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罰家法尚可找到說法,但明知白珠璣傷得如此重,卻扣了醫女在自己身邊,擺明了是要置她于死地。堂堂御史夫人,心腸竟歹毒到了這個地步? 摘下腰間銘佩,并著荷包一起遞給她,江玄瑾道:“你拿這些去府外請個醫女回來,走側門,不必告知白家主母?!?/br> “是!” 出府去請的醫女來得就比府里的輕快多了,只是,那醫女自打進門看見床上的人,眉頭就沒松開過。 “得先替姑娘將衣裳褪下來,替我備些溫水。府上若是有干凈的鹽,也拿些過來?!彼?。 靈秀照辦,江玄瑾守在旁邊看著,忍不住問了一句:“有大礙嗎?” 醫女嘆了口氣道:“這豈止是大礙,能活下來都算這位姑娘命硬。瞧她的脈象,先前身子想必就有舊疾,加上這一身重傷,內外皆損、心神疲憊,小女真是沒什么把握能治好?!?/br> 江玄瑾怔了怔,皺眉:“需要什么藥材你只管說?!?/br> “這已經不是藥材的問題……”醫女嘆息,看了看他的神色,無奈地道,“小女先寫個方子給這姑娘吊一口氣吧?!?/br> “好?!?/br> 拿了紙筆由她寫,江玄瑾轉身走回床邊,看了看那張慘白的臉,想了想,伸手抓住她的手,將自己常年戴著的沉香木佛珠抹到了她的手腕上。 申時一刻,太陽落山。 白德重終于忙完朝中事務乘轎回府,結果剛跨進自家府邸的大門,就有東院的家奴迎上來朝他道:“老爺,您快去看看夫人吧!” “夫人怎么了?”他不解。 那家奴在前頭帶路,一邊走一邊搖頭:“奴才不好說,您去到東院就明白了?!?/br> 白德重跟著走,心里暗怪這白孟氏就會賣關子。 然而,到了東院的主屋門口,他頓時明白了家奴為什么不好說了。 向來整潔的屋子,眼下竟是一片狼藉。桌椅倒地,往日擺在各處的精美瓷器眼下皆成了碎片,銅香爐、銀痰盂,都砸在地上變了形,墻上甚至還有些血跡。 眉頭緊皺,白德重喝道:“這是進賊了不成!” 白孟氏哭著從側堂出來,捏著帕子就朝他跪下了:“老爺,你要給妾身做主??!” “到底怎么回事?”白德重一把將她扶起來,“你要我做什么主?” 擦了擦眼淚,白孟氏哽咽道:“您看見的這些,都是珠璣所為!她昨晚一夜未歸,今早倒是偷偷溜了回來。妾身氣她不自愛,便想罰她一二長長記性,誰曾想她竟不服管教,打傷家奴不說,還將妾身屋里的東西都砸了!” 白德重聽得一驚:“當真?” “證據都在這里,妾身還會撒謊不成?”白孟氏嘆息,“本是念著珠璣她失了婚事難過,不想與她太計較,關幾天磨磨性子也就罷了。誰曾想,她不但沒有絲毫悔意,還找了人來給她撐腰,該受的罰也不受,耀武揚威地就走了!” 白德重大怒:“誰敢給她撐腰?” 一提這個,白孟氏支吾了兩下,沒敢答。 旁邊的柳嬤嬤立馬接著道,“四小姐做的可不止這些呢!她還偷了二小姐的嫁妝,被發現也不慚愧,反而威脅說要將二小姐的嫁妝全都偷光!” 這叫個什么話?白德重氣得眼前發黑,也顧不得什么撐腰不撐腰了,伸手就拿出了衣袖里的紅木戒尺,怒喝一聲:“她現在人在哪兒!” 白孟氏道:“在西院呢?!?/br> 白德重轉身就走,心里簡直是火冒三丈! 他一向自律,教導子女也是盡心盡力,不求她們有多大出息,只要知禮義廉恥,辯黑白是非,那也就算沒枉費他多年心血。結果怎么的,他竟還教出個囂張跋扈,無法無天的土匪來? 