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除夕夜,該說點吉祥話,”嚴宵寒就著漫天朔風,朝他遙遙舉杯:“愿家國安定,盛世太平?!?/br> 傅深微怔,隨即垂下眼簾,似乎是嘆了口氣,又似乎是笑了。 他舉杯回敬,聲音不大,但落在風里,每一個字都讓嚴宵寒聽清了。 “愿長相廝守,共君白頭?!?/br> 說完,他將碗底殘酒一飲而盡,縱馬踏入無邊夜色之中。 第71章 時刻 長治二年, 新年伊始, 漢軍夜襲原州,大破蠻軍, 斬首數萬, 俘虜韃柘將帥官吏、王公貴族三十余人。 二月, 淮南三軍收復相州。 三月底,七路大軍勢如破竹, 會師于京畿南端的涿州。不久后, 由傅深牽頭,七軍將領齊聚一堂, 商討如何分兵北進, 收復京城。 在這個過程中, 各路節度使也都或明或暗地試探過傅深的口風。京城之戰已在眉睫,但打完仗之后他們這些人該何去何從,是繼續割據一方,還是交還兵權、歸順朝廷, 當個閑散勛貴?節度使們雖然都默認自己是在為朝廷打仗, 可誰也不想白干活, 更不愿意成為被拆的橋,被殺的驢。 前車之鑒太多,他們對朝廷信任有限,這時候倒是傅深這個率先起兵勤王的領頭羊更有號召力。 四月中旬,大軍部署已定,韃柘二族及渤海國的使者越過金陵朝廷, 直接到城外求見北燕主帥,再度提出議和。 使者承諾三族將從京城退兵,退回關外,雙方以長城為界,互不相犯,并要求大周每歲增給三族歲幣,另許其每年冬春入關牧馬。 四月十八,七軍將領共登京郊黃金臺,與韃柘使者在此會面。 這一次,沒有朝臣,沒有帝王,只有一群踏著鮮血和白骨殺上京城的將軍,與野心不死的來使當面對峙。 和談當然是談崩了,哪怕開戰,漢軍也是穩占上風,完全沒有必要答應使者這種看似退讓、實則得寸進尺的條件。傅深把人全叫過來也不是為了和談,他從青沙隘遇伏受傷后就隱約萌生的想法,此刻正要邁出第一步。 長治二年,四月十八,這一天注定要永留青史。 由天復軍使嚴宵寒主筆,北燕鐵騎統帥傅深、淮南節度使岳長風、襄州節度使王士奇、荊楚節度使岑弘方、隨州節度使方杲、江南新軍主帥趙希誠聯名,共上《請立新法增開延英殿折》。 此折又稱“黃金臺折”,為七軍將領集議而成,共列有十二專條。 第一,驅逐蠻夷,收復京師,興復周室。 第二,不割地,不納歲,不和親。 第三,南北一統后,各軍歸于中央,各地方節度使仍持其“自立自?!敝畽?。 第四,請增延英殿議事之席,許每地選派文武各一臣入殿,四境駐軍派二武臣入殿,參預國事。 第五,請開北境邊貿商路,派專人保護。 …… 第十二,請立新法,頒行天下,使內外一體遵照,以裨治理,垂范后世。 這道折子在江南朝廷引起軒然大波,幾乎觸怒了所有文臣,一時間罵聲不絕,什么“擁兵自重”“弄權誤國”都是輕的,更有許多老臣在宮門前排著隊準備以死相諫,就怕皇上一旦答應了,國將不國,天下永無寧日。 然而不知道是哪個缺德鬼,竟將這份驚世駭俗的奏折的內容傳抄了出去,這下民間也跟著亂套了,名義上擁護江南朝廷的幾個節度使也開始私下交通聯絡,顯然是對折子上所提的內容動了心。 比起激烈反對的朝臣,民間對此事的議論卻不全然是批駁。自京城兵敗后,懷抱收復中原、一統南北之志的人不在少數。磨難帶來反思,當強盛王朝的美夢被蠻人鐵蹄踏碎,皇室在南方建立了風雨飄搖的小朝廷,卻無力召集大軍北伐,全靠傅深登高一呼,各地節度使出兵,國家才有了復興之望。很多人雖然嘴上不說,心里卻開始不由自主地對“朝廷”和“君父”產生了懷疑。 天下動蕩之時,往往是新思想新學派百家爭鳴的時刻,其中雖不乏異端邪說,但也時有振聾發聵之聲。