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菱花忙給她行禮, 又對寧澤道:“小姐,表小姐過來了?!?/br> 魏時枟已經走過來揭開了寧澤的白面紗,冷聲斥道:“她不懂事,菱花你也不懂事嗎?今日已經找了全福人鋪床, 后日她就要出嫁,你給她找個白帕子遮在臉上是在詛咒誰?” 這話說的有些重,她平日為人有些冷淡,菱花本來就有些懼她, 此時嚇得忙跪在地上,魏時枟并不搭理菱花,轉而扯起寧澤道:“雖然早知道你不守規矩,可你如此也太百無禁忌!” 寧澤在這些事上確實遲鈍,她一說也覺得不妥,她還是第一次見魏時枟發火,便是那日她發現她不是韓儀清時也沒訓斥她一句。 寧澤道:“表姐,我自幼居住在青州,青州氣候大類江南,便是春天也是濕潤的,而京城太干燥,我臉癢難忍才會用棉帕敷臉,一時不察用了精白色的手帕,表姐莫要怪菱花,并不是她的錯?!?/br> 她說完話眼珠一斜示意菱花起來,菱花接收到,垂首爬起來倒退好幾步遠離了魏時枟,這才轉身進了屋。 魏時枟看她臉上好多處紅紅的一片,有些地方還皴起了皮,不由皺了眉道:“別人在你這個年齡皮膚都是最水嫩的時候,怎么你偏偏這么多毛病,最近已經下了幾場雨了,你怎么還是這樣?!?/br> 魏時枟轉頭又問菱花:“可有請郎中開藥?” “有的,我去拿給表小姐?!被卦挼氖亲诟羯惹袄C鴛鴦枕的采蘋,她說著話放下繡樣轉身在梳妝臺的抽屜里取了個小瓷瓶。 這時菱花已經乖覺的捧了一方紅手帕過來,又浸濕了遞給魏時枟,魏時枟凈了手,將藥一點點涂在寧澤臉上,說道:“你這臉恐怕后日好不了了,到時候上妝時多鋪一些粉遮蓋下倒還好?!?/br> 寧澤長在青州,青州近海風中帶著濕氣,不像京城風一吹她就有些受不住,前世她才到平涼的頭幾年也是這般,過了幾年也便好了。 這次臉癢的卻不是時候,后日她就要成親,頂著一張大花臉嫁給沈霑,可算怎么回事! 寧澤有些沮喪,她雖然是頂了韓儀清的名字嫁人,還欺騙了要嫁的那人,但她對這件親事卻還是很激動,畢竟這是兩輩子頭一遭。 她又想起沈霑的樣子,覺得他風光霽月的而自己卻要頂著這張猴臉,到時候一對比豈不是更糟糕!本來就激動的心情更加波瀾起伏,恨不能偷取靈藥,一夜勝嫦娥! 魏時枟今夜陪著她一起睡,魏時枟話不多,她倒是有滿腹心事,比方說她一直介意沈霑和沈宜鴛的關系,比方說柳葉給她的手帕丟了讓她很擔心,只是這些卻都不好訴說,而且她也善于自我排解,不一會便也睡著了。 魏時枟此時卻睜開了眼,寧澤住的是韓儀清的院子,這張床也是韓儀清的,昔日她也曾同韓儀清一起躺在上面,兩人也不說什么,笑鬧兩句互作陪伴罷了,而今斯人卻不在了。 魏時枟摸了摸寧澤腦后的頭發,心想,自己和黃秀梅不同,她覺得有寧澤在至少多個安慰。 寧澤第二日換上了天藍色疏朵皓紗春衫,送走了魏時枟,轉道魏萱的院子,說要出去一趟,本以為魏萱會攔她或者問問她去哪兒,她卻什么都沒問,便同意了她所求,只是瞅向她的眼神緊緊縮著,好像含了無盡的心痛,寧澤只以為她還在喪女的哀痛中,并未作他想。 她一走出去,魏萱抓著莊嬤嬤的手,埋在她懷中忍不住哭道:“我又害了她??!” 今日一早,安靜了整個春日的二房終于有了動作,魏萱早晨去和田氏請安的時候,田氏讓丫頭端了一盤蓮花餡餅上來,她一貫不愛甜膩的食物,勉強吃了幾口,田氏才道:“儀清身體不好,你可有想過日后她在子嗣上會十分艱辛?” 前些日子小田氏對寧澤也說過這些話,事后采蘋稟告了她,若嫁過去的真是儀清,她確實會擔心,但嫁過去的是身體好好的寧澤,自然不用擔心這種事。 近來因為韓雪松風聞漸好,庶子韓云舟又過了會試,她心里也硬氣了幾分,拒絕道:“時下雖然有許多人家遵循媵妾制,卻也非必需,儀清身體漸好,想來將來子嗣上不成問題?!?