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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黃金臺在線閱讀 - 第53節

第53節

    沒有只言片語,只有一團鬼畫符似的黑乎乎的墨跡。嚴宵寒瞪著眼看了半天,才憑借著自己貧乏的想象力,跟上了傅深天馬行空的筆觸。

    黑的是背,白的是肚皮,前面伸出來的是嘴,后面翹起來的是爪子,上面旁逸斜出的幾筆是……翅膀?

    那也不對,什么玩意有四只翅膀?

    傅深好歹是個世家公子,書畫就算不能傳世,總得讓人看出畫的是什么,這能貼出去辟邪的一大團黑算怎么回事!

    嚴宵寒完全沒意識到,自己一邊啼笑皆非一邊咬牙切齒的模樣在別人眼里可能比畫還嚇人,他就像個被新奇玩意兒吸引住的小孩子,全神貫注地尋找答案,完全沒考慮過這畫是信手涂抹,沒有任何意義的可能。

    當然,傅深不會千里迢迢地消遣他,但能畫成這個樣子,他也是真的盡力了。

    嚴宵寒辨認了半天,正著看倒著看,最后發現自己剛才的判斷有誤,前面伸長的不是嘴,而是兩個鳥頭,后面翹起來的也不是爪子,而是尾巴,四條墨痕是兩對翅膀,再配上黑背白肚皮,答案終于呼之欲出。

    紙上畫的是……一對大雁。

    想明白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忽地軟和了下來,像突然被什么擊中了心房,嘴角微微勾起,眼睛里卻似有水光盈動。

    書信是和軍報一起傳回來的,因為會有被偷拆的風險,傅深不能直陳心緒,所以就用這種方法,給他送了一封“雁書”。

    “鴻雁”究竟意味著什么,那是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心領神會的默契。

    雁乃忠貞之鳥,終身一侶,天涯共飛。

    這天夜里,當嚴宵寒被這封家信攪得睡不著覺,輾轉反側時,京城的另一頭,薛尚書府中,也有睡不著的人。

    最近都察院彈劾了兩個六部官員,皇上看了折子后,依例準許二人暫且去職,閉門自省,案子交由大理寺查明。這原本是正常流程,所謂“彈劾”也不過是些無關痛癢的小毛病,誰都沒把它當成大事??扇f萬沒想到,大理寺一鏟子下去就掀了老底——竟然真查出了兩人貪贓枉法,收受賄賂的證據!

    口子一旦開了,就一發不可收拾。大理寺卿朱燦是朝中出了名的剛正不阿、軟硬不吃,哪怕知道這兩人是江南一派中的人物,也絲毫沒有要抬手放過的意思。沒過多久,大理寺折子上達天聽,長治帝震怒,準刑部將二人擬斬監候,待秋審后處決。

    薛升一下失去了兩個得力干將,處境頓時變的微妙起來,長治帝最近對他的態度也稍顯冷淡。今晚他家中來了客人,是同為江南出身的禮部右侍郎、侍講學士鄭端文,給他帶來了一個不知是好是壞的消息。

    “今日下午,信使從西南帶來軍報,大軍已在城外駐扎一月有余,兩邊卻不曾交鋒試探,靖國公在軍報中寫,段歸鴻多次派使者到駐地求見主帥,他過些日子要與西平郡王面談勸降?!?/br>
    “皇上看完軍報,那臉色簡直沒法看了,手氣得直哆嗦,問我‘朕三番五次派人到西南,他稱病不肯相見,怎么傅深一到,便上趕著來陳情?他有什么不白之冤是朕不能處置的,非得到傅深面前才能申張?’”

    薛升是最早贊成長治帝征討西南的人,因此每當遇上西南軍情,長治帝都會叫他入宮商量。然而眼下他身上沾了泥點子,竟錯失機會,叫鄭端文在皇上面前露了臉——聽起來長治帝竟還頗為信重他。

    事關重大,鄭端文拿不定主意,小心翼翼地問:“云平兄,你說,皇上這是對西平郡王不滿,還是對那一位……有些想法?”

    江南一黨,向來視靖國公傅深為心腹大敵。此人手握重兵不說,當年黃金臺上那一招險些把江南士族掃出朝廷,以致于薛升他們時不時就要在長治帝面前進幾句功高震主、擁兵自重之類的諫言。如今長治帝一提起傅深就沒好臉,多半是拜這伙人所賜。

    薛升心中冷冷一哂,收起百轉千回的心思,不急著回答,反而問道:“方德是如何應對的?”

