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整個清晨,清河侯府里充滿了歡聲笑語。 唯有侯爺臊得不想見人。 岑非魚渾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一副神清氣爽模樣,只用一招就將白馬哄得開心起來——他不僅帶來了一肚子思念,更拉來了好幾車過冬的米面糧食、棉被皮貨,幫白馬解了燃眉之急,令他至少到明年夏天,都不必再為糧食發愁。 陸簡一面吃餛飩,一面添油加醋地說著白馬的困難,道:“岑大俠,你可不知道!那崔家的老東西見了咱們侯爺,兩個眼睛色瞇瞇地這么一瞪,侯爺都沒開口呢,他就送了過冬的糧食給咱們,還不說一個‘借’字?!?/br> 苻鸞瞥了陸簡一眼,琢磨著什么是“色瞇瞇地一瞪”。 岑非魚嗤笑,道:“馬兒做得好。其實你是知道的,我必定會將你需要的東西送來。你去找崔家借糧,是為了安他們的心?!?/br> 白馬點點頭,道:“那些在上位者,就喜歡看別人欠他們的。反正我沒說借,那就不一定要還?!?/br> 岑非魚:“聽說,你想疏通白溝,引沁水?” “若能做到,自然是利在千秋?!卑遵R說罷才覺出不對,問陸簡,“鄄城公如何會聽說我們清河侯府中的事?” 陸簡摸了摸鼻子,道:“他耳朵長唄?!?/br> 岑非魚同陸簡相視一眼,連忙幫他分散白馬的注意力,問:“修繕河道是精細活,沒做過的人根本無從下手,把十二連環塢那幾個吃干飯的綁來問問?修不出來,咱就不放人回去?!?/br> 白馬蹙眉思索,道:“我原本亦做此想。但連環塢至此近千里,快馬加鞭也要半月。冬日大雪封山、道不通行,黃河可能結冰,倒不好馬上請他們過來?!?/br> 岑非魚:“白溝是魏武帝開的,史書上沒甚記載,于是你才想起了我?” 白馬哼了一聲,道:“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你滿腦袋齷齪心思,只怕什么都不知道。我可沒寄希望于你?!彼粗囚~面前的湯碗,看湯水里映出岑非魚那神采飛揚的臉,“想你,就只是想你這個煩人精?!?/br> 陸簡一口湯噴了出來,正好灑在苻鸞臉上,他連忙扯著袖子幫苻鸞擦。白馬見狀,沒好氣地踢了陸簡一腳,道:“有點兒骨氣!苻鸞又不好龍陽,少倒貼別人?!?/br> 岑非魚朝苻鸞揚了揚下巴,道:“侯府里除了你嫂夫人,旁的無論甚么人都可隨意揍。兩個小子出去打,別濺血弄臟地板?!?/br> 苻鸞不明白岑非魚到底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陸簡卻知道這兩人是要說悄悄話了,識趣地拉著苻鸞離開。 岑非魚肅容道:“當初修造白溝,有兩個地方至關重要。其一,是枋頭壩。原本,淇水南流入黃河,因其流經之地盡是高山低谷,水勢湍急,非一座大壩不可阻斷其入河口。武帝用大枋、鐵柱、青石混合,在淇水口建了一座宏偉大壩,扼住兇猛淇水。其二,是利漕渠。白溝初通時水勢很好,但九年以后,淇水水勢漸不如前。武帝命人在館陶縣內開鑿了一條河渠,引漳河水入白溝。當初武帝修白溝,是花了大力氣的,鐵石不易腐壞,疏通溝渠不是難事。至于其中開銷,你親我一口,我就幫你想辦法?!?/br> 岑非魚說著,伸長脖子,把臉頰對向白馬。 四下無人,白馬亦無顧忌,二話不說就朝岑非魚湊過去。這卻正中岑非魚的下懷,但見他脖子一扭,瞬間換將正臉對向白馬。 白馬的雙唇正好落在岑非魚嘴上,猝不及防被對方捉住舌頭,好一陣戲耍。 第102章 筑渠 白馬被吻得幾乎斷氣,終于發力推開岑非魚,抹了把嘴,惡狠狠道:“行了,別賣關子。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就將你賣到青山樓去!” 