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是真的,”傅深搖了搖頭,“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覺得我不會中招,焉知不是你把我想的太神乎其神了?” 嚴宵寒沒想到他的自我評價這么低,一時愣了。 年少從軍,立下赫赫戰功,傅深的存在似乎就是為了打破“不可能”。靖寧侯和北燕鐵騎,在很多人心中已經是不敗神話,這個形象太過深入人心,甚至連嚴宵寒都有了錯覺。 可他不過是個普通人,沒有三頭六臂、銅皮鐵骨,血rou之軀難以抵擋一塊從天墜落的巨石。 “回京路上,我在茶鋪里跟人聊天,聽他們說京城流傳著一句歌謠,叫做‘傅帥在北疆,京師乃安寢’?!备瞪顕@道,“說來可笑,我在北燕待了七八年,自以為建功立業,保境安民,狂得連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到頭來才知道,原來我不僅讓韃子和柘人睡不著覺,連那位都被我攪合的不能安寢……” 嚴宵寒道:“既然你都想通了,為什么不干脆點,把兵權交出來,安心回家養老種地。當個富貴閑人,不比征戰沙場,或者在京城勾心斗角強多了?” “快得了吧,”傅深嗤笑,“咱倆是第一天認識嗎?嚴兄,我以為咱們怎么著也算交淺言深,你還跟我來這套?” 他低聲道:“東韃賊心不死,柘族虎視眈眈,朝中有多少人被這十幾年升平迷了眼。我如果現在走了,以后誰來接管北燕鐵騎,誰還肯在邊防上花功夫?到時候兵臨城下,倒霉的都是無辜百姓……” “那又關你什么事?” 傅深猛地抬眼。 嚴宵寒冷冷地道:“陛下忌憚你,朝臣猜疑你,那些愚民只會跟風瞎嚷嚷,你成了今天這樣,有人念你的情嗎?自己連容身之地都快沒有了,還有閑心胸懷天下——不覺得諷刺嗎,傅將軍?” 這話說的冷心冷情,大逆不道,可出乎意料地,傅深竟然沒有反唇相譏。 嚴宵寒看著他垂眸沉思的側臉,忽然清晰地意識到,以往傅深身上那種少年張揚、銳利奪目的鋒芒,正在不斷地黯淡下去。 被病痛、被風霜塵埃,或是被一些別的什么……徹底消磨了。 他們之間隔著一段距離,態度卻比先前相依相偎時要坦誠得多。嚴宵寒和傅深之間確實有不合,卻遠非外界傳言中的互看不順眼。他倆少年相識,所謂“死對頭”不過是順水推舟的一個誤會,一個是手握兵權的重臣,一個是天子心腹,關系太好反倒惹人猜忌。 交淺言深的關系,免掉了不少麻煩,卻也掩蓋了某些深埋在太平之下的分歧。 傅家累世勛貴,他的父祖都死在戰場上,忠誠與責任幾乎是刻在骨血里的天性;而嚴宵寒工于心計,不擇手段,踩著無數人走上如今的位置,理解不了他們這些穩賠不賺、甚至差點把自己搭進去的“正人君子”。 他們終究不是同路人,二人或許心中各自有數,只是沒想到岔路口會出現的這么猝不及防,而且竟然需要付出這么大的代價。 第5章 籌謀 穎國公府。 秋日風涼,室內卻暖香融融。長榻臨近窗邊,紅漆矮幾上擺著點心果品,半大少年翹著腳,裝模作樣地盯著手中卷冊,半天也沒翻一頁。下頭站了一地伺候的丫鬟,時不時互相遞個眼色,或努嘴,或暗作手勢,眉飛色舞,沒個老實的時候。那少年正被勾得蠢蠢欲動,外面忽然有個小丫頭跑進來,脆生生道:“夫人來了”。 眾人面貌為之一肅,眾丫鬟低眉順目地安靜站好。那少爺腿也不抖了,骨頭也不軟了,捧著書迅速拗出個人模狗樣來。待那華衣貴婦進門,看見的就是這么一幅工筆白描的“勤學不輟圖”。 秦氏扶著丫鬟的手坐到榻上,少年起身行禮,叫了聲“娘”,便挨著她坐下。秦氏拉著他的手,嗔道:“天色暗了,屋里怎么不掌燈?仔細壞了眼睛?!?/br> 丫鬟們聞言,立刻去點上燈,又換了新茶來。少年渾不在意地道:“看的入神,倒沒感覺。娘怎么這會兒來了?” 秦氏道:“去前院見你三叔,商量些事,回來經過你這里,正好進來看看。