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靜慈看寧澤站定,便又對她道:“師父說這里沒有樹木,不壓作物。便讓人開墾種了些青菜,你別看只有三四畝的菜田,長出來的青菜足夠庵里的人吃了,有時候師父還讓我們摘了讓施主們帶著?!?/br> 太陽升了起來,寧澤仰頭看,連晨光都刺她睜不開眼,耳邊傳來念經聲,鼻間縈繞著佛香,身旁是笑嘻嘻除草的小比丘尼們,她卻…… 太玷污佛門清凈地了,她不該在這樣的地方。 “師姐,我……”寧澤突然哽咽,下面的話卡在喉間怎么也說不出來。 靜慈自幼出家,為人仁厚,也不追問,走上前掰開寧澤緊緊攥著的手,安慰她:“一切眾生,種種幻化。師妹莫要執著,唯有放下才可自在。師妹實在難過,哭一場就好了,我有時想不透徹就跑去偏遠的可觀堂對著佛祖哭一場,佛祖慈悲,一切就都好了?!?/br> 種菜除草的小尼姑們這時候看見了寧澤,面面相覷,靜慈指了指嘴巴,搖搖手,示意她們不要說話。 寧澤靜靜站了好一會兒,手里還捏著迎春花的手帕,終究也沒能哭出來。 卻說寧家那邊寧渝寧溱陪著劉氏吃過早飯,寧渝見她母親面色平和,心神略定,才開口問:“娘,我聽丫頭們說昨夜三姐住的町蘭院著火了,三姐怎樣了?” 這話一出,寧溱坐不住了。 往常寧澤都是過來陪著劉氏一同吃早飯,今兒沒見到寧澤,他本就覺得奇怪,一聽到他三姐的院子著火了,撒開丫子就要去找。 “你站住?!眲⑹虾鹚?。 劉氏平日都是溫柔和善的樣子,對著丫頭都不曾語氣嚴厲過,寧溱被她這么一吼,一驚之下果然站住。 寧渝在旁邊打了個哆嗦,捏著手帕,仿佛是有些后悔自己開口問了。 寧溱道:“娘,三jiejie到底怎樣了,我想去看看?!?/br> 劉氏對著寧溱招手,寧溱不好違拗,走到她身邊,果然被劉氏一把緊緊抓住了胳膊,他覺得被騙,立馬掙扎起來。 五六歲的小孩兒最是抓不住的時候,劉氏氣道:“你去了又能怎樣,她已經死了?!?/br> 寧溱一下子呆住了,一時安靜下來。 寧渝一聽立即紅了眼眶,她雖然和寧澤不是一母所生,卻向來和睦,有什么寧澤也一向謙讓她這個meimei,她雖然心里覺得是出了事,這樣被證實,還是覺得難以接受。 莫說她,昨日寧正平一回來同劉氏一講要這樣處置寧澤,劉氏也是驚了半晌,但到底沒有勸寧正平打消念頭。 “我不信,你騙我?!睂庝诳薜?。 “我要自己去看看,你們都別攔我?!?/br> 燕語忙又喊了幾個婆子過來抱住了他。 劉氏吩咐道:“燕語,去和外頭說聲,今天四少爺生病了,讓他們去和先生請個假?!?/br> 寧溱掙扎著要出去,力氣用盡了,才嗚咽著傷心哭道:“你們都欺負我小,母親,我都知道的。是好是歹你也要讓我去瞧瞧啊,那是我三jiejie??! ” 說著淚啪嗒啪嗒掉下來,寧渝聽了這話一邊覺得他人小鬼大,一邊又是難過,上前抱住了他。 寧溱在這邊哭鬧不止,院子里又一陣吵鬧,柳姑姑被人攙扶著進了院子,眼睛腫的像個核桃,整個人眼皮耷拉著,嘴唇抿著,毫無生機。 有婆子忙上前告訴劉氏:“夫人,昨夜三小姐住的町蘭院走水了,夫人放心,三小姐沒事,只是柳家大姐的姑娘柳葉被燒死了,唉,可憐了柳大姐?!?/br> 劉氏長吁口氣,剛才抓著寧溱用盡了力氣,此時聽了這話一下子攤在梨花木交椅上,才覺得懸了一夜的心放下了。 她還沒說什么,寧溱卻是著急問道:“我三jiejie人現在在哪里?” 那婆子又道:“回小少爺,三小姐被老爺送去了尼姑庵?!?