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趙靈恭候多時,王爺總算來捉拿我了?!卑遵R快步上前,被侍衛抽刀攔下,遂解了佩刀遞給苻鸞,再向梁瑋拱手行禮,“草民趙靈,見過王爺?!?/br> 楚王雙目圓睜,細細打量白馬,驚道:“是你!你就是趙靈?可你不是在青山……原來是隱姓埋名,你變了許多?!?/br> 淮南王聞訊而來,見面先抱住梁瑋,道了聲:“大哥?!?/br> 楚王欣喜異常,卻轉而皺眉,對梁允怒目而視,怒道:“風大雪急,你個小子不在建鄴城待著,來這是非之地做什么?” 淮南王對楚王一笑,便又讓哥哥轉怒為喜,無奈地摸摸他的腦袋,同他低語一番,當是在了解事情原委。 孟殊時趕來時,楚王已經全然知情,正思索如何處置白馬,見了孟殊時,不打招呼,開口直問:“孟大人不在朝中侍候皇兄,來這里做什么?我倒不知這小小的趙靈,卻牽動了朝中那么多人的心?!?/br> 孟殊時早已備好說辭,回道:“下官雖地位卑微,卻時刻心系江山社稷,不自量力,想為朝廷分憂?!?/br> 楚王笑道:“王叔自身難保,你是他干女婿,在這個檔口出京,將自己撇的一干二凈倒也不錯。你說得很好,官員是朝廷的官員,不要成日拉幫結派,只要盡好本分效忠天子就是?!?/br> 楚王說罷,終于轉向白馬,問:“你若真是趙靈,便是罪臣之后,按理來說,趙家是要被株連九族的。你為何不繼續藏身暗處安度此生,反倒掀起一場天大的風波,居心何在?” 白馬不卑不亢,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草民若真有罪,縱使逃到天涯海角,又怎能躲過朝廷緝捕?我原本想要去官府陳冤,奈何身份微賤,狀告無門,王爺曾親眼見過我受官兵欺凌,應知我所言非虛?!?/br> 楚王哼了一聲,“不無道理?!?/br> 白馬繼續道:“去歲六月,江湖上忽然傳出一道懸賞令,有人愿出萬金買我性命。我不愿坐以待斃,便求岑非魚岑大俠出手相助,讓他將我擺到明面上來,一則避過暗處追殺,二則等待朝廷向我興師問罪。并州軍冤屈深重,我不怕與人對質,更不會抗拒緝捕,還請王爺明察到底,還五萬忠魂一個清白?!?/br> 楚王聽罷,看著白馬,沉默良久。 白馬亦在打量他。短短半年不見,梁瑋仿佛整個人都蒙上了一層灰,并不是說他的皮膚曬黑了,而是他的精神氣變了,他看起來很是疲累。 換作從前,梁瑋定二話不說就接下白馬的案子,但經過半年的打磨,梁瑋已經學會考慮自己沖動行事的后果了。 梁允站在哥哥身旁,伸手輕輕地幫他揉按太陽xue,低聲道:“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大哥,你該多為自己想想?!?/br> 楚王在朝中,同趙王勢成水火,他若替趙王考慮,把此事壓下來,趙王說不得會反咬他一口。再者,趙王的野心很大,行事霸道,若為了王室顏面而一味地姑息縱容,任憑他坐大,誰知道將來朝廷會變成什么模樣?于公于私,楚王都不該幫趙王。 梁允說得很隱晦,但梁瑋卻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握住弟弟柔軟溫熱的手,嘆了口氣,朝白馬說:“好吧。本王原是收到淮南王的消息,前來緝拿罪臣之后,你說你有冤屈,我卻不能只聽一面之詞便信你。請你暫進囚籠,隨我一同入京,我會將你交由廷尉查辦?!?/br> 白馬取出袖中“如幻三昧刀”,遞還給岑非魚,而后舉起雙手,由楚王的兵士搜身。 兵士將他身上一應銳氣盡數取下,并讓他脫去外袍,換上赭色深衣,披散長發,真真要弄成囚徒模樣。 白馬剛剛脫下外衣,便被岑非魚出聲喝止,聽他氣呼呼地說道:“案情尚未查明,趙靈并非囚徒,王爺緣何要如此羞辱于他?” 楚王皺眉,道:“岑大俠,你在江湖上頗有威望,但并無功名在身,但切莫忘了自己的身份。