白珠璣昨晚徹夜不歸,他本就壓著氣,今日再一聽白孟氏所言,白德重真是恨不得把白珠璣打回娘胎里,當從未生過這個女兒! 一路沖到西院,他推開廂房的門,就看見白珠璣正趴在床上睡覺。 竟然還在睡覺! 怒氣沖了腦,白德重跨進屋,也沒看屋里其他人,舉著戒尺就朝床上的人打過去! “老爺!”靈秀驚叫一聲。 白德重沒理她,也不可能理她,現在誰攔他都沒用。他這一戒尺揮出去就沒打算收手! 然而,電光火石之間,旁邊有人突然側身過來擋在了床前。三尺長的紅木戒尺落在那人的手上,清脆的一聲響。 “啪!” 屋子里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白德重愕然,盯著那人接住戒尺的手看了一會兒,才緩緩抬頭看向他的臉。 “白大人?!苯樕幊?,捏著戒尺的另一頭往旁邊一推,收袖問,“您這是做什么?” “君上?!”看見是他,白德重后退了兩步,一瞬間以為自己闖錯了地方??苫仡^看看,這屋子的陳設、屋外的景物、包括旁邊站著的靈秀,無一不證明這的確是珠璣的房間。 申時末,天色已晚,紫陽君竟然還在別人家女兒的房間里?! 剛滯住的怒氣又翻涌上來,白德重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又惱又氣地道:“還以為君上是個懂禮數的正人君子,沒想到也能做出這種私闖閨房的事情來!” 看不見床上半死不活的親生女兒,倒是指責他私闖閨房?江玄瑾皺眉看著他,一瞬間就明白了白孟氏為何敢把白珠璣打成這樣。 白德重這老頭子,壓根沒把白珠璣的性命當回事。 “君上?!迸赃叺尼t女戰戰兢兢地將藥遞給他,“得快些了,耽誤不得?!?/br> 一聽這話,江玄瑾也顧不得白德重了,接過藥就對靈秀道:“扶一把你家小姐?!?/br> “是!”靈秀連忙過去坐在床頭,托起李懷玉讓她側了身,方便灌藥。 這一翻動,白德重才發現床上的人臉色慘白如紙,屋子里的血腥味兒也重得很。 “怎么回事?”他愣了愣。 靈秀咬牙道:“小姐被夫人打了個半死,眼下渾身沒一處好的地方。老爺不管不顧的,卻還要把小姐這最后一口氣給打沒!她好歹也是您親生的女兒??!您的心怎么這么狠!” 一聽這話,白德重意外了:“夫人打了她?” 頓了頓,又皺眉道:“她犯那么多錯,自是該打!” 額角青筋跳了跳,江玄瑾看著白德重,終于是忍無可忍,寒著臉喊了一聲:“御風!” 乘虛去了江府,御風聽了消息就先過來了白府。此時聞聲,御風立馬抽出腰上的峨眉刺。 “干什么?”白德重厲聲道,“這可是白府!君上越矩不說,還想欺主不成?” 完全沒有理會他的話,江玄瑾朝御風下令:“把閑雜人等清理出這個院子,你在門口守著,沒我的吩咐,一只蒼蠅也別放進來?!?/br> “是!”御風應下,峨眉刺橫到白德重面前,推著他就往外走。 這“閑雜人等”四個字里,竟包括了他?白德重出了房間,回頭一看,當真是怒了:“江玄瑾,你欺人太甚!明日朝上,老夫定要參你一本!” 放下空藥碗,江玄瑾起身去門口,捏著門弦看著外頭那氣急敗壞的人,冷聲道:“大人只管去參,本君等著陛下召見?!?/br> 說罷,揮手就扣上了門,將嘈雜的聲音統統擋在外頭。 屋子里的人都嚇得不敢吭聲,醫女哆哆嗦嗦地理著御風帶來的藥材,靈秀也慌忙去看床上的懷玉。 不看不知道,這一看嚇得她驚呼出聲:“小姐!” 