/br> 田氏卻又指了指放在花瓣紋青釉盤子里的蓮花餡餅,道:“這東西儀清愛吃,整個春日吃了不少?!?/br> 整個春日她確實多次看到韓儀靜提著親手做的蓮花餡餅帶給寧澤,韓儀靜是個老實的孩子,又經常被小田氏欺壓,她覺得寧澤同韓儀靜走進些倒沒關系,也沒在意她們之間的來往。 魏萱點頭應是,頭點到一半驀然頓住,忽然間意識到什么,猛抬起頭看向田氏,聲音尖銳了許多:“母親這是什么意思!” 田氏又重復了一遍方才開場的話:“儀清子嗣上恐會艱難,為了我們弓高侯府著想,還是讓儀靜作為隨嫁和儀清一同嫁過去吧?!?/br> 魏萱剛剛喪女不久,有時候看到寧澤心痛,有時候又覺得好歹有這個外甥女在面前盡孝讓她不至于太過悲傷,此時明白過來田氏的話,平生第一次做出違逆之舉,拿起盤子直直砸向田氏,田氏躲閃不及額上被砸開了花,魏萱又要沖上去,早被田氏房中的嬤嬤捉住。 田氏沉聲喝道:“你大膽!” 這一聲斷喝終于讓魏萱清醒過來,時有言官無孔不入,一道不孝的折子參上去,韓雪松就可能丟了官位。 她突然覺得世道渾噩,儀清去了也好。 寧澤出了侯府,讓人抬著軟轎一路到了京郊相國寺,山寺也不止有桃花還有杏花才盛開,她也不多取,只采了一枝,又沿著山階向上,到了一處墳塋前,那墓碑上只刻了“愛女之墓”四字。 寧澤將杏花放在墳頭,駐足了一會,對著墓碑笑了笑,轉身下了山。 第二日一早寧澤就被魏萱揪了起來,她親自給她絞臉,梳了頭插上龍蕊簪,又親手給她描眉上妝,看到她臉上的紅塊塊唉聲嘆氣一番,拿過蹙金繡云霞的鳳冠霞帔給她穿上,寧澤要自己動手都被她給拒了,一切收拾妥當又給她照上翟紋的紅蓋頭,這才握住她的手說道:“二房換了儀靜作為陪嫁……” 寧澤就要掀了紅蓋頭沖出去大罵這群不要臉的婦人,卻被魏萱緊緊抓住道:“今日大喜的日子你莫要胡鬧,嫁過去之后你為主母她為妾,你想怎么懲治她就怎么懲治,且莫著急?!?/br> 魏萱張了張口,想說那蓮花餡餅有毒,你今后恐怕不會有孩子了。好久才把這句話壓下,此時不是對的時機,過去今日再說吧。 這時喜樂響起,外面已是鑼鼓喧天,魏萱在她鬢邊別了一朵麒麟送子的絨花,穿著士子吉服的韓云舟也走了進來,彎腰欲要背著她上花轎,卻又緩緩的站直了,前面走來一人,頭戴七梁冠,身穿赤羅衣裳,上繡織金麒麟,面容俊秀,縱然身穿赤色又在吹吹打打的熱鬧氣氛中也有些只可遠觀的意味。 沈霑給魏萱行了禮,才道:“雖然不合規矩,還是由我牽著她上花轎吧,就不勞兄長了?!?/br> 韓云舟被他這聲兄長叫的蒙住了,有些不可置信,一時間竟然找不到一句話來回應,連回禮都忘記了。 沈霑走到寧澤面前,道:“手伸出來?!?/br> 語聲溫和含了點笑意,不是開心時的笑意,不是敷衍人時的笑意,笑意里帶了點安撫,寧澤方才的怒火被澆熄了些,乖乖的伸出手讓他抓住,跟著他一步步被帶進了花轎。 門口站著韓雪松韓勁松兄弟倆,還有些他們的同僚,而沈霑找來迎親的人一個是兵部侍郎張敬之,另一個是左軍都督府左都督楊廷,韓雪松初見這兩個人時嚇了一跳,覺得這個沈大人做事委實有些張揚,此舉似乎在向世人宣告兵權的歸屬。 沈霑騎上頭戴花的紅馬,掃了下面的人一眼,指了指后面略小一些的花轎問:“那里面是什么?” 三品官韓勁松施了一禮,笑說:“那里面是下官的庶女,閨名喚作儀靜,是儀清的隨嫁?!?/br> “原來是要效仿娥皇女英啊,韓侍郎這是把我當成帝舜了不成?”沈霑淡淡說道。 此話一出,韓勁松腿一哆嗦,此等大逆不道的罪名他怎敢認,忙跪下驚呼:“下官不敢,只是媵妾罷了!” 張敬之接口道:“既是妾那便可以隨意處置了,沈大人想如何?” 他這邊唱罷,楊廷喝道:“那就讓人利索的抬回去唄!沈大人府上又不缺美人,多一個多費糧食??!” 這一唱一和韓勁松聽明白了,忙招小廝抬起花轎,灰溜溜的打道回府。 