省了你晚上再多跑一趟?!?/br> 少年眼珠一轉:“是關于我那大哥的事?” 秦氏睨他:“就你知道的多。成日里不學好,只打聽這些沒有的?!?/br> “滿京城里都傳遍了,還用我刻意打聽?”少年哂笑,“不就是腿斷了在邊關待不下去,只能回京養老了么?!?/br> 秦氏聽了這話,抿了抿唇,卻不責備,只吩咐周圍伺候的下人:“都下去,我跟涯兒說會兒話?!?/br> 眾人從屋里退出來,兩個大丫鬟守在廊下,余者自去院子里玩耍。伺候少爺的都是些嬌俏可人的小丫頭,其中頗有幾個天真爛漫、心懷俠骨的巾幗。兩個要好的湊在一起,嘰嘰咕咕,說起在少爺房中聽見的話,一人道:“難怪大公子要住在外頭,這要是在家里,不定要被那位揉搓成什么樣呢?!?/br> 另一人笑道:“那可未必,你不知道他在家那會兒,咱們夫人和少爺見著他就跟耗子見了貓似的??粗莻€芝蘭玉樹的人物,脾氣秉性卻如風雷一般,那才叫頂天立地的真男兒?!?/br> “大公子是個少年英雄,在自己家里倒成了不能提的了。偏生咱們少爺沒心肝,遠著親大哥,只聽那些混賬小人的攛掇……” 另一個丫頭在她手背上輕拍了一下:“你又知道了?不是一個娘生的,如何能算‘親大哥’。正經論起來,只有二姑娘、如今的齊王妃才能叫他一聲大哥,至于咱們少爺和那位良娣娘娘,在他心里怕比表親還遠上三千里呢?!?/br> 前穎國公傅廷忠原配早逝,留下一子一女,長子傅深,次女傅凌。傅凌十七歲時嫁給三皇子齊王為正妃。繼室秦氏育有二女一子,三女傅汀入宮中選為太子良娣。四子傅涯、五女傅溪年歲尚小,都留在家中由母親教養。 秦氏過門時傅深已經懂事了,跟她并不親近,等傅涯出生后兩人更加疏遠。因有傅深這個長子在前面頂著,將來襲爵輪不到傅涯。身份所限,秦氏與傅深之間的矛盾在所難免。 不過還沒等秦氏采取什么小動作,傅廷忠在北疆被暗殺,彼時元泰帝為了籠絡功臣,對武將頗為優待,便決定不降等,直接讓傅廷信襲穎國公爵位。后來傅廷信過世,邊關戰事吃緊,傅深孝期未過就直接上了戰場。國公爵一直空懸著不像樣子,禮部官員一合計,干脆讓三爺傅廷義襲了爵。等傅深建功回朝,元泰帝另封其為靖寧侯。 借此機會,秦氏以一門雙爵、“樹大招風”為由,提出讓傅深別府另居。 傅深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盤,無非是惦記著爵位,想將自己排擠出去。秦氏目光短淺,新任穎國公傅廷義卻想的更遠。傅家真正的依仗不是國公爵位,而是北燕鐵騎??墒歉导胰硕寂c北燕軍關系密切,再這樣下去,北燕軍遲早要改名叫傅家軍——這令天下人如何想,龍椅上那位又會如何想? 所以不如以退為進,日后傅深接掌北燕軍,可穎國公府,或者說傅家,這個龐然大物卻不能再跟北燕軍綁在一起了。 權衡輕重之后,便有了眼下這個局面:北燕軍統帥、靖安侯傅深獨自開府,幾乎不與國公府往來;傅家三爺傅廷義襲國公爵,做了個清閑的勛貴,秦氏帶著兒女住在國公府,只等傅涯成年,便為其請封世子。 母子倆對傅深都無甚好感,秦氏是因為心虛,看不得他出色,生怕他反咬一口;傅涯大概是覺得傅深沒有跪著把世子之位捧到自己跟前,天生就欠他的。 正房內,秦氏板起臉教訓道:“你這張嘴,在家里說說就罷了,到外面可千萬別胡亂嚼舌根?!?/br> “娘——”傅涯往嘴里丟了個果子,拖長了聲音,不滿道,“他早就分出傅家了,怕他作甚?” “你懂什么,這話也是好亂說的,”秦氏在他腿上輕摑了一巴掌,“他父母靈位都在此處,只不過別府另居,怎么不是傅家人了?他畢竟是你兄長,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雖說這些年性子有所收斂,早年也是個不肯饒人的魔王。你謹慎些,別犯在他手上?!?