    “這……”鄭端文遲疑道,“弟只說段歸鴻大逆不道,此人就算招安,以后也未必不會再生反心,靖國公此舉,未免有些欠妥?!?/br>
    薛升舉手撫須,意味深長地道:“方德還記得那年韃柘來使到金陵,要與我朝議和的事?那時嚴宵寒與傅深同在前線,發回的奏折上就只有六個字,‘寧戰死,不議和’。怎么如今面對區區一個郡王,反倒畏首畏尾起來了?”

    “您是說……”

    “段歸鴻是北燕舊部不假,可那都是父輩們的交情,老掉牙了。傅深跟他哪還有什么同袍舊情?不過都是說辭借口罷了?!毖ι?,“別管他是為了什么,傅深不肯與段歸鴻兵戎相見,這是誰也抹不掉的實情。我朝竟用這樣的人與敵軍對壘,萬一他與段歸鴻里應外合,豈不是要鬧出大亂子?”

    可那不是你一力攛掇陛下,讓他去西南前線的嗎?

    鄭端文生生從他不緊不慢的話中聽出了一股殺機,不由得背后一寒:“云平兄,你的意思是……傅深與段歸鴻勾結,意欲謀反?這可是要掉腦袋的大罪!他何至于此?”

    “不是他‘何至于此’,而是我們‘何至于此’,”薛升平靜地道,“朝中明顯有人在針對我們,再不動作,下一個保不住烏紗的就是你我。傅深謀不謀反不重要,只要皇上相信他謀反就行了?!?/br>
    “只要扳倒了他,北人的同盟自然會瓦解,不用我們出手,他們自己就要內訌,到那個時侯,才是我們放手施為的機會?!?/br>
    夏夜悶熱,卻有一滴冷汗從鄭端文鬢角滑落。

    他是站在薛升這邊不假,可也聽了多年北燕鐵騎蕩平外敵、守衛疆土的贊譽。結黨是一回事,可怎么突然就到了構陷功臣,意欲將傅深殺之而后快的地步?

    “只要皇上相信他謀反就夠了”,這不就是……莫須有么?

    鄭端文神思恍惚地辭別薛升,由管家領路,穿過庭院,來到大門前。

    夜深了,可門外還有人聲。兩人走到門前,發現外頭臺階下站著個身量不高的青年,乜斜著眼看過來,嘴上不干不凈地罵著,門房手里抄著根木棍,虎著臉喝道:“快些回去!再敢撒野,小心我報官捉你進大牢!”

    鄭端文被喊的回了神,端起了官長的威嚴,緩緩道:“何故深夜在此吵鬧?”

    薛府管家不易覺察地皺了下眉,隨即對鄭端文賠笑道:“下人無狀,小的回頭一定嚴加管教,大人海涵?!?/br>
    此時那青年忽然朝鄭端文看來,毫不客氣地問:“你從里面出來,可認得薛升?本公子要見他,你速速進去通報。別廢話,耽誤了大事,回頭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br>
    鄭端文堂堂禮部尚書,被當成家奴呼來喝去,當下就惱了。然而他剛上前一步,正欲開口斥責那青年,目光落在他周身衣飾上,話到嘴邊又轉了個彎,問道:“你是何人?找薛大人有何事?”

    那青年滿臉不耐地道:“讓我進去,進去了自然告訴你?!?/br>
    管家看不下去,打算叫家丁來趕走這小子,鄭端文卻突兀地抬手止住他,道:“進去通報薛大人?!庇謱δ乔嗄甑溃骸澳愀襾??!?/br>
    管家一頭霧水,然而拗不過他,只得進去回報薛升,沒過多久鄭端文將那青年領進來,附在薛升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薛升神色訝然,片刻后轉向那青年,還算客氣地問道:“下人失禮,公子勿怪。不知深夜來訪,所為何事?”

    “叫旁人都下去,”那青年冷冷地道,“只留你我?!庇忠恢膏嵍宋模骸八擦粝??!?/br>
    第75章 殺機

    方才外頭黑漆漆的, 鄭端文領人進門時沒注意到, 等進了屋站在燈燭底下,才發現那青年一條腿竟是跛的。

    薛升屏退下人, 請那青年坐下說話。

    “敢問公子高姓大名?”

    “傅涯?!蹦乔嗄昴樕犀F出嘲諷之色, 勾著嘴角道:“大人想必沒聽過。不過我有個哥哥, 叫傅深,你肯定知道?!?/br>
    鄭端文在門外時見他身上的衣服都是難得的上好料子, 腰間雖只掛了個荷包, 也十分精巧細致,不像是個潑皮流氓, 又不肯說自己姓名, 他覺得蹊蹺才將人領進來??扇f萬沒想到, 這一“順手”,竟把死對頭的弟弟領回來了!