寧澤本來還在計較沈霑同沈宜鴛之間的關系,聽了外面這出戲先前這些計較瞬間放下了,這出戲她聽的痛快,心里十分高興,心想沈大人不愧是讀書人的表率,很有古人遺風。 之前那些說他必然要遺臭萬年的話,此時此刻她已經不記得了。 吹吹打打中前行,轎夫雖穩,風卻不甘心,吹開了一角金紅的錦簾,寧澤一眼看到坐在高頭大馬 上的沈霑,他穿著背后繡著麒麟獸的赤羅紅袍,腰間系著的是白玉腰帶,他人穩穩坐在馬上,背影給人一種淡然卻也安寧的感覺。 寧澤把錦簾拉好,想著自己也欺騙了沈霑,似乎也沒資格計較他和沈宜鴛間的關系,更何況現在的沈大人還年輕,她防患于未然就是了。 第32章 周公 弓高侯府和魏國公府相距不遠, 走過一條縱向長街再轉進南向橫道, 也不過半個時辰便到了。 在鼓樂聲中, 寧澤被喜娘攙扶著走下喜轎,又在喜娘的唱和聲中跨過了火盆,她蒙著紅蓋頭看不到前路, 只聽的周圍熱熱鬧鬧 , 她心里突然生起莫名的緊張, 嫁做人婦委實不是件小事,跨過火盆這刻, 她才切實的意識到自己是真的嫁人了, 而她未必能做的好。 她站著等人將牽紅遞到她手中,卻只等來一只手抓住他,手指修長在這種漸熱的時候還是微涼,抓了一會也捂不熱,寧澤有些不喜歡, 為什么不給她牽紅, 有道是千里姻緣一線牽,為何不遵循古禮? 她站著不想動,不敢甩脫抓著她的手,但是也不想這樣進去拜堂。 沈霑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 聲音在她頭頂傳來:“兩個人牽著紅綢活像一根繩上綁著的兩個螞蚱,不好看?!?/br> “……” 寧澤以為自己耳朵進了水,幻聽了,天下間哪對夫妻不是牽紅扯兩頭, 你一頭我一頭的進了洞房,怎么偏偏你沈大人就是螞蚱了? 沈霑扯了扯她,她也不能固執,只好跟著她進去拜堂,又是一陣禮官唱和,兩人拜了上首坐著的三人,她看不見上面,只能掃到一水兒的大紅吉服,猜測上位的應當是大長公主和魏國公夫婦。 沈霑的父親沈煜是位將軍,是現今五軍都督府未分化前的大都督,不過已薨逝多年,前世沈霑之所以能奪得天下也多虧他這位父親的蔭庇,不然本朝軍權分散,想反也反不起來。 拜完起身,寧澤聽到一陣爽朗的笑聲,顯見的十分開心。上首坐著的是魏國公沈讓,他年屆七十,已是古稀之年,現已致仕,是上一任的兵部尚書。 想到這里寧澤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沈大人除了身體不好,似乎得天獨厚,他是文官,家族又是武官出身,只要他不作死,誰也拿他沒辦法,然而現今他到底為何要如此張揚行事?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權貴一樣。 她胡思亂想著被沈霑牽進了一處院落,從下方可看到兩邊花圃中有竹節搖曳。世下世族酷愛園林,多有私造,講究“地與塵相遠,人將境共幽”。 寧澤微微吹起些蓋頭看到此處綠竹搖曳,多有置石,形狀不一,前方好像是一扇十二折的房門,這一眼她得到許多東西,便老實了。 她吹起蓋頭的那刻,沈霑看到她眼珠四下亂轉,完全不顧及身邊人對她這種行為作何感想,他忽然便想起前世大長公主剛去世那段時間遭受到她的白眼,覺得這個姑娘十幾歲和二十幾歲時并無差別。 有全福人迎上來簇擁著她們進屋,瓜果砸下來,寧澤嚇了一跳,她也真跳了,沈霑被她帶的一歪撲倒在地上。 這一下堂中夫人們嚇了一跳,生怕她摔傷了,手忙腳亂的要上前扶起她,卻見沈霑揮了揮手。 喜娘忙道:“夫人別怕,是桂圓棗子等物,寓意早生貴子,傷不到人?!?/br> 誰說傷不到人?她都快被沈霑砸死了,心想這人是根草不成,一吹就倒。 