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王謝1
自寒食節后,長安連日yin雨霏霏,如同清河的雨一般纏綿,更加速了遍地芳華的凋敗。人間四月芳菲盡,長安亦然。 顧錦書坐在銅鏡前,一頭如瀑的長發溫順地垂在身后,更使她顯得瘦弱。 她本是再樸素不過的裝扮,身上卻穿著一件淺朱色的素紗襌衣。 這素紗襌衣是由千百條三眠蠶吐的絲,經過精挑細選后由整個長安的織女共同織就,薄如蟬翼,靡麗無雙。 只是縱然有如斯華裳,顧錦書也沒有顯現出一絲喜悅,她只如沒有生氣的木偶,垂頭趴在鏡前,用手指纏繞著自己一頭青絲玩弄。 “郡主怎么了?”虞纓是顧錦書的貼身婢女,看著顧錦書這般無精打采,便猜到了是為這連日的春雨發愁,“郡主可是在房中悶壞了?” 顧錦書沒有抬起頭,只是“嗯”了一聲,虞纓一聽便知是她不開心了。 “驃騎將軍就猜到郡主會在雨天百無聊賴,所以特地在滄浪樓尋了位舞伎,說是可以教您跳跳舞,解解悶?!?/br> 顧錦書一聽來了精神:“也就塵對我最好了,父和阿兄都只知國事,一點也不似塵這般關心我?!?/br> “郡主……您這樣稱呼驃騎將軍,若是被太傅知道了,肯定會責怪您的。您喚驃騎將軍,也該喚一聲兄長?!庇堇t忍不住提醒顧錦書。 “可是塵,就是塵啊,讓世人都望塵莫及的驃騎將軍?!鳖欏\書說的時候臉上帶著笑容,明媚如孩童,“塵原來是拐著彎想讓我學跳舞呢,也就他還記得我幼時因為四肢僵硬氣走了好幾個舞娘?!?/br> 虞纓見顧錦書開心了起來,她自然也開心:“郡主與驃騎將軍自小一起長大,情誼自然再好不過??ぶ鞅却髮④娦∥鍤q,年齡終究是差得多了點。驃騎將軍只比您大一歲,所以那時候您也就只能同驃騎將軍一同玩了。這樣好的感情,確實是難得?!?/br> “你懂什么,”顧錦書笑得愈加柔媚,“若是如此便知足,那我為何不嫁與太子哥哥呢?” 說完,顧錦書的臉刷的紅了,嗔怪虞纓道:“促狹鬼,怎的好端端說到這個話題了?!?/br> 虞纓見顧錦書羞澀起來,便忍住笑意說道:“郡主說的是,不談這個話題。婢子呢現在替您梳頭,打扮成天仙,來迎接那個舞伎。驃騎將軍挑的人,肯定錯不了,所以咱也不能怠慢她?!?/br> 顧錦書點點頭,似是被虞纓提醒了,說道:“其實除了你,哪怕不是學舞蹈,我也想有個同齡的人陪我說說話。我希望她不是府里調教出來的魚目,倒期待她是一顆鮮活的珍珠,帶來外面世界的氣息?!?/br> “郡主期待便好?!庇堇t知道,那個外人口中名動天下的綺麗佳人,不過是個在純粹不過的女子,永遠在為著最簡單的事情而欣喜。 “皇后最近身上仍不爽利,父又忙于政事,我都不知道這個時機該不該進宮瞧瞧娘娘?!鳖欏\書指尖捻著一朵棠梨珠花,心間又有點錯落,“哎,那日塵讓我進宮去求陛下輕饒榮采女,我本不欲,但又不想拒絕他,所以也便去求了。只是不知道娘娘是否會惱我擅作主張,所以踟躇了這么些日子,也不曾再進過宮?!?/br> 虞纓接過她手中的珠花簪在她的發間,寬慰她道:“太傅這不也沒說您一句不是嗎,他都默許了,娘娘也不會同您計較的。只是不知驃騎將軍為何要在這風口浪尖上,讓您救下素不相識的榮采女?!?/br> “塵這個人啊,哪都好,就是心思太深。他的心思,我猜不出。反正他做事自有主張,我能幫襯便是一定要幫襯他的。娘娘呢,是一定要去見的,她身上不快,我心里也不忍,畢竟她素來疼我。只是現在我還是愧于見她,等過些日子我向那個伎子學了舞曲,再去瞧她也不遲?!?/br> 聽顧錦書這么說,虞纓不禁嗤地笑出聲:“郡主,等您學會舞曲再去瞧娘娘,娘娘怕是要望穿秋水了?!?/br> 顧錦書抬手便在虞纓腦袋上輕輕敲了一下,嗔道:“又笑話我,愈來愈皮癢!我肢體不協調那是幼時,士別三日,說不定我如今就可翩如蘭苕翠,婉如游龍舉?!?