正是借著這股東風,匡山派異軍突起,尤其以希賢先生曾廣的“天下為公說”最為盛行。 傅深當年看了他的文存,感覺這位老先生年紀雖大,心卻很野,懷揣著一口吃成個胖子的美好愿望??锷脚蓪W說在當時看來純粹是荒誕不經之談,就算放到現在,依然顯得很“沖”,然而透過文字,老先生潛藏于內里的某些期望,卻與傅深所想微妙地不謀而合了。 黃金臺集議之前,嚴宵寒曾問過傅深他到底想做什么。是黃袍加身,由他自己來做個明君;還是手握重權,把持朝政,挾天子以令諸侯? 傅深的回答十分簡短,只有四個字,但也十分驚世駭俗。 “天下共治?!?/br> 他早已不再相信賢君明主,更沒打算取而代之。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種規律束縛著一代又一代的英雄梟雄,盛衰興替,自有定數。傅深模模糊糊地感知到了這種“天道”,卻無法言明。那天無意中翻閱《雪梅庵文存》時,卻被其中一句話點破迷障,心中朦朧的念頭終于凝聚成型—— “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私。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 鎮守四方的將軍,各地掌兵的節度使,教化治下的牧守,輔弼諫諍的朝臣……這些人本該為黎民奔走疾呼,本該為百姓沖鋒陷陣,卻長久地帶著鐐銬,向龍椅之上、一家一姓的至尊俯首。 這場山河破碎的浩劫顛覆了一個王朝,而在劫灰之下,仍有星星余火。 天時地利人和具備,這個轉變的時刻終于即將來臨。 就在北方大軍遲遲不動,金陵的朝臣們吵的頭昏腦漲,誰也不肯退讓妥協,陷入僵局之際,江南節度使、嶺南節度使、福建節度使忽然聯名上疏,請長治帝允準北方七軍所奏。東海水師提督緊隨其后,也跟著上了一折。沒過多久,劍南節度使發來太上皇敕旨,明言可“博采輿情,斟酌定之”。 傅深萬萬沒料到江南三地節度使會這么快就站出來為他們說話,他原本打算以收復京城向金陵施壓,拖上一個月,不信皇上不答應。這下更好,大局已定,連太上皇都出面支持,長治帝點頭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在這方面,嚴宵寒倒比他更清楚:“江南商業繁榮,江淮富甲天下,福建、嶺南海運發達。你想想,節度使們養兵的錢都從哪里來?巨賈富商當然也想有朝一日能登堂入室,節度使如果能向延英殿選派文臣武臣,巨賈們在中樞就有了代言者,與自身利益攸關,他們當然愿意支持?!?/br> 五月初四,長治帝傳旨至涿州,準其所奏。 六月底,京師收復,韃柘殘軍敗退至密云。北燕鐵騎繼續北上肅清殘敵,九月,北燕三關重歸漢軍之手,北疆防線重建。同年,渤海國內亂,起義軍縛其原國主出降,愿歸順大周,稱臣納貢,永為藩屬。 十二月,長治帝到達京師,次年正旦,于太極殿受群臣朝賀,封賞諸將,冊封中宮皇后嫡子孫暉為太子,并頒布《殿議法》。 長治三年春,傅深晉為靖國公,加封上柱國將軍。他雖是新制的首倡者,卻并不怎么戀棧權位,剛受封就以腿疾復發為名,上表請求辭去北燕統帥之職。 北燕軍早在去年九月收復三關時,就已被傅深重組過。整軍被一分為四,駐守薊平燕同四州,分別由北燕四位大將統領。傅深不再領兵,手上的軍務大部分都移交給了俞喬亭。 本來當初上奏時,北燕鐵騎是按整軍論的,結果拆分之后,按照新法,四位將軍每人都相當于一州的節度使。長治帝簡直頭大,傅深請辭了也不消停,硬生生把入殿的北燕武臣從兩個擴成八個。 君臣拉鋸半天,最后終于敲定:北燕四州每軍派一人入殿,此外,傅深雖不領兵,但仍以北燕軍統帥身份入殿。 