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他吁了口氣,坦白道:“其實我也不是不能喝,就是心煩,不想喝?!?/br> 手腕處傳來溫熱觸感,嚴宵寒是習武之人,手指不會柔軟到哪里去,按揉的力度卻拿捏的輕重適中,無形中給人以慰藉。傅深借著這點暖意做好了準備,心說躲也不是個辦法,于是傾身伸手去拿藥碗。 出乎意料的,嚴宵寒卻一反常態,把他按了回去。 傅深疑惑地抬眼瞅他,嚴宵寒原本坐在床對面的圓凳上,此刻卻將藥放在床頭,自己起身坐到床邊,斜倚著床欄,說:“今天這是最后一碗,明天讓沈遺策給你改成丸藥?!?/br> 傅深心說丸藥就丸藥,你坐這么近干什么。 嚴宵寒笑了笑,語氣有點不太自然:“你大概不記得了……其實前兩天你昏迷時,是能喝下湯藥的?!?/br> 傅深:“嗯?” 嚴宵寒:“我親自喂的?!?/br> 傅深:“?。?!” 他真的是昏迷嗎?怎么感覺像是失憶了。 “你想干什么?”傅深警惕道,“來硬的?你這屋子不打算要了?” 嚴宵寒忍俊不禁:“放心,我沒打算對你用強,來,過來?!?/br> 傅深半信半疑地往他那邊挪了挪。嚴宵寒道:“轉過去,背對我?!?/br> 傅深依言轉身,他原本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嚴宵寒伸手扳著他的肩膀,用力往后一按,傅深仰面倒進了他的懷里。 他原是準備就寢,已除去了外衣,只穿薄薄的白綢中衣,散著頭發,整個人全無防備。隔著一層布料,傅深立刻能感覺到背后緊貼著的溫熱結實的軀體,另一個人的呼吸聲清晰可聞,藥氣清苦,卻擋不住他領口繚繞四散的沉水香。 傅深像被踩了尾巴一樣掙扎起來,厲聲道:“嚴宵寒!你活膩歪了?!” “老實點,別亂動?!眹老骋写差^,以左肩和胸膛支撐著他半躺的姿勢,左手碗右手勺,四兩撥千斤地把傅深牢牢地圈在懷里,一低頭,下巴就碰到了他的鬢發:“現在知道了?當初就是這么喂你的。不是占你便宜,誰占誰便宜還說不定呢?!?/br> 傅深全想起來了。 在他高燒不退渾渾噩噩的那段時間里,確實是有人一次又一次地抱著他,親手把湯藥吹涼,一口一口地喂下去。他也曾掙扎過,但那個人出奇地溫柔耐心,一點都不像記憶里手重粗暴的奶娘。會有人輕聲哄他,連瓷勺碰到唇邊都是輕輕的,喂完藥還會再喂一勺清淡的蜂蜜水。 那時候一天兩碗湯藥,似乎也沒有那么難以下咽。 嚴宵寒調整好合適的姿勢:“再試一次管不管用。就這一次,下不為例。來,張嘴?!?/br> 傅深生平第一次想找個地方躲進去,卻被困于臂彎這方寸之地中。一勺藥隨即遞到他嘴邊,動作輕緩,卻不容拒絕地等著他張開唇齒。驀然間,像是有另一個意識成為了主宰,不待理智警覺,身體已經循著舊日記憶做出反應。 第一口湯藥流入喉嚨時,他聽見嚴宵寒在頭頂輕笑一聲,像是很無奈,又不得不縱容:“說來說去,還是要人伺候……大少爺?!?/br> 傅深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好似不滿,可那力道很輕,倒像某種口是心非的推拒,這一肘杵的曖昧橫生。 大少爺怎么了? 大少爺還不是落到了你手里。 一碗湯藥很快見底,傅深像個十足的大爺,眼皮都不抬一下,低聲要水。嚴宵寒左手攬著他,將茶杯送到他嘴邊,傅深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撇嘴道:“不甜?!?/br> “把你嬌氣的?!眹老厥謱⒉璞呕卦?,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剛喝完藥,明明喝什么都是甜的?!?/br> 傅深似乎是笑了,只是因為被悶在懷里,所以聽起來像哼了一聲。 嚴宵寒正欲將傅深放回床上,卻不料懷中人忽然稍稍側身,長臂一伸,摟住他的腰,腦袋枕著他一側肩窩,竟然就著這個蜷在他懷里的姿勢,閉眼睡了。 嚴宵寒剎那間靜了。 