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人若心中有個念想,會有意無意間吊著一股子勁。雖然曾玉裳說不想見他,但她心里的思念,何小曼看得清清楚楚。 如今, 這股子勁突然就散了,像緊緊繃著的一根繩子,突然就軟了。 曾小姐她會不會…… 何小曼不敢想。 不一會兒, 陶月君上樓來, 將燙傷藥給了何小曼, 自己照顧曾玉裳喝了水。這回,曾玉裳再也不會精神奕奕地與藥片作斗爭,就著水,連吞了好幾口, 終于將一把藥片分了好幾次服完。 曾玉裳很累了, 不一會兒便閉上眼睛, 似是睡得熟了。 何小曼與陶月君這才退出房間, 只待門一關上, 陶月君就一把拉住何小曼的手,眼見著眼淚就要掉下來。 “月君阿姨,我們去樓下?!?/br> 陶月君一直忍到自己的臥室,方才靠在何小曼的手上,嚎啕大哭。 何小曼知道,今天這場變故,讓曾玉裳渙散,讓陶月君無措,幸好自己還在,她得堅強起來,和陶月君一起面對即將到來的一切可能。 她緊緊地抱住陶月君:“月君阿姨,你在這兒哭個痛快便好,萬萬不能在曾小姐面前再繃不住了?!?/br> 陶月君點著頭,掏出手絹擦了擦眼淚:“剛剛在樓上,差點就……” “誰也沒想到。竟然會是他……”何小曼嘆道。 她扶著陶月君在一旁坐下,彼此都需要平復心情。 陶月君卻還是有些懵:“其實我不認識他……但是看得出來,他位高權重,已經超越了我的想象?!?/br> 她茫然地望著何小曼:“小曼,他是不是忘了小姐?又或者,不想承認?” 老者在水榭上克制的表現,讓陶月君迷茫。 “不?!焙涡÷鼡u搖頭,“到了他的位置,太多身不由己了吧。如果他已經忘了曾小姐,今天就不會在那里出現?!?/br> “但是他們好客氣?!碧赵戮@然對這場重逢備感失望。 “人多口雜,這一別數十年,驀然相見,又讓人從何說起?!焙涡÷p嘆一聲,打起精神,“月君阿姨,這幾日我課不多,上完課立刻就會回來,你一個人想必人手也是不夠的?!?/br> 陶月君抓住她:“小曼,這幾日你別回辦事處住了,就住我們這邊吧,你的那間客房橫豎還在呢?!?/br> 何小曼知道,事情到了這地步,陶月君也很害怕。 以前曾玉裳雖然身體也不好,但她能拿主意?,F在曾玉裳的精神一散,陶月君就沒了主心骨,要仰仗何小曼了。 何小曼去辦事處的宿舍收拾了幾件衣服,搬到曾家花園的主樓住。這才終于有空去查看自己腰間的傷勢。 還好,曾玉裳的這件夾旗袍還算厚實,雖然茶水浸了進去,終究由夾里隔了一下,傷勢并不很重。何小曼自己上了藥膏,一陣陣清涼的感覺,終于覺得不那么火辣辣地疼了。 rou眼可見的傷,痛不過內心深處看不見摸不著的傷口。那才是痛不可當。 第二日,曾玉裳倒是能起床,只精神很差,往日的優雅也變成了讓人心疼的虛弱。 何小曼一大早就去很遠的市場上買了些材料回來,讓陶月君熬粥。 真是天知道,在這年代要取這些熬粥的材料有多難啊。 曾玉裳也不過略吃幾口,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跟陶月君道:“小曼不是想看我年輕時候的照片嘛,你去拿來。我也想看看?!?/br> 陶月君取了幾本影集,和一個大盒子過來,影集里放著小照片,而大盒子里則是鑲了相框的照片。 年輕時候的曾玉裳,果然與何小曼一樣,豐姿綽約。 有些像月份牌上的旗袍美女,有些卻神采飛揚,顧盼生姿,活潑得像當年的女明星。 也有學生照,小夾襖,百褶裙,腿上裹著羊毛的長筒襪子。 “其實我最喜歡念書。我以前念書成績很好的?!痹裆演p輕拿起一張學生照,嘴角浮起淺淺的微笑。 何小曼知道,她一定又想起了當年的“阿白”。 良久,又放下,拿起一張旗袍照,那照片上的曾玉裳,少見的珠圓玉潤。 “這張是國際照相館拍的,印了兩張,還有一張……送人了?!泵蜃煲恍?,送了誰,彼此心照不宣。 曾玉裳拿給何小曼看:“這張我也是蠻喜歡的,那時候流行細眉毛,剃了眉毛拍的照片,第二天去學堂上課,還被人笑話了?!?/br> 是誰笑話,依然心照不宣。 “國際照相館還想拿我這張掛在店堂里的,要是我沒送人,我也就同意了。偏生我送了人,這個照片我就不想再給不相干的人看了?!?/br> 再翻一頁,曾玉裳也呆住了,何小曼也緊張起來。 原來,她還是保留著“阿白”的照片。年輕時候的阿白,比后世的任何一個流量明星也不差。 哪知曾玉裳似是沒看見,竟沒有多看,輕輕地翻了過去?!斑@張是我和jiejie去劃船的時候拍的……”她又開始了下一輪的講解。 講著講著,終于有些累了,合上影集:“你們再看吧,我上樓歇一歇去?!?/br> “我陪你上去?!焙涡÷s緊起身,扶曾玉裳上樓休息,一邊還說,“曾小姐,要不你搬到樓下來住吧,上上下下的也不方便?!?/br> 曾玉裳卻不以為意,淡淡的道:“也走不了多久了,別麻煩了?!?