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怎么了,太燙?”葉美賢還以為她燙著了,轉頭一看,卻見何小曼將水杯端在跟前,仔細地看著。 “師傅,這不是我的水杯?!焙涡÷?。 葉美賢笑道:“你的水杯一直放在靠墻的柜子上,我是放另一邊的,又不跟你混?!?/br> “真的不是?!焙涡÷闹衅鹆艘蓱],“你看這把手下邊,跟我的不一樣?!?/br> 葉美賢一愣,過來看了看:“不都是過年時候廠里發的杯子嘛,好多人都用,全是一模一樣的杯子,哪里不一樣了?” 的確,這是八零年代最常年的搪瓷水缸,白底子,上面印著組成半圓型的廠名,圍繞著一顆紅色五角星,跟她們身上穿的圍單的設計幾乎一模一樣。 何小曼卻搖搖頭:“我的把手下邊磕掉了一塊搪瓷,雖然很不起眼,但也rou眼可見??涩F在這只杯子,雖然樣子與我的一模一樣,應該也是過年時候發的,但把手下的搪瓷整齊如新,肯定不是我的?!?/br> “那真不知道是誰這么不識趣,明明每個人都有柜子,放在你柜子上干嘛?!比~美賢有些不樂意了,“這車間里有些人,我也很有意見,實在太不見外了?!?/br> 何小曼緩緩抬起頭,只這說話的功夫,她的神情已漸漸凝重起來,心中有個疑慮的陰影,越來越大、越來越深。 “葉師傅,能不能幫我叫丁彥過來?” 葉美賢卻會錯了意,笑道:“也好,讓他來陪陪你?!闭鹕?,又問,“既然不是你的杯子,要不要我帶回車間去?” 何小曼趕緊道:“不用不用,先放著吧?!?/br> 葉美賢有些奇怪,望了望她,到底還是沒有把水杯帶走。 丁硯一定是騎著他的24吋女式自行車飛馳而來的,不一會兒就沖上了醫務院所在的二樓。 “怎么回事,要不要送你去醫院?”一看何小曼竟然躺在床上,而且神色疲憊又憔悴,丁硯很是心疼。 何小曼卻搖搖頭,雖是憔悴,眼神中倒透出些犀利來。指了指門:“麻煩把門關上,我有話要說?!?/br> 丁硯依言過去將休息室的門關上,又返回坐在床沿邊上:“什么話?你要是太累,等身體好了再說也可以?!?/br> 哪里還等得到身體好了再說。何小曼正色道:“丁彥,同樣的癥狀,我今天是第二次發作了?!?/br> “昨天怎么沒告訴我?”丁硯一驚。 “昨天我沒在意,以為自己著涼了,所以才惡心想吐。而且就發作了一會兒,后來就好了。但今天又來了一遍,時間稍晚一些,癥狀更重一些,這就有點蹊蹺了……” 從何小曼的眼神和語氣,丁硯也察覺到了一絲不安?!笆裁礃拥孽柢E?”他問。 何小曼指著床頭柜上的搪瓷茶缸:“這是我在車間里喝水的水杯,但是我剛剛發現,這水杯被人換過了?!?/br> “什么?”丁硯驚呼,“你是說,這只水杯其實不是你的?” 何小曼閉上眼睛,點點頭:“對,不是我的。我干活的時候,要在一行行的織布機中繞行,常常會有視線遮擋。有人趁我不注意,把我的茶杯換走了?!?/br> 丁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將茶杯端起,放在鼻子下仔細聞了聞:“好像并沒有異味?!?/br> “對,我也聞過了,沒有異味?!焙涡÷従彽牡?,“但如果,有人把有異味的杯子換走了呢?” 一個紡織廠而已,一個紡織廠嶄露頭角的年輕女工而已。誰要如此對她下手?不僅此人十分敢想,就是往這上面猜的何小曼,也是十分敢想。 但何小曼心里清楚,只怕自己的猜測是對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有人要自己躺下。 