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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黃金臺在線閱讀 - 第14節

第14節

    雨越下越大,山間濃霧彌漫,不時有涼風灌進山洞,傅深失血過多,體溫偏低,凍的嘴唇發白。嚴宵寒便把他往火堆旁挪了挪,自己坐在外側,替他擋風。

    傅深窩心的很。他是傅家小輩中的頭一個,從小聽著“孔融讓梨”的故事長大,與朋友來往也是平輩論交,從未真正體會過有個哥哥罩著的感覺。然而在眼下的困境里,嚴宵寒卻恰到好處地填補了這個位置。

    拋開身份上的偏見,他穩重,冷靜,體貼,對傅深的態度就像一個寬厚成熟的兄長。

    既沒有想象中朝廷鷹犬應有的“窮兇極惡”,也不像坊間傳聞中甘認宦官為義父的諂媚卑下。

    傅廷信一直教他看人要看表里,信什么都不能信傳聞。傅深偷眼看嚴宵寒垂眸斂眉的側臉,心說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禁衛,和為他遮風擋雨的年輕男人,到底哪個才是你真正的“里”?

    “嚴兄,”傅深道,“把濕衣服脫了,外袍給你?!?/br>
    嚴宵寒道:“不必?!?/br>
    “那你坐過來點?!?/br>
    嚴宵寒看著他,有點想伸手摸摸他的頭頂:“我不冷?!?/br>
    “別說這種一看就是哄孩子的瞎話成嗎,”傅深一說話就牽扯到后背傷口,疼得要死還得忍住不齜牙咧嘴,“你萬一吹風受寒,我這樣怎么照顧你?咱倆最后都得交代在這兒?!?/br>
    洞口的男人卻巋然不動。

    傅深有氣無力地說:“非要等我過去拉你嗎?”

    嚴宵寒的身影仿佛完全陷在了石洞的陰影里,火光與溫暖都離他很遠,他沉默許久,才道:“傅深,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br>
    傅深:“???”

    “你我是云泥之別,”嚴宵寒說,“不要勉強自己,跟我也無須講道義?!?/br>
    傅深把這句話在心里繞了幾遍才弄明白他的意思,原來還是怕他嫌棄自己,當即哭笑不得地咆哮:“都說了我沒有看不起你,別把我跟謝二那個混球相提并論!我要是嫌棄你還會管你叫嚴、兄、嗎,???這荒山野嶺就剩咱們倆了,還窮講究什么,我吃飽了撐的嗎?!”

    他往后一倒,嘶地抽了口涼氣:“我服了,你可真行……你到底是比我大兩歲還是只有兩歲啊,嚴兄?”

    嚴宵寒看著他,神情里有無奈,也有動容。

    傅深不會知道被人戳脊梁的滋味,他也不知道他的寬容坦蕩在大多數人眼里是異類。嚴宵寒本以為他一再出手相救已是極限,卻沒想到少年的胸懷比他所臆測的更為廣闊。

    “我傷口疼,”傅深忽然說,“石頭硬,硌得慌?!?/br>
    這個近乎撒嬌的無理要求從他嘴里說出來,落進嚴宵寒耳中仿佛瞬間有了無限正當性。他終于妥協了,從洞口走過來,坐到傅深身邊,耐心地問:“你想怎么坐?”

    傅深側身倒在他大腿上,含混地說:“占個便宜。反正我不嫌棄你,你要是嫌棄我的話就忍著?!?/br>
    “無賴?!眹老?,伸開腿讓他趴的舒服些。

    傅深閉著眼指揮道:“拿件衣服披上,順便也能把我蓋住,別著涼了?!?/br>
    嚴宵寒“嗯”了一聲,將火邊烤干的中衣拿下來,給他蓋上,自己則脫掉濕衣,赤著上身穿上外袍。

    “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他低聲說,“夜里警醒些,察覺到不對趕緊跑?!?/br>
    傅深回以一個大呵欠。

    見他困了,嚴宵寒不再說話。兩人一坐一臥,閉目養神,靜靜地等待天明。

    半夜火堆熄滅,雨仍未停。傅深背后傷口被水泡了,不可避免地紅腫發炎,夜里發起低燒,凍得牙關打顫。嚴宵寒見勢不妙,也顧不得逾不逾越,托著傅深的腦袋將他扶起來,讓他側對自己:“來,坐我腿上……腿蜷起來?!?/br>
    傅深昏昏沉沉,讓干什么干什么,乖的不得了。嚴宵寒穿上半干里衣,讓傅深蜷進自己懷里,兩件外袍蓋的嚴嚴實實,用自己的體溫讓他暖和起來。

    嚴宵寒一手摟腰一手攬肩,護在背后防止他掉下去。傅深伸手抱住他的腰,臉頰枕進肩窩,自己找了個舒服姿勢,終于消停了。

    “還冷嗎?”

