袖,問:“現在就要走嗎?要去多久?” 沈霑道:“要去好久,所以怕你多心,有句話要告訴你?!?/br> 她猛然抬起臉看他,心里升上來期待,心想是不是一夜春風來,鐵樹開花了?然而卻聽到:“前世沈宜鴛手中有半味蓮,是從李暄手中得到的,我和她并無私情,她不適合我?!?/br> 似乎是在回答他昨日的問話?這話!真是足夠驕矜!要是沈宜鴛聽到這話不知道作何感想? 只是容不得她多尋思一會,他又問她:“你現在還有膽量私奔嗎?” 寧澤不知道他緣何突然如此問,覺得這會兒砸過來的東西有點多,不太思考的過來,直白的想這不是膽量不膽量的問題,而是不能那么沖動和不考量后果,沈霑卻又尾音帶點上勾的問她:“如果是和我呢?還敢嗎?” 好半天好半天,寧澤才琢磨出來點什么,點了點頭。 沈霑臨走卻又說了句讓她膽戰心驚的話:“快要到花會了,看見花我總能想起點事來?!?/br> 說完也不再耽擱,走出了猗竹院。策馬出城的時候,他想他此生回來也不止是防止兵亂,還要防止情亂。 有時候陰差陽錯可能正正適合,遇到一個足夠勇敢,足夠坦誠的姑娘,還正好有趣,其實也不算容易。 第55章 和尚 昨日夜間, 無風, 天邊掛著峨眉月。 皇宮保和殿中,楊廷被大太監張永那一聲“陛下”驚的杯中酒傾出來許多。 張永張口就痛陳劉瑾包括“謀逆”、“私藏兵器”、“收受賄賂’’等十七條大罪, 聲音像是個將軍似的,十分嘹亮, 也嚇停了樂舞。 楊廷趕緊轉身瞧了眼殿門,見沈大人已經攜同劉瑾走了出去, 才略略放心。 然而皇帝陛下聽了張永這番痛哭流涕,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反而道:“這么多罪過?他做不來!” 正德帝這句話一出,莫說張永,楊廷聽了都懵了,他們這些大臣知道正德帝偏袒劉瑾, 也知道他寵信他到了過分的地步,若是劉瑾在場辯駁上一兩句必會讓他心軟, 便用計支開了他, 然而誰能料到正德帝聽后會這么平靜。 絲竹弦樂又起,正德帝端著酒杯瞇起眼又繼續起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酒過三巡后,宣德侯陳豫才慢悠悠站起來說:“陛下, 臣附議張大人?!?/br> 正德帝這人雖然被公認的花天酒地喜好玩樂,但也不是胸無大志的庸人,反而心里很有他自己的一套丘壑,陳候說完, 他頓了一會。 良久陳候才又道:“劉瑾有沒有罪過,陛下圣明,必能裁奪的一清二楚,只是蠹蟲雖小卻能讓大叔從根上腐爛,樹爛了陛下何處安身?” 說完這話他又廣袖一揮指了指舞女樂師,又指了指張永、楊廷、楊一清等人,道:“皇上可記得微臣當年給陛下說的大樹將軍的故事,東漢有位名將馮異,每次論功行賞必然避到大樹之下,從不居功自傲,這才是朝之良臣?!?/br> 正德帝這才認真打量了他一番,其實她的姑母大長公主前日也派人提醒他劉瑾有反心,然而不過一個不全之人,一個太監,他便坐大又如何? 他眼中那抹不以為意剛浮上來,陳候嘴角浮上些細微的笑意,又言道:“一人為禍不足為懼,倘若八虎作悵,陛下還能心寬體胖嗎?古語云大廈將顛,非一木所支也,大勢已去之時陛下再來垂詢吾等,不過徒增心寒罷了?!?/br> 張永聽了這話差點沒忍住跪地請罪,他同劉瑾、谷大用、馬永成……等八名太監被正德帝寵愛,被人戲稱為“八虎”,他是其中之一,陳候這句話簡直是拉他下水。 他抖索著膝蓋將要跪倒,身子彎了一半,才聽道正德帝慢慢開口說道:“聽到陳候說的了嗎?還不快去抄了他家?!?/br> 張永愣了愣才知上坐的人是在吩咐他,感嘆陳候果然是陳候,要不是他說這事未必能成,忙不迭聲的應是,轉頭去找錦衣衛直奔劉瑾家去。 整個過程中首輔楊一清一言未發,靜靜坐在位子上似乎只是看了一出好戲。 當夜便把劉瑾下了大獄,一點機會也沒給他留,第二日早朝時楊廷事先準備的兵器被搜出來,本來還平平淡淡鬧著玩兒似的正德帝看到這些才怒氣沖沖的下了諭令,凌遲劉瑾。 這時楊一清才緩緩開頭道:“臣收到奏報,叛王朱寘鐇關閉了城門,張敬之一攻城他便在城墻上屠殺十人,用的也是凌遲的手法,張敬之因此不敢攻城。陛下,如此下去恐讓周圍軍民對朝廷生出怨恨?!?/br> 正德帝發落了劉瑾,本要退朝去到豹房,聽了楊一清之言后,笑道:“朕最近圈養了許多猛獸,對付它們的辦法只有一招,快就是了,一刀斃命有什么不能解決的?!?/br> 說完又要走,楊一清卻又說:“叛王朱寘鐇還有一封密奏,就在陛下左手邊,陛下不妨打開看看?!?/br> 好事被阻斷,正德帝有些心煩,實在煩透了楊一清這個老大臣,勸諫了這些年卻還是這幅臭脾氣。