本王讓你站著說話,算是已給足你面子,莫要胡攪蠻纏,指點本王查案?!?/br> 岑非魚嗤笑道:“王爺威風很足啊,草民甚是惶恐?!彼f著,隨手從懷中取出一個用黃布包裹著的物件。 “大膽!”侍衛以為岑非魚要動武,紛紛拔刀相對。 岑非魚將黃布扯下,隨手丟掉,拿出其中的一張鐵板,晃了兩下,笑道:“我有先帝欽賜‘丹書鐵券’一張,王爺若覺得這不算什么,我也沒辦法?!?/br> 楚王同淮南王是胞兄弟,哪里會不知道岑非魚的真實身份?他見他隨手就將萬金難求的“丹書鐵券”取出,不禁咋舌,道:“岑非魚!你到底想做什么?” “聽說這塊兒鐵皮能免死?我用不著,我家靈兒武功非凡,你們對付不了的刺客,于他而言不過小菜一碟,他更用不著。岑某只是想請王爺看在先帝的面子上,莫以罪人待他,至少……”岑非魚把“丹書鐵券”交給白馬,幫他披上外衣, “不能讓他受凍挨餓?!彼麕桶遵R攏好外衣服,再讓苻鸞取來一件披風,親手給白馬披上,把他裹得嚴嚴實實地,最后在他眉心落下一吻,“我會一直跟在你身后,你只要一回頭,便能見到我,照顧好自己,別趁天黑偷偷哭鼻子。王爺馬上就要趕我走了,你別同他計較?!?/br> 白馬失笑,“去你的吧!躲著哭可別讓我瞧見?!?/br> 楚王看得目瞪口呆,自己明明是在場眾人中權力最大的,卻仿佛吃了個啞巴虧一樣。他搖搖腦袋,感慨世間多癡兒,大手一揮,將岑非魚趕走,自己連夜押著白馬朝洛陽趕去。 ※ 泰熙四年元月,黃河南北連月雨雪不止。 過了元宵,年節徹底結束。但今年此時,南來北往的商旅行客,僅有往年半數不到,只因物候反常。 去歲,先有洪災、后有旱災,入冬便有雪災,農田顆粒無收,災民無家可歸。邊關沖突頻發,西南、遼北等地,甚至爆發過數次規模不大的叛亂,雖俱被當地藩王鎮壓,可天下人心惶惶。岑非魚的英雄會,能引來眾多游手好閑的江湖人,亦是因為天寒地凍,許多人無從勞作,才去湊個熱鬧。 元月二十五日,惠帝夢見先帝伏于陵墓前慟哭。 梁衷半夜醒來,喝茶壓驚,忽聽穹頂上驚雷一滾,嚇得從龍床上掉了下來,茶盞摔得粉碎。第二日,他立馬輕裝簡行,前往北邙山祭祀先帝。 是日,天降暴雪,雪中夾冰。 惠帝跪伏陵前,剛剛拜了第一下,便被一塊冰雹砸中。他雖未受傷,頭上冕冠的冕板卻被劈成兩半,十二根玉串應聲斷裂,瞬間分崩四濺。 雪地白茫茫一片,五彩玉珠散落其上,紅白蒼黃,光華流轉。每一顆珠子都打磨得锃亮如鏡,隨著風雪茫然地向前滾去,珠面上映照出山林天水,仿佛微縮的浮世流年。 惠帝回到宮中,顫著手下了一封罪己詔:“朕以涼德,奉承宏業,不能宣流風化,而感逆陰陽。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上干天地之和,下叢家室之怨。近日災害頻仍,干戈擾攘,興思禍變,宵旰糜寧,罪在朕躬,不敢自寬。望群司勉修職事,極言無諱?!?/br> 一時間,奏報如水般流入含章殿。 為了讓自己的奏報從雪花般的折子中脫穎而出,滿朝大臣忙得不可開交,幾乎都在鉆研一門明貶實褒的鼓吹術。 滿朝文武,閑人或許就剩下楚王一個了。這日,他正在青山樓中喝花酒,只聽彈琴,旁的什么都不碰,兩個時辰過去后,一呼一吸都帶著濃重的酒味。虧得他常年練武,有一副好體格,方不至于喝死當場。 此刻正在彈琴的,是花魁娘子臨江仙。她慢慢地揉捻著琵琶弦,秋水橫波般的雙眸不時從楚王身上爬過,心中琢磨著,該如何開口向他探聽白馬的消息。 廂房的門忽然被人推開,侍衛來報,說廷尉魏明華有要事上報,此刻正在外恭候,不知是否該即刻通傳。 楚王先讓臨江仙換了首曲子,再把侍衛扯到面前,對著他的耳朵大喊:“傳!為何不傳?快請廷尉大人進來!” 侍衛捂著耳朵,小跑著去通傳,并對魏明華道:“王爺喝多了,魏大人若有要事,或可明日再來?!?/br> 廷尉魏明華滿臉愁苦,搖了搖頭。 梁瑋著人拿來一碗蜂蜜水,一氣喝下,只覺唇齒留香,眼神復歸清明,酒已醒了大半。