    “不冷。但是我餓了?!?/br>
    “……”

    “沒吃沒喝,又冷又餓,咱倆落到這個境地,都怪你?!?/br>
    “嗯,怪我?!?/br>
    “讓你抓逃犯,這回好了吧,逃犯沒抓住,還被野豬拱了……你回去會不會被罰?”

    “不會?!?/br>
    “為什么?”

    “因為我有個義父,沒人敢罰我?!?/br>
    “你是你,義父是義父,老提他干什么,”傅深嘀咕道,“你親爹呢?”

    嚴宵寒忽地沉默了。

    許久后,他才低聲說:“我沒有爹?!?/br>
    第20章 空谷┃你想說,我聽著,你不想說,我不問

    荒山郊野中的這一晚,仔細想來其實很危險。二人身上帶傷,外面大雨滂沱,山中不乏毒蟲野獸,也隨時有崩塌滑坡的風險??筛瞪蠲棵肯肫鹉且?,記憶最深刻卻是落在背上,哄人入睡的輕輕安撫。

    以至于很多年后他再度落進同一個人懷里,仍會覺得熟悉。

    第二日清晨雨停,山間鳥鳴啁啾,傅深與嚴宵寒離開山洞,沿著峽谷向外走。雨過后空氣清新濕潤,林中長出了很多蘑菇。傅深餓了一晚上,躍躍欲試地往林子里瞟,“想吃”兩個字快要從眼睛里掉出來了。

    嚴宵寒不得不拉著他往正路上牽,哄勸道:“有毒的,不能吃?!?/br>
    “草蘑和松樹下長的蘑菇沒有毒性,都能吃,”傅深堅持,“我以前在草原上采過白蘑,信我?!?/br>
    嚴宵寒差點就被他的堅定打動了,只是一想到兩人現在的處境,還是冷酷無情地拒絕了:“脫險要緊。想吃蘑菇等回京我給你送一箱,行不行?”

    傅深低頭尋思了一下,也覺得自己剛才有點無理取鬧。他平時很能裝出一副老成穩重的大人樣,不過可能是因為被嚴宵寒溫柔體貼地照顧了一夜,讓他天性中為數不多的調皮搗蛋蠢蠢欲動地冒了頭。

    “可是我餓,”他眼巴巴地看著嚴宵寒,強調道,“餓的走不動路?!?/br>
    其實蘑菇的誘惑沒有那么大,傅深也不是非吃這一頓不可,他只是留戀昨晚的溫暖懷抱與百依百順,在只有兩個人的天地間博取同行人更多的關注,藉此稍稍沖淡饑餓、疲倦和未知帶來的恐懼不安。

    說白了,就是在撒嬌,

    嚴宵寒垂眸看了他一眼,出乎意料地沒有不耐煩,也沒有戳穿他。他的眼神很軟,如同一捧融化的雪,冰冷清澈,內里卻有復蘇的暖意。

    他利索地轉身,單膝跪地,背向傅深:“上來,我背你走?!?/br>
    胡鬧也要有分寸,傅深干不出這么蹬鼻子上臉的事,連連后退:“別別別,我開玩笑的!我們走吧?!?/br>
    “沒有開玩笑,”嚴宵寒側過頭,唇邊帶笑,“就當我賠你一頓蘑菇。沒關系,來?!?/br>
    傅深面露遲疑,那不算寬厚、然而格外挺拔的脊背仿佛具有非同一般的吸引力,勾著他往前一步,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摟住嚴宵寒的脖子。

    嚴宵寒穩穩地將他背了起來。

    肋下傳來一陣悶痛,一個大活人的重量對傷口的壓迫不容小覷,嚴宵寒倒是沒心情在乎這個,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腳下和背上的人身上。傅深起初僵硬的像塊棺材板,盡力保持著前胸與后背的距離,過了一會兒,他的身體才慢慢軟化,小心翼翼地貼上來。

    不那么恰當地比喻一下,就像個小動物炸著毛怯生生地靠近,然后啪嘰一下歪倒在他的掌心里。

    片刻后,他肩頭一重,是傅深把下巴擱倒了他肩上。

    嚴宵寒被迫重溫了一遍被傅深挾制時那種令人心猿意馬的癢意,聽見他在耳邊說:“嚴兄,我確實幫了你兩次,但那不算什么恩情,舉手之勞而已。你……不用為了報恩太過遷就我?!?/br>
    嚴宵寒將他輕輕往背上一掂,漫不經心地道:“我想讓你高興,這怎么能叫遷就?”