岑非魚“恬不知恥”地笑起來,將手伸到白馬腰間亂摸一氣。 白馬剛準備發火,不當心被岑非魚撓到癢癢rou,忽然一口氣xiele出來,忍不住要笑,“你、你!哈哈哈,你別鬧!” 岑非魚玩了一會兒,才從白馬腰側將自己送他的那支尺八取下。這支尺八尺寸很小,僅有白馬巴掌大,被岑非魚拿在手中,就像是給小孩兒的玩具。 岑非魚他晃了兩下尺八,道:“寶貝在此!我的心、我的人、我的全部家當,其實早就送給你了,你不在乎。唉,此事若傳出去,想必又是一出曠世奇戀?!?/br> 白馬不明所以,道:“說什么胡話?這東西破舊不堪,我卻日日戴著,還不是因為上面有你刻的一個‘心’字?!?/br> 岑非魚這才滿意,雙手握著尺八,將其上七個孔全部堵住,再運起內勁一吹。尺八發出一聲怪響,岑非魚便趁機雙手反向一扭,將那尺八外頭的一層殼子取下,兩指夾出其中藏著的一張極薄的金紙,道:“都說魏武帝生前為了籌措軍資,特設一支軍隊,專門從事盜墓奪寶的勾當,叫做摸金校尉。此事有損陰德,幾乎令漢墓十室九空。武帝去世以后,怕自己拆陵墓被他人盜挖,便建起七十二座疑冢?!?/br> 白馬指著岑非魚大喊:“你挖了你爺爺的墓!” “我是離經叛道,可我又是不畜生!”岑非魚看傻子似的看向白馬,不再拐彎抹角,“武帝何等才略?自不會將那些死不帶走的東西帶到墳墓里去。他下葬時,根本沒什么陪葬,而是命人將本該用以陪葬的金銀財寶尋龍脈、奇xue而藏,以備后人不時之需。我……那夜回家,見父母被斬,血流滿地,大風將這支尺八吹到我面前,這是我爹送給我娘的定情信物,我知道,其中必有機竅?!彼靡獾貨_白馬笑了笑,“我爹和我一樣,但凡有點什么好東西,都想送給心上人?!?/br> 白馬連忙把東西推向岑非魚,道:“不行,你拿回去吧?!?/br> 岑非魚莫名其妙,道:“你不是最愛錢了?” 白馬欲哭無淚,道:“你讓我拿著這東西,我晚上怎么睡得著?做夢都會笑醒!還是你拿著吧,時不時拿出來讓我摸摸就好?!?/br> 解決了錢的問題,白馬算是有了點底氣,但他的眉頭仍未散開。 岑非魚用手指輕輕推開白馬的眉頭,問:“可還有疑慮?” 白馬:“我手上僅有四百人?!?/br> 岑非魚怒道:“還有我呢!還是不是一家人了?” 白馬:“你有多少人?我記得你手下只有三百白馬舊部?!?/br> 岑非魚老神在在,假裝捋了把胡須,道:“就許你出去搶劫,我就不行?你不在,我連吃東西都覺不出味道,閑來無事么,就發了征兵令。征兵不滿員,老子就出去打劫?!?/br> 他說罷伸出手,對著白馬,比出五個指頭。 白馬猜測道:“五百?” 岑非魚搖搖頭。 白馬大著膽子,猜道:“一千五百?” 岑非魚一拍桌子:“一萬五千!” 白馬倒抽一口冷氣,問:“你別是要造反吧?” 岑非魚笑道:“我有府兵一千,但鄄城有十萬戶人家,官兵就有兩萬多,敢不聽老子的?” 白馬搖搖頭,道:“私自調兵,你別找死?!?/br> 岑非魚摸了摸白馬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喃喃道:“你沒病?!?/br> “你才有??!”白馬一直盯著岑非魚面前的餛飩,見他一直不吃,便把碗扒拉過來,就著他的碗吃起來。 岑非魚彈了白馬一個腦門崩,道:“你是清河侯,我是鄄城公,疏通河渠這種事,咱又不用朝廷撥錢撥糧,只須上一道折子,請工部準許就是?!?/br> 白馬恍然大悟,心道:“我只想著府里的羊湯是我的,怎忘了我還是個侯爺?”他沒好氣地瞪了岑非魚一眼,不愿承認自己一時糊涂,恨恨道:“本侯不會寫字!” 屋外白雪飄揚,屋內紅燭帳暖,鄄城公和清河侯躺在床上,解決那最后一個問題。 岑非魚赤身裸體坐在床上,從背后抱著同樣赤裸的白馬,將下巴擱在他肩窩處,一手摸著他的大腿,一手掌著他的手,在面前的小案上慢慢寫著奏折,輕聲道:“噓!你可不要亂動,當心字寫歪了,梁衷治你個大不敬的罪?!?