但他卻不顯露出來,至單手撐著額頭,裝出一副頭痛的模樣,聽見腳步聲,便打了個酒嗝,端起滿碗酒朝向門口,不待來人問安,將酒水一口悶下,道:“廷尉大人夙夜在公,本王很是佩服!來,本王敬你一碗,干了!” 魏明華抹了把汗,連忙端起酒杯,同楚王干了一碗,“王爺,下官有一事實在難以決斷,還請王爺示下?!?/br> 楚王笑問:“何事?你直說就是?!?/br> 魏明華用眼神掃了掃房內,顯然是在示意楚王此地人多口雜。 梁瑋卻假裝沒有看見,忽然趴在案桌上,盯著魏明華剛剛放下的空酒杯,問他:“本王向你敬酒,你怎不喝?你是看不起本王!” 魏明華本就愁苦,現在更是不知所措。 楚王提起酒壺,親自給魏明華倒了滿滿一大碗,扶著他的手,讓他把酒碗拿起,并把碗推到他唇邊,道:“正愁沒人陪我喝酒,廷尉大人若覺得口渴說不出話來,不如先喝了再慢慢說?!?/br> 魏明華無奈,被楚王變著花樣勸酒,很快就在不知不覺間,喝下了四、五碗,只覺得天旋地轉,說話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 梁瑋打趣道:“別人都忙著寫奏報,廷尉大人怎有空來陪本王喝酒?被人比下去也就算了,難道就不怕有人以此說事,治你個不忠的罪?” 魏明華喝多了酒,直言道:“旁的都是小事,王爺派給下官的差事,卻著實棘手得很?!?/br> 梁瑋了然一笑,點點頭,道:“打開天窗說亮話罷。我知道這事棘手,但并未在其中做甚么手腳,更沒想過利用此事作甚么文章。將人交給魏大人查辦,不是從百官中選中了你,只是因為你是廷尉?!?/br> “多謝王爺賞識?!蔽好魅A喝得迷迷糊糊,但下巴上的兩縷青須仍舊飄逸,他一捋胡須,“是廷尉,就要辦案。下官沒有埋怨王爺的意思,更不是來向王爺訴苦的?!?/br> 梁瑋一拍桌,“廷尉大人但說無妨?!?/br> 魏明華楞了一下,說:“王爺才智過人,下官能查出來的,您定然都已了解。下官是廷尉,無論什么樣的案子,只要有違朝廷律法,我都必須秉公辦理??上鹿僖嗍谴笾艿某甲?,就難免要站在臣子的位置上,為大周權衡利弊得失。有些事辦了,是匡扶正義,是大快人心,可過去的事已然過去,譬如傷已結痂,再把那傷疤挖開,亦不過只是再流一次血,于世何補?有弊無利。下官只是個辦案的,不能幫大周朝做這樣重要的決斷,不是不敢擔負罵名,而是……唉!” “哎!”楚王胡亂擺擺手,用筷子敲著碗,打出節拍,唱起歌來,“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br> 魏明華已指叩桌,接道:“驅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br> 楚王搖頭嘆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實話告訴你,本王是行了小人之舉,將自己也辦不了的事情,推給了廷尉大人。我想不出答案,這事如何決斷,只能靠大人自己。對不住了,魏大人?!?/br> 魏明華搖頭長嘆,同楚王喝到天明。 第二日,楚王午后才醒,醒來便接到一個消息——魏明華在公堂中,踩著案卷自縊了。 天子正對著百官送來的奏報反躬自省,忽而聽人來報,說當朝廷尉魏明華自縊于公堂上。內心正惶惶不安,卻又找不得自己過失的帝王仿佛終于等來了先帝留給自己的難題,登時拍案而起,不聽詳報,只說了一個字:“查!” 于是,便有了今日,天子居于明堂之上,文武百官分列左右,注視著禁軍將白馬帶上大殿的場景。 白馬進入洛陽宮,并非頭一次。但這一次,他是在青天白日下,踏著朱紅大道而來。他行得不徐不疾,到了地方,并不急于闡述,而是規規矩矩地行過三跪九叩的大禮,等天子親自發問,才從容對答。 天子面前,擺著兩樣證物:一塊馬腹玉符,一支舊匕首。 白馬身后,跪著一名證人:販奴商人,陳安。 大殿上落針可聞,沒有一個人敢發出疑問。 