/br> 傅涯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 秦氏:“再過幾年,家里就要為你請封。你三叔偏心傅深,巴不得你出錯,這時候萬萬不能行差踏錯,記住沒有?” 她壓低聲音:“我兒且忍一忍,到時候這國公爵位和家業都是你的,誰都別想跟你搶,就算是傅深……也只能站在一邊看著?!?/br> 秦氏的聲音低的幾近耳語,傅涯心中一動,抬起頭來:“娘……” “娘有辦法,”秦氏重重地一握他的手,“放心?!?/br> 東宮。 太子妃岑氏對著銅鏡摘下滿頭珠翠,伺候梳頭的丫鬟俯身下來,悄聲道:“娘娘,今日穎國公府秦夫人遣家人來給傅良娣問安,在殿中坐著說了好一會兒話?!?/br> 太子妃略一想,便明白了,笑道:“隨她去。我聽說靖寧侯回京了,秦夫人心里想必不大自在,便上趕著來討咱們殿下的好了?!?/br> 丫鬟是她的心腹陪嫁,聞言不解道:“可是靖寧侯不是……?” “他是殘了,可還沒倒下,”岑氏道,“靖寧侯在民間的聲望、在朝堂上的人望極高,手里還握著北疆兵權,就算以后還回去了,北燕軍到處都是他的舊部嫡系,照樣是一呼百應。說句不恭敬的,別說秦夫人,就是咱們殿下都得避讓他三分?!?/br> 岑氏的父親是荊楚節度使岑弘方,與穎國公府有幾分交情,岑氏自小在他膝下耳濡目染,胸中丘壑不輸男兒。當年若不是傅深去了北疆,說不定岑弘方也要把他當做東床佳婿的人選之一。 拋開性情不論,靖寧侯持身甚正,又年少英武,戰功赫赫,不知令多少待字閨中的小姐心折。 岑氏道:“我記得傅良娣有個親弟弟,過兩年要請封穎國公世子的?” “是?!?/br> “當年咱們殿下原本相中了靖寧侯的嫡親妹子,就是齊王妃,著人私下里去問傅家的意思。那時穎國公府還是傅二爺當家,因那是他大侄女,他不好擅自做主,又拿著這事去問靖寧侯。靖寧侯跟傅良娣的弟弟差不多大,聽得他妹子不樂意,二話不說就回絕了。他們傅家都是硬骨頭,拼著得罪殿下也要給他妹子選門可心的親事?!?/br> 她撫過鬢邊,心中忽然漫起一陣淺淺的,毫無來由的酸楚。 齊王妃傅凌,她有這么一個好哥哥,真教人羨慕。 “當年為了世子之位,秦氏豁出臉面不要,又是送女入宮,又是分家,鬧的不像個樣子。結果如何?靖寧侯的妹子還不是風風光光地嫁給了齊王,秦氏有事只能指望傅良娣,還要想方設法地避著本宮,跟做賊一樣?!贬相偷?,“她兒子若有靖寧侯一半的擔當,傅良娣何至于在我手下忍氣吞聲,做小伏低?!?/br> 丫鬟不知道“靖寧侯”三個字觸動了她心中一段遙遠縹緲的遺憾,只覺得太子妃今夜格外尖銳,喏喏地應了一聲:“那……娘娘,這幾天要不要讓她遠著殿下一些?” 岑氏望著銅鏡沉吟片刻,半晌后擺手道:“不必了。爛泥扶不上墻,殿下再抬舉他們也是白搭?!?/br> 是夜,東宮春芳閣內。 太子孫允良留宿于此,良娣傅汀伺候他脫了外衣,服侍他洗漱完畢,雖殷勤如常,但眉間總有股悶悶不樂之意。 美人含愁,柳眉微蹙,別有一番風流意態,太子見而心喜,忍不住上去摟住溫存了一番。 待得云消雨散,他才懶洋洋地問道:“怎么?有什么煩難事,竟讓你愁成這樣?” 傅汀連忙起身,在床邊跪下請罪:“今日母親遣人來說了一件事,臣妾被唬得慌了神,因此有些恍惚,求殿下寬恕?!?/br> 太子一抬手將她摟回來:“孤恕你無罪。什么事,說說看?!?/br> 傅汀眉頭舒展,那模樣就像看見了救星,滿眼崇敬信賴,捧得太子更加飄飄然。 她湊近太子耳邊,呵氣如蘭:“不瞞殿下,此事事關臣妾的兄長,靖寧侯傅深……” 第6章 宣召┃他還沒愁,你怎么先替他愁上了 這一年注定不能平靜。臨近年底,繼震驚朝野的東韃使團遇伏大案后,又一則有關北燕統帥的傳聞,以星火燎原之勢,在京城達官顯貴中間悄然流傳開來—— 靖寧侯傅深性好龍陽,有分桃斷袖之癖。 這個消息出現的蹊蹺,但細細想來,頗有些可推敲之處。況且人們總是不憚用最下流的揣測試圖補全“真相”。