燭影搖紅,照見璧人成雙。 這一刻意味著什么,無需言語,他們都心知肚明。 ——他動心了。 一個月之后。 馬車停在嚴府角門外。因傅深此行不欲大肆宣揚,所以連正門都沒走,輕裝簡從,數十親衛隨行。肖峋將傅深背上車,收起輪椅,假裝隨意地問:“將軍,嚴大人不來送行嗎?” 傅深眸光閃爍不定,索性閉上眼睛,漫不經心地說:“不用他送。收拾好了嗎?啟程吧?!?/br> 肖峋心細如發,總覺得他的狀態不對,倒不是說不好,而是有點奇怪。似乎突然跟那位嚴大人疏遠了,可又不見二人有多生分。 然而這些話他只敢在心里想想,不敢跑去問傅深究竟。肖峋翻身上馬,率先出發。馬車隨后緩緩行動起來,嚴府下人一直目送他們遠去不見,才退回府中,重新掩上角門。 待一行人離開城門,還沒走出多遠,忽聽得背后馬蹄疾響,一人一騎風馳電掣而來。肖峋勒馬止步,隔著老遠認出飛龍衛官袍,頓時頭大如斗,不由得暗自嘀咕你們倆這是搞啥呢,不是說好不來送了嗎? 傅深在車里閉目養神,差點睡過去,感覺到馬車慢慢停下,也沒睜眼,懶洋洋地問:“重山?” 緊接著車簾被挑開,人影伴著一線天光縱身躍上馬車,傅深睜眼一看:“你怎么來了?” “走前還是得來看一眼,”嚴宵寒溫聲道,“不然不放心?!?/br> 兩人這段時間確實有些尷尬,準確地說是自從那一晚開始,雙方心態都有變化,也都需要時間好好想想。這種疏離令人輾轉,但那并不是一種煎熬。 因為他們都知道等在前方的結局是什么,只是名不副實而已。最壞的結果不會比現在更壞。人已經站在了谷底,往哪兒走都是向上向好。 更甚者,白日夢倘若再做的大一點,他們說不定還要感謝元泰帝獨具慧眼,天賜姻緣。 傅深看見他,心里已經松動了,只是面上依舊端著。蓋因四周都是耳朵,他們雖在車中,言行舉止也不能太過。他淡淡地道:“本侯往來于北疆京城之間的次數,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大人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回去吧,你有官職在身,別耽擱太久?!?/br> 嚴宵寒道:“今日一別,再見就是明年了。望侯爺謹守婚約,不負前諾?!?/br> 在車外支楞著耳朵聽墻角的肖峋背后一涼,心說這嚴大人別是個二愣子,明知道侯爺心里對賜婚不痛快,怎么非要哪壺不開提哪壺。 在車里,嚴宵寒忽然拉過傅深,摟進懷里重重地抱了一下,低頭貼著他的耳朵小聲說:“出門在外,務必小心謹慎。北地寒冷,你自己好好保重身體,別讓我擔心?!?/br> 傅深難得柔和地“嗯”了一聲,半開玩笑地在他后心口按了按:“心與君同?!?/br> 懷抱暖熱,耳鬢廝磨,兩人的心跳漸趨一致。傅深與他側臉輕輕相貼,極盡溫存,像是這輩子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相擁良久,他終于推開了嚴宵寒,隨手替他理順壓皺的衣領,示意他下車,同時口氣十分狂妄囂張地送客:“嚴大人盡管安心,來年花朝,本侯親自登門迎娶大人,十里紅妝,必不負君!” 嚴宵寒:“……” 所有人:“……” 肖峋暗暗摸上腰間佩刀,預備著萬一打起來第一時間沖上去拉偏架,千萬不能讓侯爺因為嘴欠被打死。 兩天之后,馬車行入燕州地界。 周圍風物越來越熟悉,除了樹木凋零,一切與他們秋日離開時無異,傅深雖生在京城,卻在北境長大,燕州猶如他的第二個故鄉,令他不由自主地放松下來,甚至有興致透過車上的小窗偶爾看看外面的景致。 他們走的是商道,一路上經過了大大小小的城鎮村落。至晚時一行人落腳蓮祁鎮,傅深途經小巷時聞見一陣甘冽的酒香,勾得他蠢蠢欲動,遂叫肖峋掉頭,準備進去一探究竟。 肖峋苦著臉死命阻攔:“我的爺,您不能喝酒,咱可馬上就要回去見杜軍醫了!” 傅深滿不在乎:“放心,一晚上早消化完了,他看不出來?!?/br> 肖峋:“嚴、嚴大人也不讓您喝!” 傅深躍躍欲試的笑容一僵。 他恨鐵不成鋼地指著肖峋:“你胳膊肘往哪邊拐?