沈霑不知道有人會被瓜果嚇到,冒失的出乎他意料,幸好身下軟軟有個墊背,他拉著寧澤起來,牽著她坐到拔步床上。 喜娘嘴里又念叨了一陣唱詞,走完這些必須的過程,所有人終于都退下去了,一時無聲,只有一陣竹葉清香飄入寧澤鼻尖,并不是院外竹子散發的,似乎是屋中熏的香,腳下似乎還有裊裊霧氣。 屋中應當有不少夫人們,卻只聞得笑聲,并不見高語,只有喜娘提醒著下一步該如何做,蓋頭挑起的那刻,腹誹了一天的寧澤終于安靜了。 此前紅蓋頭遮住眼睛她看不到沈霑,就好像娶她的不是沈霑似的,這時看到他穿著一身赤羅衣裳站在她面前,腰間的白玉上沁著絲絲紅艷,她終于意識回籠,這真的是官拜二品的魏國公世子沈霑。 再看這人還是低垂眼看著她,眉目偏清冷,眼神淡然沉靜,看的她生出些惶惶然。她上花轎的時候覺得沈霑還年輕,一切可以防患未然,此時見他這種毫無波動的神情,方覺這人已經堅毅的不是任何人可以更改的。 喜娘拿過瓠瓜讓兩人手持了,倒入清酒,寧澤動作不由得有些僵硬,反觀沈霑很自然的俯首,同飲一巹后,周公六禮已成,周圍響起喝彩聲,便先后退了出去,寧澤因為緊張都沒來得及看這些夫人一眼。 沈霑見她低著頭似乎突然間染上些羞澀,好像是有些歡喜的樣子,感嘆小姑娘們果然性情多變,很容易喜歡一個人,很容易厭棄一個人。 現在堂中應該是高朋滿座,寧澤見沈霑似乎沒有出去會客的意思,而她實在想獨處一會,問道:“夫君,你不出去會見賓客嗎?” 寧澤見他終于眼睛上挑認真看了她一眼,似乎還愣了愣,是嫌棄這稱呼太過親密? 她想了想又改口道:“大人,外面都等著你呢?!?/br> 她話音一落,沈霑有些蒼白的面容上染上些笑意,他起身走到黃花梨的博古架前,拿了個紅釉小瓷瓶過來。 “我聽聞你吃藥毀了嗓子,上次聽到你聲音十分暗啞,便著人尋了楊枝甘露來,這是一個游方道士的秘方,是取了百種無根水又遍尋了山岳,取得一株雪蓮制成的。前幾日剛找人試過,有奇效?!?/br> 寧澤接過來,突然覺得他不會是已經知道什么了吧?狐疑的瞧了他一眼,見他還是那張清冷的、要成仙去了的臉,她什么也看不出來。 沈霑又道:“那人同你一樣都是吃藥燒壞了嗓子,他喝了這藥不過兩個時辰聲音便清亮了些,三天后便恢復如初,你且試一試?!?/br> 似乎是真的為了她尋藥?也是,如果真的知道什么,何必要娶她,拖出去斬了豈不痛快! 這樣一想,寧澤瞬間又放松了,“哦”一聲,拔開瓶塞都倒進了口中,有些玫瑰花露的味道,她又開口道了謝。 沈霑道:“過會兒讓丫頭們給你弄些吃的,我兩個時辰便回?!?/br> 寧澤點頭應是,他這才出門會客去了。 沈霑一走,菱花和采蘋才走進來,給她卸妝凈面,她此番出嫁只帶了菱花和采蘋過來,一則怕暴露身份,二則她也不喜歡被那些嬤嬤們管著,她本以為會遭到魏萱拒絕,沒想到她竟然十分痛快的答應了。 兩個丫頭給她換了一身輕便些的水紅色富貴花袖衫,又擺了些小食,服侍她吃過,又告退出去,規矩使然,這段時間她得靜守空房,等著夫君回來好行周公之禮。 因她平日行事并不太規矩,采蘋一直守在房門口盯著她,生怕她做出不規矩的舉動,寧澤看她謹慎的樣子,安撫的對她笑了笑,她不守規矩也不是在這些事情上,除去中間去了次凈室,很是老老實實的等著。 門口的采蘋不由得輕嘆道:“有時候覺得小姐小孩子心性,有時候又覺得她其實什么都知道,也不知咱們這位小姐到底是個什么性子,咱們以后在這個公府可還兇險著呢?!?/br> 菱花笑了笑說道:“怕什么,我們做好該做的便是了?!?/br> 采蘋剜了她一眼,小聲斥道:“你怎么也學著膽子越來越大,那畢竟是咱們小姐,她做出些什么還有人兜著,你可不要犯糊涂?!?/br> 兩個時辰后沈霑如約而至,進來便問她:“怎么樣,嗓子好些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