沒過多久,傅深從軍以來的情史已經繪聲繪色地傳遍了公侯勛貴之家,甚至成了某些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在大周,喜好男風并不是件特別出格的事,世人對此也格外寬容。但這種事出現在一個手握軍權的將軍身上,就不僅僅是“愛好”那么簡單了。 前朝國號為“越”,國祚百余年,其中出了一位名垂千古的情種皇帝,廟號肅宗。 肅宗皇帝在潛邸時寵幸一韓姓美人,即位后,不但將韓氏封為貴妃,還將她的父兄幼弟統統加封。韓貴妃的弟弟名叫韓蒼,史載其“姿容秀美,貌若好女,有明珠美玉之質”。韓蒼因為jiejie的緣故進入鸞儀衛,在一次伴駕出游時到皇帝跟前露了個臉。肅宗對他一見傾心,回宮后遲遲不能忘懷,竟然不顧世俗倫常,將韓蒼迎入宮中,恩寵有加不說,還在妃嬪名分之外,特意另設一“貴君”,位比貴妃,使姐弟二人同侍一君。 大越朝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上至朝廷,下至百姓,無不震動,文武百官苦諫不已,恨不能排隊磕死在殿前。 雖然肅宗是個驚世駭俗的情種,但拋開這重身份,他首先是個皇帝,一國之主。他不能容忍自己因為一點私事而被一群咸吃蘿卜淡cao心的飯桶們指手畫腳。一怒之下,這位頗有手腕的皇帝竟然下了一道中旨,準許公卿士大夫納男妾,六品以上官員及勛貴宗室可娶男妻,例同正妻。 上有所好,下必甚之。此例一開,朝堂上觀望者居多,許多文人卻把斷袖捧成了一件風雅之事,于是民間也紛紛效仿,南風自此長盛不衰。肅宗在位近三十年,大臣們竟無人敢奏請廢去此令。 直到前朝日益衰弱,當時在位的宣宗感于南風盛行,有違天理倫常,致使人口不豐,丁壯銳減,稼穡艱難,這才下旨禁止民間男男婚配,詔令放男妾歸家,給還身契,重新入籍編戶。但男妻實際上并未被完全廢止,宣宗不但允許有正妻身份的男子繼續留在夫家,還特地留了一道恩旨:凡正六品官及以上、公侯勛貴、皇親宗室,有自愿娶男子為正妻者,念其情實可矜,許其上奏天子,并賜婚配。 這道恩旨成了宣宗制衡權臣貴戚的殺手锏。尤其是對于那些有世襲爵位的勛貴而言,娶男妻意味著沒有嫡子,爵位無人繼承,死后會被朝廷收回。 大越滅亡后,這把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由于效果卓著,被沿用至今。大周立國以來,被皇帝賜婚的大臣有十幾位,個個都是位高權重攪弄風云之輩。 北燕軍統帥、靖寧侯、穎國公嫡長子,無論哪個身份,最怕沾上的就是“斷袖”二字。 多少人虎視眈眈地盯著他,皇帝正愁沒有借口收攏他手中的兵權,怎么偏偏趕在這個節骨眼上流言四起? 傅深閑居在家,不與親朋故交走動,自然無從得知這些傳聞;他手下的人則因為聽了太多有關靖寧侯的不靠譜傳聞,天花亂墜妖魔鬼怪什么都有,對這些流言早已見怪不怪。 但凡他們有點政治敏感度,都不該放任謠言這樣肆無忌憚地流傳開來。 布局者磨刀霍霍,而局中人耳目閉塞,一無所知。 等稍微警醒一些的嚴宵寒從飛龍衛口中聽到這個傳言時,他心里頓時“咯噔”一下,直覺要糟。 那晚他沒等到傅深的回答,斯情斯景,再堅韌的人也該有所動搖。嚴宵寒占了上風,可惜他并不高興。 東韃使團遇襲案元泰帝沒有交給飛龍衛,嚴宵寒只能選擇私下調查。橫亙在心中的疑惑并未消失,雖然傅深說是他把自己看的太高了,但一個能在沙場全身而退的人栽在了一場伏擊上,就好像一只鴨子淹死在了水缸里一樣古怪。 傅深的態度讓他疑心這個案子或許另有隱情,而嚴宵寒需要它背后的真相。 無關公正,也不是為了道義,而是因為他替皇帝執掌著一把鋒銳無雙的妖刀。他要看清藏在水面下的洶涌暗流,才能控制刀鋒所向,而不致被它反噬、或者被暗流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