/br> 劉氏一聽把寧澤送去了尼姑庵,立時覺得不妥,本朝建立之初曾發生過尼姑叛亂,尼姑庵又經常出現些隱秘勾當,是以先皇曾經有過旨令,凡四十歲以下的女子不準出家。雖則這條禁令已經過去了好幾十年,民間早就忘記了這茬,年幼出家的尼姑比比皆是,但難保那天又被翻出來。 寧溱又嚷嚷著要去尼姑庵找寧澤,劉氏這下是真的氣到了。 “上有祖宗立得家法,莫說是你三姐,就是你犯了錯,該處置的也得處置。你且安生些,這不是你能摻和的事?!?/br> 又叫了寧渝:“渝兒,帶你弟弟去東廂,看好他,春草也跟著一起去看著,若是今天出了什么事,我定當處置你們?!?/br> 寧渝連忙應是,幾個人抱著寧溱,趕忙去了東廂。 劉氏又派了個婆子去前院,一問寧正平已經去了府衙。如今正值農忙征稅的時節,寧正平處理完寧澤,早飯都沒吃就去了衙門。 劉氏忙叫人準備轎子,到了未時才聽人稟報寧正平回來了。 寧正平去了附屬縣,一進衙門,就有小吏著急的迎上來, “大人,夫人在后堂等著您,都等了好幾個時辰了,午飯都沒吃?!?/br> 寧正平一聽劉氏來了,倒是嚇了一跳,以為又出了什么大事,趕忙進了后衙。 劉氏一看到他,就紅了眼眶,埋怨道:“老爺,你真是糊涂。澤兒做錯了事,我不敢求情,但你也不該把她送到尼姑庵那種地方?!?/br> 劉氏細細同他一講,寧正平才恍然。 劉氏又道:“我覺得澤兒這事處理的不妥,這才著急來了官衙,我有個想法相同老爺說說?!?/br> 寧正平拉她坐下:“夫人一向細致,你本是她母親,這事自可自行處置了她?!?/br> 話雖如此說,這種事情劉氏怎好越過他去。 “澤兒這事兒已經在青州傳開,早晚要被族里的長輩們知道,我們本來也不算分家,澤兒這事也不好越過族長處置,我想著不如先把澤兒送往族里,你去個信請族里的長老們來處置,一來能讓他們平息些怒火,二來澤兒雖然不是我親生,我到底養了她十多年,我實在不能眼睜睜看她再次死在我面前,族宅遠在通州,族長要怎么處置她我都認了?!?/br> 寧正平想了想道:“也好?!?/br> 再說寧澤到了寮房,因為一夜未眠,加之傷心,一覺睡的既沉又久,直到有人搖她手臂,才醒過來。 “師妹,你醒了,靜慈師姐讓我叫你去吃晚齋?!?/br> 寧澤在臥榻上坐起,依舊昏昏沉沉,難以辨清身在何處,略定了定神,看了眼楠木窗外,日頭已經西沉,余暉透過密葉照進來,全是拉長的影子。 寧澤抬眼一瞧,見是早晨她來時抓她頭發的小尼姑。 想了想問她:“你是叫靜言吧?” “是啊,師妹我們快走吧,不然一會就要被師姐訓了。你別看靜慈師姐平日里慈眉善目的,發起火來可比師父要恐怖多了?!?/br> 說著拉扯著寧澤起來,寧澤一套上鞋襪,就拉著她往門外沖。 寧澤忙道:“靜言師姐,容我梳梳頭?!?/br> 靜言聽了猛然頓住了??墒清挤坷锬菚惺嶙?,寧澤只好用手扒了扒頭發。 靜言幫著她理順,邊理邊道:“你的頭發可真好看,烏黑濃密,又亮又長的,可惜要被剪掉了,你說為什么咱們出家人不能留頭發呢?我有次冬天偷偷留出了寸長,帽子掩不住,沒多久就被師姐發現了,抓著我給我剃了個干凈。佛祖一直讓我們不要執著,它自己卻一個勁執著?!?/br> 寧澤隨著她向著齋堂走去,聽罷問她:“佛祖怎么執著了?” 靜言道:“頭發既然要生長,就隨著它長呀,佛祖何必要執著的剃掉它?!?/br> 寧澤笑笑道:“你說的有理?!?/br> 靜言笑著拍手道:“師妹你果然不一樣,師姐就常罵我歪理,說修行者不以戒律自持不成修行,頭發乃煩惱的根源,當然要剪掉。要我說根源在心不在頭,等哪天我真的靜心了,那時剃度方好,才得一個空字?!?