床上的人眉頭緊皺,方才還慘白的臉,轉瞬就紅成了不正常的顏色,嘴巴微張,渾身抽搐,像一條摔在石頭地上的魚。原本上好藥的肌膚,又滲出了血。 江玄瑾下頷緊了緊,連忙大步跨過去,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 觸手guntang! 輕吸一口氣,他扭頭看向醫女:“發高熱了?!?/br> 醫女一聽,慌忙放下手里的東西,過去又把了把脈,神色霎時凝重。 怎么?江玄瑾看著她。 醫女嘆息,伸手指了指門外,起身便往外走。江玄瑾會意,跟著出去,帶上門。 “我就直言了?!遍T關上,醫女低聲道,“這姑娘內外傷都重,尤其脾肺,若是不發高熱,吃些靈藥許還有轉機,但這時候高熱不退,恐怕……” 剩下的話她沒說。江玄瑾也明白,臉上波瀾不驚,袖口卻是微微收攏了些。 醫女嘆息:“我且去再給她抓些退熱的藥,勞煩君上找些酒水,讓人給她擦擦身子。能不能熬過去,就看她的造化了?!?/br> “好?!钡吐晳?,他看著醫女離開,猶自在門口站了一會兒。 夜涼如水,白府里各處都已熄燈安寢,唯獨西院這一間廂房燈火通明。伸手接了接從門縫里漏出來的光,江玄瑾抿唇,極輕地嘆了口氣。 推門回去,他讓靈秀找了半壇子酒來,然后擰了帕子,一點點地替懷玉擦臉和手腳。反反復復一個時辰,竟也沒嫌煩。 醫女的藥熬送來,江玄瑾才終于停了手。 “給她喂下去?!贬t女比劃,“小心別碰著她的傷口?!?/br> 靈秀應聲將懷玉抱起來,江玄瑾接過藥吹涼些,一勺勺往她嘴里送。 然而,這回的藥李懷玉沒有咽下去。竟是皺著眉悉數吐了出來。江玄瑾瞧著,臉色一沉,干脆就放了勺子,端起碗捏著她的嘴灌下去。 雖還是吐出來了不少,但好歹也咽下去一些。一碗藥見底,江玄瑾又鉗了她半個時辰,懷玉漸漸安定下來,不再抽搐。 夜色漸深,院子外頭的吵鬧聲也逐漸消失。靈秀不安地看了看時辰,又看了看坐在床邊巋然不動的紫陽君,忍不住小聲道:“君上,您去客房歇著吧,這兒有奴婢看著?!?/br> 江玄瑾沒動,只換了帕子繼續替她擦臉,順口問了她一句:“你家小姐平日在府里吃什么?” 靈秀一愣,不懂他為何要問這個,但還是如實回答:“按例每日早膳清粥小菜,晌午兩個素菜一兩米飯,晚膳與午膳差不多?!?/br> 說著,又絮絮叨叨地念叨:“這府里都是些見高踩低的人,知道夫人不待見我家小姐。吃穿用度就都有虧待。先前小姐癡傻的時候,他們還拿小姐取樂,沒少趁著我不在打罵欺負她。如今好不容易小姐神智清醒了,他們又變著法克扣月錢銀子,小姐日子過得實在艱難!” 江玄瑾聽完,看了床上的人一眼,低聲道:“我以為……倒當真是我錯怪她了?!?/br> 當時她說自己在白府吃不飽穿不暖,他還當她撒謊騙他同情,結果說的竟是真的,只是他不愿意相信。 那這么久以來,他以為的那些謊話里,是不是也有被他忽略了的、她的真心? 這念頭一起,耳邊頓時有無數她說過的話響起: …… “你傻嗎,姑娘家說給你賠罪,就是想勾搭你的意思,誰管到底用不用賠??!” …… “我不會放手的,別說這些沒用的話?!?/br> …… “在我眼里,自然是你最重要?!?/br> …… 江玄瑾皺眉,下意識地想搖頭將這些聲音趕開。然而,最后最軟的那一句,還是無法阻擋地鉆進了他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