/br> “是是是,郡主天資過人,連二位公主都難以望其項背?!?/br> “阿虞!”顧錦書面露慍色,“公主是君,我是臣,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僭越的。外頭傳我如何得寵于陛下娘娘,我管不了眾口悠悠,但是阿虞,我只求你同我一樣,可以不亂禮法,無愧于心?!?/br> “阿虞失言,郡主莫惱了?!庇堇t也意識到顧錦書是真的生氣了,急忙認錯。 辛淳和辛淙并非嫡出,生母地位不高,所以一向不為宮人所重視。 反倒顧錦書的出身,更貼合天之驕女的身份。 只是顧錦書反倒不這么認為,她只覺得辛淳辛淙是帝姬,是皇家血脈,便是君,褻瀆不得。 這一點癡,是顧錦書自小就有的。 她幼時一直用著越窯制的青瓷碗,雖然稀罕,但也不是她的獨一份。 那時候顧啟玨還不是太傅,顧府還未鼎盛至此。 所以她難得有一次纏著要同她的姨母顧啟瑤一起進宮赴宴,宴會上她看見嫡公主辛湄席前放的是鴛鴦蓮瓣金碗,便有些好奇地盯了一會。 那時候的皇帝還是懷帝辛戟,他見這個女孩粉雕玉琢,便有心逗逗她。 “這個是辛湄的碗,如今朕賞你了可好?” 辛湄是崔皇后的獨女,是辛戟最珍視的掌上明珠,是大綏最尊貴的嫡公主。 辛戟要把辛湄的用品賞給顧錦書,這本是莫大的榮耀,可是誰知顧錦書竟嚇得哭了起來。 “阿柔不要,姨母,阿柔不要公主的碗?!鳖欏\書小字為柔,慌亂之下她也忘了稱呼,只把顧啟瑤當做救命稻草。 顧啟瑤有點局促地安慰在她懷里哭作淚人的顧錦書,倒是辛戟卻被顧錦書逗得哈哈大笑。 待顧錦書止住了哭,辛戟便問她道:“阿柔,為什么不要辛湄的碗啊?” 顧錦書仍是抽抽噎噎,囁嚅地回答道:“公主的東西,阿柔不敢要。如果阿柔也能同公主一樣用金碗,就是阿柔不分上尊下卑,就如同孔圣人時期的季氏,不懂‘君君臣臣’了。阿柔懂君臣之別,所以阿柔不要公主的碗?!?/br> “顧啟玨的小女兒,養得倒是有趣?!?/br> 自從被辛戟夸過后,顧錦書更認定自己堅持的原則是對的,她幼時的處世之道,被她沿用至今。 “郡主在想些什么?”虞纓見顧錦書又發起了呆,忍不住問道。 顧錦書思索了一會,突然說道:“那時候我初見長宣公主,雖然隔得遠,雖然她也同我一樣是稚子,但有些人的光華,是與生俱來的。她轉眄**,光潤玉顏,她才是真正的天之驕女啊。只可惜那年綏宮的大火,一切毀于焦土。但若不是那場火,如今名動長安的絕不會是我,塵也不會站在我的身邊?!?/br> “哎,不過陳年往事?!鳖欏\書突然笑話道自己,“我才十七,怎的這么愛傷春悲秋?!?/br> 說話間,又有一名叫潯落的婢女走了進來:“郡主,驃騎將軍領了個舞伎來,正在正廳等著你?!?/br> 潯落也是顧錦書的婢女,只是她十歲才進府,而虞纓自幼伺候在顧錦書身邊,顧錦書自然同虞纓更親近點。 顧錦書點點頭,往唇上點了些許口脂,又在銅鏡面前打量了許久,這才滿意地站起來,往前廳走去。 蕭望塵其實并不是依著顧啟玨的意思去舞坊中找舞伎給顧錦書的,他也不明白為什么,就是有一種直覺,冉猊香渴望帝王家,但她不適合帝王家。 所以,他第一次征求了她的意見,雖然有點不愉快。 他第二次和辛鴻說,冉猊香是顧錦書要的舞伎,這幾日是要入顧府的。 辛鴻不知為何就點點頭答應了,明明是他留的人,偏又放手的輕易。 所以第二次阻止她,他有些不夠磊落。 在冉猊香同他講幼時生活的時候,他確實動容了,因為他也曾痛喪考妣。 后來冉猊香求他救救魏葉初,他只嫌宮事腌臜,不愿插手。 但他的余光仿佛又看到了冉猊香的盈盈淚花,竟有點心軟,便讓顧錦書去求著辛戡。 所以他看見顧錦書匆匆步入正廳的時候,竟有點想笑,可憐的顧錦書還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成了他做許多事的由頭。 “阿柔?!彼麊舅男∽謫緫T了,便也不再稱呼她為郡主。 顧錦書笑盈盈地看著他,說道:“塵,你回來了?好久不見?!?/br> 說完,她才看向站在一旁的冉猊香。她見冉猊香雖只梳著簡單的分髾髻,但眉色如望遠山,秋瞳剪水,不知為何,柔媚中竟帶著一種肅殺的美感。且她身段更是窈窕,竟讓同為女子的她看得有些失神。 直到冉猊香向她跪拜時,她才急匆匆地去拉起她,對她說道:“塵帶你來這兒,不是讓你為奴為婢,只是他怕我覺得悶,才讓你陪我說說話。更何況聽說你跳舞跳得好,我有意學舞蹈,哪需要你天天行大禮呢?!?/br> 冉猊香聽到顧錦書這么說,便回答道:“謝郡主優待,婢子感激不盡?!?/br> 冉猊香見過顧錦書了,但她卻覺得她之前想的顧錦書與她現在見到的完全不一樣。 她確實如同蕭望塵所言,性子極好。 但她本以為她同蕭望塵,也該互稱兄妹,所以她剛開始聽到他們的問候時還有點意外。 “謝謝塵,還是個美人?!鳖欏\書調皮地對蕭望塵戲謔道,“你果然是很好地詮釋了食色性也這句話?!?/br> 蕭望塵對顧錦書的戲言也見怪不怪,答道:“是啊,所以才會對你這個麻煩精這么好?!?/br> 顧錦書臉上突然飛紅,但蕭望塵卻似乎沒有注意到。 他只是想著,冉猊香是個美人嗎。 他初見她時,是在寒食節晚宴上,那時候天還寒,但她只一件輕薄的舞裙,怯生生地跪在辛戡面前,他打量了許久,卻瞧不出她的害怕。 他瞧出她是真的不怕的時候,是她醉酒后‘調戲’完他后跪在地上求他原諒,她的眼神里是真的沒有畏懼的。 他細細看過她的眉眼,讓他沒有理由地覺得舒心,如今想來,也就美人,會讓他覺得舒心吧。 想到這兒,他沒來由地打量了一眼冉猊香,倒讓冉猊香有點不自在。 那日在宮中遭到蕭望塵的疏離后,冉猊香起先心頭是很錯落,但是后來聽娉容說是顧錦書求的辛戡,就覺得魏葉初得到的赦免也許與他有關。 只是從滄浪樓一路到顧府,她還未同蕭望塵說過一句話。 倒是蕭望塵也默契,一路以來不曾言語。 冉猊香猜不透蕭望塵的心思,不知他到底是欲助她還是阻她。所以冉猊香如今瞧著蕭望塵肆意的目光,更猜不出他是怎樣一個人。 “阿柔,”蕭望塵突然開口,“我和父兄還有事忙,冉猊香交給你了,來者是,照拂著點?!?/br> 顧錦書有點驚訝,問道:“怎么剛來便要走了,是宮中事繁瑣嗎?” “不是?!笔捦麎m搖搖頭,頓了頓又回答道,“是戰事,王賢被押在匈奴王庭做人質了,陛下要我和大將軍即日出征?!?/br> “啊……”顧錦書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時反應不過來,“今日啊……” 不僅是顧錦書,就連冉猊香都覺得意外。 冉猊香平日里只聽過蕭望塵的事跡,說他戰無不勝,是少年英雄,如同一個所向披靡的神話。 但是如此真切地遇到他要出征作戰的那一刻,又覺得這個神話原來是個有血有rou的人,他或許還會有軟肋有失策。 “王賢是陛下欽點的使者,為的是去漠北與烏雅單于共商互市十九條的細則。烏雅小兒覺得條件嚴苛,不滿之下就直接扣了王賢一行人。 “豎子!”顧錦書不禁憤懣起來,“戰敗之國求什么體面,陛下肯互市已是恩澤,偏偏還遇到如此不珍惜的?!?/br> “不多說了,我現在要進宮了,你在府中不要任性,等我回來了帶你去樂游原驅車?!?/br> 顧錦書眼圈開始紅潤,溫順地點點頭。 蕭望塵又看了一旁的冉猊香一眼,見她竟然有些緊張。 “冉娘子,在府中莫要拘束,隨意便是了?!边@是蕭望塵這么久以來對冉猊香說的第一句話。 冉猊香想了想,還是對他說:“將軍珍重,定要早日回長安?!?/br> “一定?!笔捦麎m說完,便轉身走出了正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