如果她真的是這八零年代的十七八歲小姑娘,的確不可能有這個心眼。而這手段在這個年代也極為罕見,尋常人根本想都不可能想到。 但她不是。她是從三十多年后穿越而來,她是見多識廣的時尚界白領,她有飽閱各種奇葩社會新聞的二十一世紀大腦。 某些事,在八零年代匪夷所思,但放到二三十年后,卻并非不可思議。 尤其,紡織廠也是有實驗室的。 “誰這么狠心,要干這樣昧良心的事兒?”丁硯氣憤。 何小曼卻苦笑道:“大約都能數得出來,有機會來車間的、而且能接近我卻不被起疑的、以及跟我有過節的?!?/br> “誰跟你有過節?”丁硯倒也會抓重點。 “起碼……車間主任和副主任都有吧……”何小曼竟然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自己這是過的什么日子,把車間兩個大佬都得罪了,居然平安到現在才被人坑害,好像已經很了不起的樣子。 果然,連丁硯都倒吸一口涼氣:“服氣??!不過我相信肯定是她們的錯?!?/br> 知己??!何小曼心中突然歡快起來,就連被人暗算都顯得不那么可恨了。 丁硯已經開始回想劇情:“你兩次都是上班沒多久,然后白班的人下班前后開始發作,說明就是你上班后的事啊?!?/br> “對啊,而且我今天因為中午喝的粥,下午上班后喝水也比昨天晚些,所以發作得也晚?!?/br> “發作一段時間,癥狀就慢慢減輕消失……就像你現在這樣,似乎好了很多?昨天也是這樣?”丁硯在確認。 何小曼點頭:“是的,我現在感覺好多了,跟昨天一樣,挺過特別難受的那一段,就慢慢恢復了?!?/br> 丁硯卻神情嚴肅:“可萬一沒挺過來……”說完,自己都嚇了一跳,似乎難以接受這個假設。 甩甩腦袋,重新進入劇情:“按這個邏輯,這個下手的人應該是白班吧,五點后這人下班了,所以不可能再下手,你就緩過來了?!?/br> 何小曼弱弱地一笑:“應該說,是這人怕自己不在,難以控制局面,所以趕在下班前把有問題的水杯換掉了?!?/br> “太可怕了。這是犯罪。我們去報警!” 何小曼輕輕地拍了拍丁硯的手臂:“打草驚蛇不好玩,不想玩玩引蛇出洞嗎?” 第67章 引蛇出洞 一直到晚上十點多, 何小曼總算又漸漸恢復正常,只覺得肚子里空落落的竟有點餓起來。 回到車間, 調度倒是很關心地過來詢問,又說已經安排機動人員替她值了車,眼下也快到中班下班時間,讓何小曼早點回家休息。 謝過調度, 她端著水杯進了車間。 見她進來, 葉美賢趕緊問情況,總算見她臉色算是緩了過來, 心里才放心了些。視線落到何小曼手中的水杯上,又滿是疑問。 何小曼湊到她耳邊,大聲道:“葉師傅, 水杯你別碰, 有人玩花樣!” 織布車間巨大的轟鳴, 有時候特別討厭, 有時候也特別可愛。比如眼下,再大聲也不用擔心隔墻有耳, 畢竟對著耳朵喊都不見得聽得清晰。 葉美賢倒是聽清了,她微微皺了皺眉, 不太明白何小曼的意思。 何小曼走到自己的柜子前, 穩穩地將那水杯放回原位。假裝若無其事地轉身看了看周圍,并沒有人轉到這邊來, 只有葉美賢在好奇地看著她。 向葉美賢笑了笑, 何小曼伸手輕輕一捻, 拔下一根頭發,一頭搭在水杯把手上,一頭落在柜面上,像不經意掉落的一般。 然后朝葉美賢揮了揮手,去了更衣室。 葉美賢驚愣了片刻,終于想明白了何小曼的用意。 何小曼喝的水有問題!不是水有問題,就是茶杯有問題!這個懷疑非常合理,但讓人震驚的是,究竟是誰這么歹毒,究竟又是所謂何事要下這樣的毒手? 一陣寒意從葉美賢周身掠過。