天復軍則歸于禁中,嚴宵寒以天復軍使入殿。 至此,北境八州,中原五州,南方六州,西南一州,東海水師,天復軍及原金陵八位舊臣,共四十八位殿臣,成為了大周朝新的中樞。 新制初現雛形,正悄然走上正軌,一切仿佛都朝著預想中最好的方向發展。 ——除了西南。 西平郡王段歸鴻率先提出“自?!?,而且說到做到,此后再沒與中原有過任何往來。當年眾人打仗的打仗,內斗的內斗,自顧尚且不暇,誰也沒工夫關心他究竟意欲何為。如今圣駕還朝,新政初行,眼見著要迎來太平盛世,可西南仍沒有任何動靜。 長治帝也曾派使者前往西南交涉,卻連段歸鴻的面都沒見到。一來二去,西南的態度不言自明。西平郡王竟是翻臉不認人,打算與朝廷對抗到底。 金甌缺了這么一角,這事落在被南北一統催生了虛榮心的長治帝眼里,便成了一根卡在喉嚨里的魚刺。 春末夏初,京城連下幾場大雨,傅深老毛病又犯了,告假在家休養。嚴宵寒有樣學樣,非說自己在荊楚落下的舊疾也犯了,也跟著告假。 傅深當然知道他那所謂的“舊疾”不是什么正經毛病,然而兩人前前后后奔波了快兩年,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來,正該把那些虧欠的溫存纏綿都補回來。這么一想,也就隨他去了。 六月里的某一天,兩人午睡方醒,正就著冰盆的涼意,膩歪在羅漢榻上閑聊分果子吃,管家輕手輕腳地進門,隔著屏風,站在外間稟報道:“老爺,宮里來人了,陛下宣靖國公覲見?!?/br> 嚴宵寒的臉頓時拉了下來:“大熱的天,中暑了怎么辦?不去?!?/br> “你當誰都跟你似的,是個嬌氣鬼?!备瞪钫藗€葡萄堵住他的嘴,翻身下床穿鞋:“別哼哼了,走了?!?/br> 嚴宵寒就是喊的歡,也不能抱著腰不讓他走,郁悶地咬開一嘴冰涼的葡萄汁。 誰知下一刻,那說著要走的人突然俯身壓下來,舌尖迅速在他唇瓣上勾了一圈,輕佻又風流偷了個香,含笑道:“真甜?!?/br> 嚴宵寒:“你……” 傅深眉梢一揚,不無調侃地道:“大爺,買路財已經交了,這回能放我走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前半句來自王夫之,后半句來自黃宗羲 第72章 奏對 京城的舊宮殿已有數百年歷史, 雖幾經修繕, 大體上卻沒怎么變過。老房子天然自帶一種幽靜,深宮之中, 哪怕外頭是三伏酷暑, 殿內也十分清凈幽涼。 只是眼下這份幽涼仿佛滲進了骨頭縫里, 配上長治帝山雨欲來的臉,讓傅深的老寒腿都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陛下, 北方初定, 百姓亟待休養生息,朝廷新政才剛開始實行, 恕臣直言, 此時不是動兵的好時機。西南問題可以先放一段時間, 待朝廷恢復元氣,再議不遲?!?/br> 長治帝冷哼一聲,臉色陰沉,明顯沒聽進去。 傅深對現在這個場面毫無心理準備, 他知道長治帝往西南派過使者, 卻不知道段歸鴻已把皇上氣成了這樣——他頂著灼熱日光進門, 長治帝迎劈頭蓋臉就是一句“西平郡王不日必反。傅卿,這桿舉兵討逆的大旗,朕還要交給你?!?/br> 傅深細問之下才弄清楚。依照舊制,五六月應是各屬國進貢的日子。前幾年朝廷忙于打仗,沒空管這些事,今年正統恢復, 正旦時好幾個外國使節前來朝賀,前些天有些朝貢也已陸續抵京。這本來是件值得高興的事,然而長治帝最近牽掛著西南,特地仔細看了禮部呈上來的禮單。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發現與西南接壤的三個屬國安南、真臘、林邑,竟像約好了似的,正旦時沒來,朝貢也沒來! 