/br> 聽得何小曼又是心中一凜。 剛送了曾玉裳上樓休息,何小曼才走到樓下,只見陶月君臉色尷尬地領著一個人進來。 不是別人,正是昨日在南湖遇見的那位老者。 阿白。 兩個面無表情的年輕男人先進花園,迅速走到進屋臺階處,再不往前一步。 何小曼知道,就這幾步路,這兩男人應該已經像探照燈一樣,將整個花園都已用目光搜尋了一遍。 老者穿著一件普通的夾克,一雙布鞋,除了頭發還是一絲不亂之外,一切都顯得非常樸素。但他終究和市井間的那些老人不一樣,他的眼睛如深潭,似是蘊藏著無數故事,又似波瀾不驚。 “我找玉裳?!彼曇魷睾?,說話也很慢。 這話是對何小曼說的,似乎是知道何小曼剛剛還和曾玉裳在一起。 “曾小姐剛剛休息……”才說完,何小曼就后悔了,立刻道,“我去跟曾小姐說?!?/br> 說罷,立刻跑上樓去。 老者仍舊保持著波瀾不驚,負手看著客廳墻上掛的字畫。而那兩位面無表情的年輕男人留在了屋外,像兩尊雕像。 片刻,何小曼下來,低聲道:“曾小姐請您上去?!?/br> 老者像是得了什么命令一般,雙眼一亮。 何小曼將他領上樓,指著走廊盡頭:“就在那兒,門是虛掩的?!?/br> 老者看上去還是那么鎮定,向何小曼點點頭:“謝謝你,小同志?!?/br> 何小曼知道,這是不要自己再留在這兒的意思。便識趣地轉身下樓。 陶月君有些不安,低聲問何小曼:“要不要給他送杯水上去?”這是待客之道,來了客人,沒有上茶,陶月君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講真,這種事何小曼也沒主意,想來這種大人物也不會隨便喝別人的茶吧…… 不由就望向門口的“雕像”。 哪知道,“雕像”這回開口說話了:“不用,首長不喝外邊的水?!?/br> 果然。這下安靜了?!暗裣瘛闭f完,又石化了。 室內的兩個,如坐針氈;室外的兩個,紋絲不動。 就在何小曼和陶月君已經焦灼到不行的時候,老者終于緩緩地從二樓走下。經過二人身邊的時候,很有禮貌地說了聲:“謝謝你們?!?/br> 陶月君不知所措,趕緊回禮,卻不知道該說什么。何小曼也微微躬身相送,心頭卻明白,這句“謝謝”,包含了多少意思。 絕不止今天的迎送,還有陶月君多年來的悉心相伴,和何小曼與曾玉裳相識后,給她帶來的快樂。 今天,他們換了一輛車牌很尋常的車,顯然是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兩位“雕像”護送老者上車,終于絕塵而去。 何小曼和陶月君立刻轉身進屋,跑到樓上。 只見房間的窗簾拉開,曾玉裳站在窗前,望著早已空蕩蕩的大門外。她是在這兒目送著她的“阿白”離開。 四十四年前,和四十四年后,都是她在這里,送走了他。 “小姐……”陶月君趕緊過去扶住她,“你不能久站,趕緊歇會兒吧?!?/br> 何小曼也道:“就是啊,先前還說累了想休息呢,這會兒精神這么好?!?/br> 曾玉裳的確精神好。臉色有了罕見的紅潤,嘴角洋溢著不易察覺的微笑。 第167章 重任 沒人知道他們談了什么。曾玉裳不說,何小曼和陶月君便也不問。 反正, 曾玉裳在冬天之前曾經懨懨地眼見著要臥床不起, 卻被“阿白”的到來撫慰了心靈。她心情很好, 又開始與藥物作斗爭,每天在喝水還是不喝水之間頑強抵抗。 何小曼與陶月君私下達成了默契,不去多想未來,只曾小姐還賞一天花兒, 那她們就開開心心地陪伴, 盡力讓她的每一天都是充實的,都不用去面對俗世間的愁云慘霧。 不過, 曾玉裳提了幾次,說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見見小曼的男朋友。何小曼覺得,這個遺憾不能留。 春節的時候, 丁硯請了一個長長的假期。按理那邊只有圣誕假與春假,但他們也知道華人最最重視的還是春節,丁硯的休假還獲得了批準。 飛機照例降落在s市機場。 因為親眼目睹的何謂“送別”, 何小曼內心格外珍惜相聚。早早地便去了機場,直到將藍天都快盯出一個洞的時候,終于望見遠遠地晴空上飛來了一個小黑點。 丁硯越加成熟,打扮也明顯變得更加歐化和開朗。穿著一身長長的風衣,嗯,如果一定要在附近的年代找一個參照的話, 何小曼想了半天, 大約像日劇里某位福山先生吧。 沖上去, 來個標準的久別重逢的擁抱,丁硯就再也沒有放開何小曼的手。 “何同學臉上生了顆小痘痘???” “不如丁同學膚若凝脂??!” “何同學真是好會形容?!?/br> “不如丁同學妙語連珠??!” “何同學請你好好說話?!?/br> “呃,丁同學真是好兇呃……” 笑得丁硯一伸手就撥亂了她的長發:“胡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