    不過說實話,他們南人來到京城也有不短的時日了,確實沒聽說過傅深還有個兄弟。

    在靖國公還是靖寧侯時, 他就已經從穎國公府中分家出來別府另居, 這么多年來, 他跟原府往來很少,幾乎不怎么走動,戰亂之后,哪怕穎國公府日漸沒落,他權勢極盛,也從未出手幫過傅家一回。

    南北不合, 非身在朝中的人物不能體會,不過傅涯一個世家子弟,對朝中局勢應該也有所了解。他這個時候跑來找薛升,這恐怕已經不是“不熟”,而是“離心”了。

    “我在南邊時,聽說薛大人的愛女,因為皇后的緣故而飲恨自盡,”傅涯道,“大人雖然不曾表露,想必心中仍憾恨至今?!?/br>
    薛升驀然被戳了傷疤,神色微冷,沉聲道:“既然知道老夫痛恨姓傅的,你怎么還敢登我薛家的門?”

    “因為我跟你一樣,也恨姓傅的,”傅涯神經質地笑了起來,舌尖不自覺地舔了一下犬齒,“尤其是那個姓傅的?!?/br>
    他的神態中有種不加掩飾、近乎天真的惡意,嘻笑時眼睛瞇起來,透著仿佛毒蛇一樣的眸光,令兩個老頭子一陣毛骨悚然。薛升手心里出了一點汗,強自鎮定地問:“這么說,你是想讓我幫你對付他?”

    “不,”傅涯搖了搖頭,從袖中抽出一卷東西,拿在手中朝二人晃晃,仿佛炫耀似的說:“是我,來幫你對付他?!?/br>
    他將手中紙卷拋給薛升,鄭端文也湊過來看,一目十行地粗略瀏覽完,瞬間倒抽一口涼氣,冷汗簌簌而下,話都說不利索了:“這、這是……”

    “我那親叔父與西南反賊段歸鴻往來的書信,當年轟動京師的壽宴刺殺案,跟他脫不了干系?!备笛穆N起二郎腿,得意洋洋地問:“怎么樣,是不是沒想到?”

    那卷東西里有兩封信,還有幾張禮單和文書,上頭載明了西南每年往穎國公府送來多少“特產”,傅廷義又將這些土儀轉送至清虛觀。

    薛升捏著紙頁的手微微顫抖,手背上條條青筋綻起:“穎國公……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

    “誰能想到,京城赫赫有名的廢物三爺,原來不是個廢物,而且就在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把你們耍的團團轉!哈哈哈哈哈……”

    他笑聲驀地一收,好像突然陷入了某種混沌癲狂之中,暴怒道:“狗屁的國公、將軍,都他媽是禽獸!披著道貌岸然的人皮,滿口假仁假義,誰知道芯子里究竟是什么玩意!活該被配給個男人,斷子絕孫,死了下十八層地獄……”

    傅涯滿口污言穢語,聽得薛升和鄭端文這等詩禮之家出身的文臣面露嫌惡,不知道一個好好的大家公子怎么教養成這樣,竟仿佛有癲狂錯亂之癥,活脫脫是個喪心病狂的瘋子。

    鄭端文干咳一聲,道:“傅公子,你可知道你手上這些東西,會給穎國公府招致大禍?傅廷義是你的尊長,他和傅深若真犯了十惡不赦之罪,你雖舉報有功,但按例也要問刑,你可想好了?!?/br>
    薛升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沒想到他居然還有這份善心。

    傅涯已完全沉入自己的情緒之中,什么也聽不進去,笑的前俯后仰,聲嘶力竭,喉嚨里仿佛要迸出鮮血來:“哈哈哈哈哈……死了好,都死了才好!誰也別留!還有那個狗東西……飛龍衛頭子,嚴宵寒,該判他千刀萬剮的極刑!”

    “好一個簪纓世家,滿門忠義!到頭來株連九族,大家落個干凈!”

    “云平兄,”鄭端文悄悄對薛升道,“我看他這模樣,倒像是服食了‘秋夜白’的癥狀,此人神志不清,說的話有幾分可信,還需再查證?!?/br>
    “我知道,”薛升將那幾頁紙小心卷好,面不改色地下了逐客令,“天色已晚,方德先回府罷。傅小公子由我找人安置,今夜之事,勿要傳與他人之耳?!?/br>
    鄭端文心下一凜,朝薛升長揖道:“那便……勞煩云平兄了?!?/br>
    昏黃的燭光在薛升深陷的眼窩和鼻翼投下濃重陰影,他的臉像是一尊輪廓分明的雕塑,所有表情都藏在一片漠然冷淡之下,顯得無端蒼老,又莫名森寒。