/br> “那你就、就別摸我!手往哪兒放?”明明是數九寒天,白馬厲行節約,屋里未曾生火,可方才兩人才一番云雨,此時岑非魚又來勾引他,鬧得額頭上冒出一層薄汗,“你、你怎么又……剛才不是才弄了一次么!”他說著話,冷不防被岑非魚捉住“命門”,整個人一軟,向后完全靠在岑非魚懷里,覺察出他那地方又硬又燙。 “我可三個月沒見你了。侯爺日理萬機,奈何本公姓曹不姓理,只能見縫插針?!贬囚~咬了咬白馬的耳垂,笑道,“冬至日,要吃餃子才不會被凍掉耳朵,你把我的都吃了,我得吃你的耳朵補回來?!?/br> 白馬忍住笑,故作正定,道:“你認真些?!?/br> 岑非魚握著白馬的手,手心都是汗,下筆卻沒有半絲飄忽,每個字都端端正正,低頭同他耳語,道:“我的字多金貴?若寫得太認真,只怕別人要爭著搶著拿回家,裱起來日日觀摩?!?/br> 白馬失笑,道:“你寫得那么慢,難道不是怕寫得難看丟了臉?” “你可是價值十萬金的大寶貝,我不敢握得太用力。你的手真軟,就跟你的心一樣?!贬囚~一個八尺男兒,健壯陽剛,趴在白馬肩頭說話時,聲音卻像雪花片一樣輕柔,仿佛在用溫熱的舌頭舔著白馬的耳朵,“其實,我看天下安定不了多少時日,你何必去做這費力不討好的事?” 白馬笑道:“打仗也是要過日子的。無論是天子或是庶民,是人總要吃飯。如今我既有能力,自然要做一番嘗試。你從前不是常常勸我么?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今朝有酒今朝醉,莫太悲觀?!?/br> 岑非魚只覺心疼,無奈地笑了笑,道:“這樣的苦差事,就只有你當成是件樂事?!?/br> 白馬一本正經道:“古之賢者,飽而知人之饑,溫而知人之寒,逸而知人之勞。晏子勸諫齊景公的典故,還是你講給我聽的。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粑沂乔搴涌h的老百姓,自然不愿意看到在上位者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希望清河侯能為他們做些什么?!?/br> 岑非魚半晌不答話,筆鋒一轉,在紙上另起一行準備收尾。他忽然問白馬,道:“你可知道,我為何起名叫岑非魚?” 白馬搖頭,道:“難道不是胡亂起的?” 岑非魚失笑,道:“從前,我常常與大哥辯論。我一直不明白,他和老將軍為何要堅守玉門關。他當時回答我所用的說辭,與你方才所言別無二致。其實,我至今都不明白他的想法?!?/br> 白馬:“從前我覺得吃飽飯就能開心,但當我能吃飽以后,才知道世間憂愁遠不止于饑與寒。你痛苦時,我亦難過;你快樂時,我才快樂。推而及人,我想,只有當我能為別人做些什么有益的事情,我才會得到真正的快樂?!?/br> 岑非魚哽住了,不答,自顧自說著:“儒門常說‘忠恕’,可真正做到忠恕二字的人,幾個能有好下場?他們還常常說什么,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扇诵母舳瞧?,怎能將自己所好強加于他人?我當時反駁大哥,用的就是《莊子·秋水篇》中的典故: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白馬總覺得岑非魚說得不對,但一時間卻又想不出如何反駁他,只能干瞪著眼,看他一筆一劃地寫著奏折。 岑非魚收起最后一處筆鋒,將毛筆放在擱山上,單指一推,卷起奏折,再推出一掌,將那小案穩穩當當地隔空推到房中的圓桌上。他大大地伸了個懶腰,突然撲倒白馬,彈指將窗幔放下,歡呼道:“寫完!該拿賞錢了?!?/br> 冬至節過后,岑非魚就留在清河縣賴著不走了。 原本,白馬手下的兄弟們都以為,只要岑非魚來了,白馬就會放松對他們的cao練。