長治帝十分堵心,命禮部官員去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誰知還沒等禮部特使出發,三國使者帶著國書姍姍來遲。 國書寫的華麗堂皇,然而中心思想只有一個:三國要與大周解除宗屬關系,平起平坐,此后不再向大周稱臣納貢。 這三刀正正插在長治帝的痛處,他本來就為西平郡王的事不痛快,這時候三國忽然來了這么一出,說不是段歸鴻攛掇的,誰信? 傅深從前沒覺得長治帝是個固執己見的人,也許是嚴宵寒給他的錯覺,因此他仍寄希望于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陛下容稟。安南等國忽有此舉,的確匪夷所思,但未必一定與西南有關,朝廷已有數年未與他國交通往來,其中或許另有隱情也未可知。倘若不經查實,貿然動兵,有失我朝仁義風范。還望陛下三思后行?!?/br> “傅卿,”長治帝忽然開口,涼涼地道,“你覺得,朕對西平郡王,還不夠寬容忍讓么?” 傅深:“臣不敢?!?/br> “節度使們要兵權,要自保,要入殿,朕都答應了,”長治帝道,“西南若回歸中原,也是一樣的待遇,他為什么不肯?” 傅深偷偷看了一眼面沉似水的長治帝,在心里默默嘆氣,預感到接下來又是一場狂風暴雨。 段歸鴻對大周皇室雖稱不上恨之入骨,但估計他有生之年,想必是不會再對姓孫的俯首稱臣了。只是傅深知曉背后隱情,其他人卻不知情。從現在兩方僵持的狀況來看,的確像是西平郡王不愿再受天子轄制,準備自立為王,一反了之。 “段歸鴻在西南經營多年,號稱‘西南王’,中原大亂,他卻在西南安安穩穩地當他的土皇帝,這些朕都能容忍,”長治帝說著說著,終于動了真火,拍案道:“朕三番兩次地派使者前往西南,給足了他臉面,可他呢?他把朕的顏面放在腳底下踩!” 傅深無話可說,只好道:“陛下息怒?!?/br> 長治帝冷笑道:“朕算是看出來了,段歸鴻根本看不上朝廷這點小恩小惠,他早就有反心。據守西南,養精蓄銳,再與三國結盟,到時候就可以自立為王,稱霸一方,與朝廷平起平坐?!?/br> “養虎為患,”他低聲喃喃自語,“真是養虎為患哪?!?/br> “陛下,”傅深默然片刻,終于還是開口勸道,“西平郡王……” “傅卿不必再說了,”長治帝陰沉道,“朕知道他曾是先代穎國公麾下,是你北燕軍的舊部,傅卿回去好好想想,別為了一個亂臣賊子,傷了北燕軍的忠義?!?/br> 傅深臉色霎時一僵,隨后立刻恢復面無表情,躬身道:“謹遵陛下教誨,微臣告退?!?/br> 外面的日光鋪天蓋地,傅深帶著滿心寒意走出來,被熱浪一撲,太陽xue頓時針扎似地疼起來。宮墻紅的晃眼,沒走幾步,迎面又遇見了一個比宮墻還扎眼的紅袍官員,兩人視線相交,雙雙一怔。 正是雖然沒有正面交鋒過,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與傅深積怨頗深的吏部尚書,薛升薛大人。 薛升其實年紀不算太大,也不怎么顯老,只是被豐神俊朗的傅將軍一襯,有點說不出的憔悴。兩人相顧無言,徒留尷尬,最后薛升朝他拱了拱手,傅深頷首回禮,兩人冷淡地擦肩而過。 出了宮門,家里來接的馬車正在外面等候。傅深還沒走近,一旁樹下乘涼的小廝忽然跑到他跟前,利索地行禮道:“國公爺好?!?/br> 那頭車夫見他被攔住,跳下車打算過來,被傅深一個手勢遠遠止住。他低頭問那小廝:“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