里外不分!北燕是老子的地盤,他嚴宵寒手伸的再長,能管到這兒來嗎,???一個個都把嘴閉嚴實了,此事若泄露半個字,我拿你是問!” 肖峋忍不住頂嘴道:“飛龍衛耳目通靈,保不齊他就知道了呢?” 傅深的氣焰瞬間矮了半截。 “重山,你還年輕,不懂人心險惡,”傅深語重心長地道,“本侯與嚴宵寒之間,不僅僅是我們二人要爭個高低勝負,更是北燕軍與飛龍衛的較量。我要是在京城以外的地方還被他轄制,那就是沒過門,先懼內了!說出去,北燕軍的弟兄們以后在飛龍衛面前還怎么抬頭做人?” 肖峋聽的一愣一愣的:“侯爺英明?!?/br> “不懼內”的靖寧侯忽悠完這個傻孩子,心安理得地搖著輪椅往小巷子去了。 酒店不大,只擺的下三張桌椅板凳,一座柜臺。當壚賣酒的是位老板娘,傅深挑了張地方稍微寬敞的桌子,以手輕扣桌面:“店家,都有什么酒?” 那柜臺后的女人聞聲望來,看清了他的面容,卻驀地怔立當場。 傅深沒聽見回應,抬頭一看,恰好與她目光相接。 一瞬間,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奇異的熟悉感:“你……” “您……” 兩人同時開口,傅深頓住,那女人卻顫抖著問:“這位公子,您……可是姓傅?” 她那模樣,淚中帶笑,分明是一副驚訝過頭歡喜的不知怎么辦才好的樣子,傅深被叫穿身份,但看她不像有惡意,便略一點頭。 下一刻,那女子奔出柜臺,納頭便拜:“小女子昔日蒙您出手相救,三生有幸,今日又得再遇恩人。恩公在上,請受小女子一拜!” “不對,等等,”傅深完全想不起來有這么個人,疑惑道,“這位姑娘,你是……?” 那女子哽咽道:“桓仁縣寶巖山幽蘭山莊,金公冤案,七年已過,至今仍未昭雪?!?/br> 傅深瞳孔驟縮,猶如被人自頭頂重重一擊,臉色唰然慘白,不敢置信地一字一頓:“你是……采月?” 這個名字猶如颶風,剎那間摧毀了他多年來的頑固與執念?;貞浱咸炖擞?,頃刻淹沒傅深,浮浮沉沉,將他推入一段不敢回憶、不愿提起的久遠過往。 那是他過于短暫的少年時光里,第一次被人將真心踩的粉碎。 ——也是他與嚴宵寒之間的死結。 作者有話要說: 預備,唱:我對你有一點點動心~一點點遲疑~ 當然,“動心了”不等于“在一起”,他倆還要戰勝三觀不合的問題。 下面三到四章都是往事,具體講年輕滴小傅究竟是如何一顆真心被踩的稀碎。 第17章 舊游┃少年時期回憶 元泰十八年,初秋。 “幽蘭別業”是桓仁縣寶巖山上的一處名勝,原主是前代一位風雅文士,此人官至宰相,致仕后在京郊置辦了這座山莊養老。因他生平酷愛蘭花,在園中遍植各色珍奇蘭花,所以給這山莊取名“幽蘭別業”。 別業主人過世后,其后人貪贓獲罪,抄沒家產,“幽蘭別業”也在查封之列,被充了公。后來先帝將這處地方賞給了前代穎國公傅堅。此后代代相傳,成了傅家的一處私產。 桓仁縣距京城不過幾十里,寶巖山上多密林和山谷,是個狩獵的好去處。恰好溽暑已過,一群紈绔子弟閑極無聊,便相約去山上游玩打獵。傅深不得已當了東道主,只得遣人先去收拾打掃,預備迎接客人。為此秦氏老大不高興,見天在家里陰陽怪氣地指桑罵槐,說他紈绔敗家。傅深懶的出門應酬,又被她煩的要命,正磨刀霍霍地打算找個由子發作一通,他二叔忽然從北疆回來了。 傅廷信幾句話擺平了秦氏,放言讓傅深放心大膽地出去玩。他一回來傅深反而不舍得走了。傅廷信膝下沒有兒女,傅深從小在他跟前長大,文武都是他手把手教的,對他比親爹還親。 “二叔,”傅深沒正形地坐在傅廷信書房的桌子上,晃蕩著兩條腿,“秋冬正是邊防緊要的時候,你怎么突然回來了?” 傅廷信正翻箱倒柜地找東西,聞言頭也不抬地說:“朝中有事?!?/br> 傅深立刻就猜到了:“中書侍郎金云峰謀反下獄?” 傅廷信霍然起身:“你從哪知道的?!” “那群要糟蹋咱們家園子的少爺說的,”傅深咧嘴一笑,“二叔,我也不小了,以前不懂事,現在還不懂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