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岑非魚身經百戰,如何會看不出何不同的意圖?他被打中,不為別的,只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打算躲閃。 但聽岑非魚爆喝一聲,硬生生地用肩膀接住了何不同蘊足內力的一擊,而這一擊卻沒能傷到他半分。 若是有些眼力的武者細細查看,便能發現岑非魚一直都在運氣,他全身上下每條經絡中,都流動著金黃的真氣。那真氣透過筋脈散發出來,在他身上形成了一層堅不可摧的真氣罩。 何不同一扁擔抽下去,當即被岑非魚身上的真氣振開,扁擔向后彎曲至近乎折斷。巨大的沖擊,甚至令何不同向后連退三步,沙石碎散,地上留下了兩道深長的拖痕跡。 岑非魚大咧咧地把正面暴露在對手的視線下,仰著下巴,揚眉輕笑,拍拍肩膀,拉平衣服,道:“多謝何前輩手下留情!貓撓似的,不痛不癢正正好?!?/br> 何不同并無怒色,反倒興奮大笑,道:“好小子,你甚么時候練成了金鐘罩?” “久到不記得了!廢話少說,接招!”岑非魚起手一招“提爐”,提槍向何不同攻去。槍身被他押得四平八穩,槍頭射出如一線電光。僅有五式的《羯磨槍法》,在他手中卻有著無窮變化。 白馬坐在最好的位置,能夠清楚分明地看見比武者的一招一式。他是練過《羯磨槍法》槍法的,但看這槍法由岑非魚使出,卻覺得彼此使用的招法天差地別。 岑非魚的目光宛如捕獵中的鷹隼,只要出手,每擊必中。他的每個動作都是那樣地精準,一桿銀槍押得筆直,槍頭只反射出寒光一點,沒有任何晃動平白浪費體力。 岑非魚面帶笑意,給人的感覺卻隨意慵懶,像是看不起對手一般。 只有白馬知道,岑非魚是常年刀頭舔血的人,渾身浴血卻未墮入魔道,是因為他心存一股浩然氣,從不以殺伐為兒戲。是故,他才能領略到武道的無窮奧秘,馴服手中長槍,心隨意轉,人槍合一,出招如呼吸般自然。 “這就是教我武功的人,亦師亦友,如兄如父?!卑遵R看著岑非魚,只覺得自己只怕是將下輩子的好運氣都提前支取了,才有幸能遇上這樣一個寶貝。 岑非魚的勝利,可說是必然的。 “多謝何前輩的烏金軟甲,我喜歡得很呢!”岑非魚一槍點在何不同喉頭,“咱已過了二十招,再打下去,賓客們該看厭了?!?/br> “打得爽快!”何不同亦不拖泥帶水,當即放下扁擔認輸,小聲嘆道,“你行??!老樹開花,竟連武功都一日千里。邁過了學武關隘,這年紀已槍法便已臻化境,再過個幾十年那還了得?” 岑非魚得意洋洋,道:“我如今亦是有家室的人了,自然要穩重端莊些?!彼χ税涯?,甩掉熱汗,遠眺群山,“從前參禪,只見山水;如今悟道,方寸虛明。是白馬照亮了我?!?/br> “這十件好東西,可都是我們帶給白馬防身用的。你將他推上風口浪尖就罷了,若敢中飽私囊,哼!”何不同實在不想聞見岑非魚這一股情愛的酸臭味,撩袖子走下擂臺。 第89章 迷局 何不同與岑非魚兩強相爭,略遜一籌。十二連環塢的塢主,除業已辭世的邢一善,以及年事已高的楊羽懷未能到場,余者首戰皆輕松獲勝。 第一日,打擂人數眾多、魚龍混雜,有袁欣梅那樣的后起新秀,亦有企圖濫竽充數的南郭先生,倒沒甚精彩比試,不需贅言。 至夜,戰鼓九響,賓客方散。 過不多久,黃豆似的燭光漸次熄滅,天地復歸沉寂。 雪落無聲,岑非魚房中燃著旺火,鴛鴦火鍋冒著白騰騰的熱氣。 李笑風大口吃rou,嘆道:“如今的江湖后生,一代不如一代!” 王玄林喝得打起酒嗝,附和道:“那點蒼派的余賀,打著打著,手中奇門兵器拋錨了!老子險些笑死在當場?!?/br> “莫欺少年窮?!睂幧胶訐u頭失笑,“三十年后,你還能勝他?” 王玄林嗤笑:“三十年后,老子早位列仙班了!” 廂房一角,十個木箱隨意地碼著。 “待會兒睡覺時就把它穿上?!笔┧幒蛥黔偹蛔笠挥覡恐遵R,拿烏金軟甲在他身上比劃。兩個人年紀都不小了,把白馬當小孩兒般逗弄,不時捏捏他的臉頰,扯著袖子說悄悄話,眼里帶笑看著白馬,直將他鬧得羞紅了臉。 施水瑤折好軟甲,道:“咱都上了年紀,又拖家帶口的,各有各的難處。幫不上你什么忙,實在過意不去?!?/br> 白馬:“哪里的話!” “烏金甲、白鶴翎,奇門兵器沒甚稀奇,但另外這些秘藥倒是真不錯。金蟬殼,服一??杉偎朗€時辰,共三粒;相思骨,無色無味的毒,查不出死因。