怎料那兩人雖日日同房,白馬依然每日五更就起,自己先練過功夫,小辮兒一甩,精神抖擻地跑上校場折磨他們 到后來,軍士們看岑非魚的眼神,竟帶上了一層同情。不知從何時開始,清河侯府甚至開始流傳起岑非魚“不舉”的傳聞。 岑非魚聽到流言,直是怒不可遏。 他平日無所事事,跑得最多的地方,除白馬的寢室,就只有后廚。如今,他像個跟屁蟲似的,日日黏跟白馬身邊,尤其是當白馬cao練手下時,他就像只老鷹一般蹲在瓦頂上,兇神惡煞、目光如箭,試圖從四百人中找出制造謠言的始作俑者。 可如此一來,岑非魚卻更加生氣。 清河侯府的軍士們,都是曾經落草為寇的江湖人,如今野狼變成了家犬,一身匪氣總是洗不去的。他們多是被白馬所降服招徠,好容易接受了自己的大哥長得漂亮的事實,又見他被這樣一個“不舉”的老流氓糾纏著,心中自是不平,沒少給岑非魚小鞋穿。 譬如晚飯時分,眾人鬧哄哄地敲盤子敲碗,等待伙房抬來紅燒rou,用大勺給他們分發。 伙房眼神不差,偏就略過岑非魚。待岑非魚來問,他才一拍腦袋,忙從后廚里端出好幾籠蒸菜,扯著嗓子大喊:“給鄄城公上菜嘍!韭菜蝦仁、白酒焙雄蠶蛾、胡桃仁飴糖白米粥,對癥下藥,專治——” “腎虛!陽痿!不舉!”兵哥們殺氣騰騰地喊道。 白馬暗暗發笑,見岑非魚那副委屈模樣,登時強行變了臉色,數落手下們不懂規矩——但不曾懲罰他們。 兵士們被白馬訓得服帖,自此不敢再明目張膽地嘲笑岑非魚。但岑非魚打開湯盅,時不時便能見到一快浮在油花上的豬腎;他鉆進被窩,忽然被刺的嗷嗷叫,一陣摩挲,便會摸出來梨樹枝和海棠藤。 岑非魚將自己當作勾踐,臥薪嘗膽,暫不同他們計較。 皇天不負有心人。過了小半月,那“真兇”還真被岑非魚揪了出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侯府主薄陸簡。 “你是不是賊心不死?”岑非魚將陸簡按在地上一頓揍,一連灌他喝下兩碗涼后泛腥的豬腎湯,逼問道,“誰他娘的要補腎?” 陸簡雖說跟了白馬以后,武功見長,可同岑非魚比起來,他簡直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秀氣的白臉上青紫一片,求饒道:“我跟兄弟們開開玩笑,誰知道他們竟當真了?二爺,二爺!唔……別灌了,再灌要死人了!” 岑非魚拿起第三碗豬腎燙,湊到陸簡嘴邊,見對方已經翻起白眼,這才沒有用強,邪邪一笑,問:“不想喝?” 陸簡欲哭無淚:“我腎火旺!” 岑非魚眼中一抹狡黠閃過,道:“那你替我做一件事?!?/br> 陸簡搗頭如蒜,未知一次嘴賤,竟會讓自己落入前狼后虎的境地,簡直腸子都悔青了。 第二日清晨,眾人如往常一樣,在校場上cao練。 今日,岑非魚罕見地沒來。 半個時辰后,白馬下令修整,自己跑到屋里找水喝。兵哥們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說說笑笑,以為終于把岑非魚給制伏了。 即在此時,陸簡佝僂著背脊、捂著腫脹的面頰,磨磨蹭蹭地走到校場中央的點將臺上。 他先咳了兩聲清嗓,四處張望,見白馬正好不在,才顫著手從懷中取出兩封書信,氣沉丹田、朗聲念道:“七月九日,白馬吾、吾愛!一日不見兮,如隔三秋,嘶——!真他娘的酸???,我倆都是男兒郎,你要在外打拼,賤妾不愿效仿妲己、褒姒,做禍國殃民的紅顏妖姬,自甘效仿樊姬、班婕妤,忍痛與你分離,以全你的功業,讓你將對賤妾的愛意,付諸清河百姓。往后,我將每日修書一封,向你哭訴衷腸,卻不能將信送到你面前,以免亂你軍心。你、你的……非、非魚?!?/br> “陸簡,你念得什么玩意兒?”眾人笑得東倒西歪。 “我的天,終于念完了!”陸簡念得頭皮發麻,根本往臺下看,到最后憋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