    傅深:“那叫什么?”

    嚴宵寒認真地想了想,不確定地道:“父愛如山?”

    傅深:“……”

    他用腦門在嚴宵寒在嚴宵寒后腦勺上磕了一下,交疊的手臂能感覺到其下胸腔微微震動,嚴宵寒聲音里帶著笑:“頭不暈了?小心點,別磕傻了?!?/br>
    他對傅深好當然是為了報答,但又不僅僅是報答。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成為熟人容易,成為朋友卻需要緣分,而傅深簡直就像是可著他心意長的,還時不時有意外驚喜。

    昨夜在洞中,兩人依偎著取暖,嚴宵寒說“我沒有爹”,那其實是不過腦子的一句話,疲倦和寒冷使理智渙散,防守稍有松懈,一些藏的很深的情緒就沿著縫隙溢了出來。

    是他定力不夠,但嚴宵寒并沒打算向任何人傾吐秘密,也不需要虛假客套的安慰和同情。

    傅深的思考方式很成熟,言行舉止一貫克制有禮,嚴宵寒已經預料到他會說什么,正思索著如何越過這個話題,卻聽傅深滿不在乎地說:“沒有就沒有吧,我也沒娘?!?/br>
    他的態度一向如此——你想說,我聽著,你不想說,我不問。

    坦坦蕩蕩。

    嚴宵寒松了一口氣,也是在那一刻,真正把這個“小朋友”當成了“朋友”。

    兩人在山谷中跋涉了近一天。傅深讓嚴宵寒背了一段路后就跳下來自己走,山谷中風景很美,流水淙淙,草木茂盛,還有一處長滿了野蘭花的山坡。如果忽略他們現在的落魄處境,斯情斯景可稱得上賞心悅目。

    兩人暫在此歇腳,傅深想折一枝來玩玩,卻再次被嚴宵寒攔住,他也不生氣,笑瞇瞇地問:“這也不讓摘那也不讓折,這回又有什么理由攔我,蘭花里也有毒嗎?”

    嚴宵寒把自己沒吃的野果給他,微微按著肋骨坐下,吁了口氣:“沒有。只是覺得人家在山谷里長的好好的,如果沒遇到我們,能安然無恙地活好幾個冬夏,被你折了一枝,只怕明天就要枯萎,何必呢?”

    傅深哈哈笑道:“古人云‘不采而佩,于蘭何傷’[1],怎么到你這,反而成了‘采之佩之,于蘭有傷’了?”

    嚴宵寒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盵2]

    傅深笑倒在他身上,兩人挨得極近,半個身子都貼在一起。嚴宵寒心說這小少爺夠單純的,兩人一起共患難一回,居然就對他這么親近了。

    不過也可能是山中只有他們二人,他心里終究有些害怕,才總是不自覺地往他身邊靠。

    嚴宵寒伸手摟住他,兩人向后一仰,并肩躺倒在草坡上。

    傅深望著如洗的碧空,忽然正色道:“嚴兄既是惜花之人,一株野蘭尚能得你憐憫,為何還要平地起風雨呢?”

    嚴宵寒道:“又說傻話了。雷霆雨露,從天而降,‘時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痆3]”

    傅深直挺挺地坐起來:“那我還是去把那朵花掐了吧。人生自古誰無死,今朝有酒今朝醉……”

    嚴宵寒哭笑不得地把他拉回來,牢牢抱?。骸敖o我回來!你……你就非得蹚這灘渾水嗎?金家人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關系!”

    傅深:“你都猜到了?”

    “這還用猜?”嚴宵寒輕嗤道,“一群人不當不正地擋在路中央,個個臉上寫著‘做賊心虛’。也就是我惹不起你們,否則早抓回飛龍衛慎刑司了,都不用打,一嚇就招?!?/br>
    傅深干笑:“哈哈哈哈……”

    嚴宵寒:“我來之前,聽說朝中有不少大人為金云峰說情,其中也包括傅將軍,你是為了這個才保下那二人的,對不對?”

    傅深還沒點頭,便聽他繼續道:“聽我一句勸,別什么事都往身上攬,義氣上頭不管不顧。穎國公府就是風口浪尖,真以為皇上不知道傅將軍和肅王殿下的事?”

    傅深:“那我二叔還……”

    “他可以上表求情,因為他是金云峰的半個學生。天地君親師,這無可厚非。而且不需要真情實感,走個過場就行了。但你不一樣?!眹老谒蟛鳖i處一捏,“你跟金云峰沒有半點關系,你是國公嫡子,你若包庇金氏余孽,會牽扯到整個穎國公府的立場問題,懂了嗎?”

    沉默如夕照,慢慢降臨到這片草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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