轉頭再望這巨大的空曠的車間,竟然只有飛梭著的織機才最最忠實可靠。 葉美賢的眼神,變得冷冽起來。 車間門外,丁硯已在等候。何小曼坐上后座,毫不避諱。 好在,夜色很深,廠區縱使也有路燈,卻沒有人經過,一路出門,何小曼終于長舒一口氣。 丁硯敏銳地察覺到,心中也有些陰郁,道:“也沒想到,不過是在這里上個班,也如此復雜。小曼,我很擔心你……” “沒什么可怕。我想,這個人并不是想要我的命,而是想讓我無法正常上班。只是這手段拙劣,也卑劣,讓人不齒?!焙涡÷p嘆一聲,“我能來到這個世界,注定要有些與眾不同吧?!?/br> 她說的“這個世界”,丁硯并沒有領會,他哪會想到何小曼原本并非這個世界的人。 夜風吹來,略有些冷,坐在車后的何小曼微微一哆嗦,再如何恢復如常,終究也是病了一場的人,渾身的疲累頓時襲來,輕輕地伸出手,又一次抱住了丁硯的腰。 丁硯微微一愣。卻又立即莞爾。 除了上次故意捉弄她,讓她嚇到抱住自己之外,丁硯一直都很紳士,二人的相處方式也很“少年”,這還是何小曼第一次如此溫柔地對待自己。 盡管這溫柔,帶著些無依與彷徨。但至少,她在最軟弱的時候想起的是自己。 如此一想,丁硯心中涌起無數柔情。這柔情已并不陌生,在與何小曼相處的十幾日中,已越來越濃。 “明天休息吧,別上班了?!倍〕幍?。 何小曼搖搖頭:“我必須來。我要抓到這個人,我要問問她,到底是什么仇恨,要讓她下這樣的毒手?!?/br> 丁硯轉過頭,望了望后座的何小曼。如今他的車技已經全然可以承載一個何小曼,偶有打岔也能穩如泰山。 “那你一定要自己小心。明天我會去實驗室。邱廠長跟大家都關照過,我可以調閱任何需要的資料,借用實驗室應該也沒有問題?!?/br> 說著話,一路便到了珍珠弄的弄堂口。那盞路燈依然那樣昏黃地照耀著,不分四季,亦不懼冷暖。 “我到了?!焙涡÷铝塑?,拎著包轉身要走。 “小曼!”丁硯突然出聲喊她。 何小曼聞言轉身,已猝不及防地被丁硯擁入懷中。 “要是找到這個人,我……我……”他想說最狠絕的話,可連著說了兩個“我”,終于還是以無聲結尾。 他的肩膀略有些單薄與瘦弱,但因為激動,何小曼能感覺到他在微微顫抖。 就算說不出狠絕的話,丁硯的心疼她卻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 “謝謝你,丁彥……”她啞聲道。 丁硯心中一揪,想起自己從一開始就沒有坦然對她,連名字都沒有說實話,如今想要告訴她真相,卻不知從何說起。 終究,他未敢再進一步,輕輕地松開何小曼,望著她蒼白的臉上悄然泛起了紅暈。這般少年的美好,恰到好處地止于擁抱,有遺憾,更有回味。 都以為,這是開始。于是都懷著期待,以為經得起等待。 只有默然矗立的路燈,照亮黑夜,也看透人生。 這是何小曼第一次感受丁硯單薄的肩膀,也是最后一次。 這是丁硯第一次在心頭暗下決心,要在分別的時刻將一切坦承,但他不知道,從今以后,他將再也沒有機會坦承。 翌日。 古城。 無論是晴是雨,太陽總是照常升起。 無論是悲是喜,生活總是依舊繼續。 運河水渾黃而蒼邁,與何小曼三十年后的記憶一模一樣。站在橋上望著運河中來往的船只,她握緊拳頭。三十年后她可以赤手空拳在職場廝殺,三十年前,換了個身份,又有什么不可以? 一進廠門,才走過行政樓,就聽見丁硯喊她。 丁硯是從實驗室跑出來的,穿著白色大褂,倒有模有樣??磥泶蛉雽嶒炇覂炔康拇_是不費吹灰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