他皺皺眉撈起奏章一看,叛王朱寘鐇在上面奏說自己之所以要反也不止是因為劉瑾的欺壓,還有一人玩弄權術,伙同他反叛,他是迫不得已才反,希望陛下能予以處置,否則他便要屠盡全城。 他說的那人站在太和殿左側,還是那副清淡安寧的樣子,身在廟堂之中卻仿佛遠在四海,這些年大長公主夾在他們兩人之間,其實受了不少委屈,正德帝想了想,前幾日沈霑剛送了他幾頭豹子,對他算是好,又有大長公主在,他不相信他會勾結安化王那個小角色。 他又看了殿中站著的四十幾位大臣,一列在楊一清身后,一列在沈霑身后,如此鮮明。正德帝嘆口氣,又笑了笑問道:“表弟最近身體如何?” 楊廷聽皇帝話鋒突然轉到沈霑頭上,心知有人從中作梗,沒忍住狠狠瞪了楊一清一眼,沈霑似是早有預料,仍然淡淡說道:“如今盛夏,無礙?!?/br> 正德帝大手一揮道:“表弟是大都督的兒子,雖然是文官,軍事才能想必不差的,安化王那邊就勞表弟走一趟吧?!?/br> 說完這話便再也等不得,急慌慌下朝去了。 老虎一走,潑猴楊廷便忍不住了,大罵道:“楊一清,你個老匹夫,你又暗暗羅織了什么罪名,我楊廷今日可不會放過你?!?/br> 他這邊擼起袖子要打人,皇宮中哪容得他放肆,只是近衛軍都是他帶出來的,一時并不敢上前。 楊一清已過天命之年,身子骨并不健朗,要被他一拳打下去非得去了半條命不可,然而拳頭揮到一半被卻沈霑輕輕抓住了,楊廷想要扯開卻紋絲不動,這才意識到沈霑功夫并不弱于他,只是他總會忘記。 沈霑瞧了楊一清一眼,楊老頭笑瞇瞇捋著胡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這時有人憤憤不平的上前指責道:“楊大人真是老了,黨同伐異結黨營私也就罷了,現如今為了鏟除異己,竟也開始不擇手段了,以寧夏一城百姓作餌,你好狠的心吶!” 說話的是華蓋殿大學士于彭程。 捋著胡須的楊一清大約沒想到平時恭謹嚴肅的于閣老會如此疾言厲色,其實也算不上疾言厲色,不過是語氣冷冽了幾分,他愣了愣才回道:“于閣老這就是冤枉我了?!?/br> 沈霑這時制止了亂哄哄的兩派人馬,輕輕說道:“六月飛白絮,沉冤不得雪。等我歸來便是錯勘賢愚的時候,屆時試一試會不會大旱三年,便知楊大人冤不冤了?” 這是直言不論是非曲直都要殺了他! 楊一清是三朝老臣,卻被他這幾句話氣的七竅生煙,好一會才壓下火氣,眼里卻仍舊冒著通紅的火光,淡淡回應道:“沈大人如此說,卻是讓老朽含冤莫白了?!?/br> 然而沈霑已經轉身走出了太和殿,不樂意聽他這種含糊其辭的辯白。楊廷忙追上他,擔憂道:“此去寧夏,千里奔波,你受得住嗎,那老匹夫不安好心吶?!?/br> 雖則是兩黨相爭,他也煩貓哭耗子假慈悲那一套,但他常年從軍,有什么不痛快習慣了校場上見分曉,此時被這么陰了一把,十分窩火。 因為張敬之的關系,沈霑收到安化王屠城的密報要比楊一清早,他早有打算,邊走邊說道:“我勢必要走這一趟,畢竟都是人命,黨爭之勢便如水火,這水這火也不該燒到平民百姓頭上?!?/br> 這是真話?不是在敷衍他? 楊廷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一直以為沈大人是要拉上頭的那位下來,以報父仇和他自己的仇恨,別人是好是壞是生是死與他何干?怎么現在突變了? 沈霑看他愣了,琢磨了一番圣人學說,頓了頓道:“民可近不可下,以民惟邦本,才能天下順治,本固邦寧,海內之氣得以清和,如此方能長治久安,迎來太平盛世?!?/br> 他說完走了,楊廷還沒回過味來,他是個武夫,半吊子的學問,勉強理解他是要天下太平。 他自己念叨了兩句太平,覺得十分好笑,他不知道沈大人還有這追求,快走幾步追上沈霑,又問:“沈大人,我可不是在做夢吧?你這些話莫不是同我開玩笑吧?太平盛世,就我們這位圣上?” 沈霑道:“該誅殺的自然誅殺,能穩的為何不穩?亂世梟雄不適合楊大人這種程咬金,守衛盛世未嘗不好?!?/br> 說完大概是平生第一次拍了拍楊廷的肩膀,很像是在可憐他什么,楊廷這下子是真覺得沈大人變了。他立在甬道上良久才猛然驚醒,本要轉回家中,但到底不放心一路追上沈霑,要與他一同去往寧夏。 —— 沈霑離開猗竹院不久,七姑娘沈宜慧抱著一瓶光禿禿的梅枝近了院中,一到院門口便喊道:“五嫂,我看你屋中并沒有放置盆景,想必不愛那些花紅柳綠,我就折了幾枝梅枝給你帶過來了?!?/br> 那花瓶很大,占了她滿懷,看著便很重,小丫頭水仙跟在她身后,屢屢伸出手要幫她都被她阻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