/br> 寧澤卻想,這可不就是立地成佛了,從來見的都是修行者多,頓悟者少,世間哪有這樣容易的事。 卻聽斜里響起一道清潤的聲音: “正是不純不靜不真才有戒律,以戒律導人佛經加持才容易得了解脫,若是已得解脫沒有戒律又何妨,又何須出家修行,佛自然在心中?!?/br> 第9章 不群 說話的人穿著月白繡著青竹的披風,里面穿著白色長袍,腰間系著月白腰帶,腰帶上掛著藍白絲滌,上面戳著一塊翠綠的花鳥紋玉佩。 人長得眉目清朗,聲音清潤猶如泉水擊石。 寧澤見了陳嗣然有些意外。 身旁靜言卻是咦了聲,說道:“你說出來的話和我師父說的一樣,有些無趣?!?/br> 寧澤道:“靜言師姐,勞你先過去,我晚一會到?!?/br> 靜言眼珠轉轉,上下打量了陳嗣然幾眼,笑嘻嘻道:“好,你可要快些,我會替你瞞著師父師姐?!?/br> 寧澤看了看周圍,他們光明正大的站在佛堂前,這有什么好瞞的。 寧澤沒說什么,只道:“多謝師姐?!?/br> 靜言嘴角含笑哼著輕快的靈感歌,蹦蹦跳跳的走了。 陳嗣然叫了聲“寧姑娘”就沒了下文,下面的話他斟酌了半天,還是不知道要怎么說出口。 他一早起來的時候,來??蜅@雉[哄哄的,堂客們紛紛在議論寧家昨夜的一場大火。他豎耳一聽,嚇了一跳。忙問:“寧家姑娘怎樣了?” 他游歷慣了,到了那里都是沾枕即睡,什么事也都不覺得稀奇,是以昨夜的響動雖然聽到了,翻個身又繼續睡了。 有個大漢接口道:“死了幾個,不知道寧姑娘怎樣了,寧大人下了嚴令,家仆們嘴巴緊,問不出來?!?/br> “要我說,做出那種事來不如被燒死的好,他好好一個官家女兒還沒一個商戶女知道體面?!?/br> “嘿,你說的是城東的寡婦楊三姐吧,別人幾句閑言碎語她竟一頭撞死了,真是個烈性子?!?/br> “啪啪”幾聲鞭子響,說話的人挨個被人抽了一鞭子。幾人剛想罵娘,抬眼一看打人的人穿著鴉青色罩甲,上面團紋金繡,腰間帶著一塊獸紋墨色玉佩。 這些人將要出口的話生生給憋了回去,本朝有制,平民不可著鴉青色服飾,當官的都是爺,平頭老百姓,只敢怒不敢言。 陳嗣冉站在這幾人坐的桌子旁邊,他穿著輕薄的云紗披風,鞭風一起,帶起了一道衣擺。 “喲呵,大嶺你看那邊那個飄飄欲成仙去的是誰啊,我怎么瞧著有些眼熟?!?/br> 當然沒什么人回他的話,陳大嶺躲在他的后面面沉如水。 他身后這人陳嗣冉看著也眼熟,不由得踮起腳仔細瞧了瞧。 看著看著他的眼睛不自覺睜大,不一會咬牙切齒怒吼一聲:“徐呈,你太過分了,這事我和你沒完?!?/br> 徐呈嘴賤回道:“這哪來的大姑娘啊,要和爺沒完,好呀,來呀,爺陪著你玩?!?/br> 卻說陳嗣然本在姑蘇游歷,預備著待到七八月荷花開,那時穿行在各湖之間,學學無賴小兒臥剝蓮蓬。卻遇到一個高大的人穿著蓑衣,拋下魚鉤,濺起的水花波及到它身上,那勾子他看的清楚,這人在學那姜太公直鉤垂釣。 陳嗣然覺得這人必是沽名釣譽之徒,想引他注意罷了,以往也有些地方官請托到他這里。 他沉著氣,不問。 可是過了好一陣這人還是沒有開口,他小魚仔兒都釣上來好幾條了。 “敢問閣下何故直鉤垂釣?”陳嗣冉終是沒忍住。 那人抬起頭來看他,是一張平平無奇的臉,放在人堆里轉個身你就再也找不到的那種長相。 那人道:“我自然不是來釣魚?!?/br> 只說了短短幾個字就再不言語,彎著背雙手握著魚竿,專注的盯著湖面。 陳嗣冉漲紅了臉,好一會才追問道:“兄臺不釣魚坐在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