惠帝扣下匕首上的機關,取出其中那張帶血的青紙,再取出傳國玉璽,在另一張青紙上落下一印。 他顫抖著手,將兩張青紙并排擺放,一眼就看出了其中蹊蹺,但經歷過謝英的事,他算是受過了風浪,已能沉住氣,先給趙王賜了座,才問:“王叔可有什么要說的?” 趙王細細看過兩張青紙后,舊神色淡定,道:“陛下,一個身份不明的胡人,帶著一張來歷不明的矯詔,便要空口誣蔑老臣欺君罔上、濫殺無辜,陛下難道會信?” 惠帝:“楚王怎么看?” 楚王應聲出列,道:“前些日子,江湖人聚于石頭城大辦英雄會,掀起風波無數。陛下知道,允弟生性柔弱,事情出在他的封地上,令他不知所措。臣弟不得不替他出面壓制,并將趙靈帶回京城,交由大理寺查辦?!?/br> 惠帝:“楚王辛勞奔波,受苦了?!?/br> 楚王一擺手,道:“這是臣弟的本分。還是說魏大人吧!昨日,魏大人星夜來訪,言及此案乃是他平生從未遇過的頭號難案,因為事關趙王,不知如何決斷。臣弟惶恐,不敢多言,未料魏大人會因此自縊。自責之余,臣弟不禁要想:魏大人是當朝廷尉,是大周斷案最高明的人,他說難辦的案子,恐怕確有蹊蹺。別的事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另一件事,到了此時,卻不得不上報?!?/br> 惠帝:“何事?” 楚王:“舉辦英雄宴的人,名喚岑非魚,只憑他的身份,便能證明趙靈是趙楨遺孤。此事,司空大人馮颯應當最清楚不過?!?/br> 惠帝眉頭緊蹙,疑惑道:“馮老將軍?” 馮颯應聲出列,跪伏在地,道:“臣有罪!” 馮颯向來不偏不倚,在謝瑛謀反時,更曾救惠帝于危難,而后重新出仕并升任司空,為人處世公道正派,朝中上下有目共睹,惠帝不知他怎會牽扯進來,連忙問:“馮司空何罪之有?” 馮颯搖頭嘆息,道:“當年,國子祭酒曹躍淵上書進諫,觸怒先帝,被抄家滅門,唯有一子,名喚曹三爵的,因遠在玉門從軍而幸免。曹躍淵萬念俱灰時,老臣不忍見他走上歧途,便派人將他送入少室山避禍。他在山中結識了高僧弗如檀,因緣際會、遁入空門,十年后才還俗下山,改名換姓,即為岑非魚?!?/br> 趙王冷笑道:“馮司空怎能包庇罪臣后人?” 馮颯冷哼一聲,道:“朝有諫臣,國不亡也。先帝怒殺曹祭酒,悔之晚矣,知道曹三爵仍在世后,不僅沒有怪罪老臣,還賜他一張丹書鐵券,由老臣親自送到他手中?!?/br> 惠帝點點頭,道:“先帝對曹祭酒的事耿耿于懷,寡人知道。馮司空做得對?!?/br> 馮颯:“岑非魚就是曹三爵,他感念我的救命之恩,年前還曾來拜訪我。趙楨若真有遺孤,他雖未見過,但能憑一件信物確認?!?/br> 惠帝:“什么信物?” 馮颯:“趙楨的一塊白馬玉符?!?/br> 惠帝聽過后,命馮颯即刻將岑非魚傳召入宮。 岑非魚輕功了得,不過片刻,便已站在大殿上。 惠帝聽過岑非魚的陳述,將兩塊殘玉嚴絲合縫地拼在一起,點點頭,道:“趙王,看來趙靈的確是趙楨的遺孤。聽說趙靈武功了得,他沒有必要同岑非魚合伙,假冒罪臣之子,誣陷于你?!?/br> 趙王臉色鐵青,再也按捺不住,指著白馬大吼:“你血口噴人!”繼而轉向惠帝,雙膝跪地,三叩首,將前額磕破,“本王對大周忠心耿耿,當年出兵平叛,早知定會被人嫉恨報復,但為了江山穩固,卻還是毫不猶豫地剿滅了叛軍。定是他兩人受人唆使,串通合謀,請圣上明鑒!” 聲淚俱下、頭破血流,趙王的模樣半點不似作偽。 惠帝搖頭嘆息,道:“兩人之言不可信,這玉符還有一塊,是在齊王手中?速速去將齊王傳來?!?/br> 眾人故作驚訝,甚至有人裝模作樣地詢問齊王怎會在京中。其實大家心知肚明,月前楚王親自督辦案件,眼下齊王劫掠漕糧的罪已經坐實,被軟禁在洛京城中的行館里,只等天子裁決。 齊王頃刻便至,虎步龍行,臉上沒有半點心虛。他跪倒在地,行過君臣大禮,朗聲道:“罪臣見過陛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