    他朝鄭端文輕輕頷首,道:“去吧?!?/br>
    走出薛府的那一刻,沉重大門在鄭端文背后徐徐合上,他長出一口氣,竟隱約有種死里逃生的錯覺。深夜的風里有了涼意,吹得鄭端文汗毛直立,他全身都濕透了,衣服貼在后心上,然而此時也顧不得狼狽,急匆匆地上了馬車,命車夫向家中駛去。

    第二日,鄭端文便稱病告假在家,再也沒來上過朝。

    據說是年紀大了,晚上回家時吹了風,次日家人發現他癱倒在床上,半身不遂,口角歪斜,忙請太醫延治,診得是中風之癥,因救治不及時,恢復到從前那樣是不可能了,只能臥床休養,慢慢服藥調理。

    薛升聽說此事后,似乎并不意外,也不如何惋惜,吩咐管家派人給鄭家送些藥材,算是全了這份淺薄的同僚情誼。

    沒過兩天,穎國公府的小公子突然失蹤,家人哭哭啼啼到順天府報官,可惜今時不同往日,一場戰亂,把本來就在走下坡路的穎國公府徹底打入沒落,這種不痛不癢的小事連報官也沒人愿意理,收案的胥吏不耐煩地應付完一遭,轉頭就把案卷扔在一旁落灰。

    盛夏還剩個尾巴,秋天未至,卻已有了“多事之秋”的預兆。

    薛升端坐在書案前,仔細聽手下匯報查來的傅涯生平,聽罷冷冷一哂:“虎父犬子,傅廷忠若知道他生了這么個好兒子,會不會氣得從棺材里坐起來?”

    幾年前,嚴宵寒曾明里暗里懲治過傅涯兩回,一次是令他絕了嗣,一件是在喜宴上將他拖出去打了一頓。這沒留手的一頓打讓傅涯消停了一段時間,然而沒等他想好如何報復,戰亂爆發,京城被外族攻破,傅廷義帶著全家逃往江南。

    路途顛簸,活命要緊,沒人顧得上對他精心照顧,傅涯拖著病體強撐到金陵,江南冬天又極濕冷,他的腿終究沒能完全治好,留下了跛足的后遺癥。

    說來諷刺,他那雙腿殘廢的親大哥仍在戰場上馳騁,傅涯這個健全的人最后卻成了跛子。

    傅涯瘸了腿,又沒有子嗣,始終定不下心來,更兼來到金陵這么個繁花迷眼的醉生夢死之地,從此流連青樓楚館,花天酒地,揮霍無度。而傅廷義是個一只腳快要踏入仙門的世外清凈人,不愿花心思管束他,令他就這么一直蹉跎到了如今。

    他在江南妓館里染上了“秋夜白”,回京后仍需藥物維持,自己的月錢不夠花,漸漸開始偷家里東西出去當賣。

    “白露散”在京城是被官府明令禁止的禁品,只能在黑市里交易,而且價格奇貴。傅涯不但賣自己的東西,連他娘的嫁妝也偷著賣,被秦氏發現之后一通大哭大罵,鬧的家宅不寧,雞飛狗跳。穎國公傅廷義忍受不了家中吵鬧,干脆收拾包袱住進了城外道觀,從此眼不見心不煩。

    傅涯被他母親教訓了一頓,不敢再朝她房中伸手,手中實在緊巴巴的,便趁夜摸進了傅汀義的屋子,一通翻箱倒柜,最后找了幾張銀票,還發現了一個上鎖的小盒子。

    他滿心以為盒子里是什么貴重玩意,便一并順了出來,帶出去找了個鎖匠撬開鎖一看,才發現竟是一沓與西南往來的信件。

    傅涯再蠢笨,也知道這些東西的利害,他一面震驚于傅廷義的深藏不漏,一面又清晰地意識到這可能是個天賜良機。

    他握著的這些東西,足以讓整個傅家頃刻崩塌,亦足以將傅深從神壇上拉下來,一輩子再也翻不了身。

    鋪天蓋地的快意和毀滅欲在身體里涌動的同時,傅涯竟然還能分出一半心神冷靜思考。他不能直接拿著這證據去告官,因為傅深身邊還有個老jian巨猾的嚴宵寒,自己送上門無異于自投羅網。

    他勢單力薄,必須找到一個能與嚴傅二人相抗衡的人,借他的手來完成這件事。

    經過再三斟酌打探,他帶著自己的“投名狀”,來到了薛升的家門前。

    “盛情難卻?!毖ι龘u搖頭,半是感慨半是嘲弄地自語道,“靖國公,天意如此,就別怪本官送你一程了?!?/br>
    次日。

    薛升入宮面圣,將穎國公傅廷義與西南私下往來的書信呈給長治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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