這顆玉壺冰最是厲害?!笔┧幖殧凳毼?,用手指拈起一粒丹藥,塞進白馬嘴里,見他喉頭一動就把藥丸吞了下去,實在忍俊不禁,“唉!你怎想都不想就吞下了?” 白馬微赧,“jiejie喂的東西,哪有不吃的道理?我這人疑心重,但只要認了你們是朋友,就斷不會再有半分疑慮?!?/br> 施水瑤:“服下玉壺冰,諸毒不侵?!?/br> 白馬大驚,“這般厲害!還有么?二爺成日惹是生非,該給他吃一粒?!?/br> 吳瓊水:“沒了沒了,邢老花了大半輩子到處搜羅奇花異草,煉了許多年都沒成。前一陣你不是殺了條蛇么?那蛇在樟柯塢吃藥材長大的,老何拿它來煉藥,因緣際會,煉成了。你殺的蛇,該你吃?!?/br> 白馬心想:“周望舒同他們的關系更親近,但當年他在塞外也中了毒,可見是沒有吃過玉壺冰的。吳jiejie想必沒有騙我,這藥確實是近日才煉成。我個窮酸小子時來運轉,處處遇貴人,可我真的沒什么能報答他們的,往后當多行善事?!?/br> 施水瑤在白馬腦門上輕輕一彈,“眼珠子骨碌碌轉個不停,想些什么呢?” 白馬苦笑,道:“想起我jiejie了?!?/br> “誰無暴風勁雨時?守得云開見月明?!笔┧幵谒X袋上揉了一把,將那顆銅鈴撥得叮當響,“先前聽二爺說,正月里要給你開光,我猜是你生辰快到了。這幾件東西都是給你的賀禮,莫要見外?!?/br> 白馬聽見“開光”兩字,不禁打了個激靈,但見施、吳兩人面色無異,推測她們不知這是二爺的葷話,于是尷尬地笑了笑,道:“錢財身外物,但你們能來,我很承你們情?!?/br> 吳瓊水:“想當年,趙鐸、周瑾、曹躍淵三位前輩,何等瀟灑風光?怎料無端被害,后人零落。小云冷淡,二爺瘋癲,就數你最可愛,我們都喜歡你,想把你當兒子疼。你若總是說謝,倒真把我們當外人了?!?/br> 白馬打心底里覺得溫暖,點點頭,“噯!” 岳明非有一雙“千里眼”,今日屬他看得最仔細,道:“六大門派平素總以正道自居,可我看今日那擂臺上,也就天山派離得太遠才沒派人來?!?/br> 檀青:“六大門派畢竟是名門,掌門人不好自降身份??扇羰遣慌扇藖?,只怕往后門派在江湖上聲名不顯?!?/br> 方鴻賓嘲道:“勾欄院中風雅頌,懷清臺下賦比興?!?/br> 檀青失笑,道:“進退兩難,咱給他們找了個臺階下。每位掌門人都收到了一張青帖,何人來、何時來、何時戰,俱可自己做主。他們會先派普通弟子,再讓人拿青帖來戰,到底誰會來,則視情況而定?!?/br> 眾人剛知道周望舒竟收了個小徒弟,只見檀青開朗健談,便開始瞎起哄,認為這個徒弟已經青出于藍——至少不會十天半月不說一句話,活生生把旁人給悶死。 徐棄塵見檀青同自己俱是胡人,本已心生好感,可見他脖上戴著顆狼牙,不禁皺眉:“段氏鮮卑?” 檀青呼吸一滯,“不錯?!?/br> 徐棄塵:“不回去了?” 檀青點點頭,道:“我的家沒了?!?/br> 徐棄塵隨口道:“逐水草、習射獵、忘君臣、略婚宦、馳突無垣,草原人無拘無束,心在哪里,家在哪里。最重要的是明白自己的心意?!?/br> 方鴻賓用扇子敲了敲桌,道:“只怕情況有變?!?/br> 周望舒:“怎么說?” 方鴻賓:“我師父不知內情。今日聽欣兒說,老人家氣不過,跑去邀老朋友了。他有什么朋友?左不過是那幾個掌門人。他若真請來幾大高手,那就遭了?!?/br> 岑非魚笑道:“就怕他們晚節不保!” 程草微眉峰微蹙,道:“此地有二爺坐鎮,想是能同他們平分秋色??晌疫€聽說,太子的走狗亦來攪局,那姓桓的今日還吃了一嘴巴灰?” 白馬:“其實,桓郁是齊王的人,不是太子的人?;讣蚁騺矶际菑V撒網?!?/br> “怪不得!原是有些人野心勃勃?!背滩菸⒒形?,頓覺輕松,“知道么?前些日子,周勤揭發齊王劫掠漕糧。折子本被桓家壓在刑部,周勤那小子被黜了官??珊髞聿恢獮楹?,事情竟被楚王知道了,說是要一查到底,周勤官復原職,跟隨楚王查案去了。若是太子不插手、齊王無暇他顧,你們對付趙王,應當不會出岔子?!?/br> 白馬:“桓郁是個障眼法,天山派才是同齊王狼狽為jian,三年前替他追殺我三叔,還毒殺了我的族人。齊王目無朝綱,怎會怕被楚王這個小輩查?他唯獨害怕我的玉符為他人所得,最遲五日后,定會讓天山派的人趕過來?!?/br> 白馬說著說著,本覺察到自己這話似乎什么地方有些說不通,可他忽然沒了下文。 這廂房里只有一張圓桌,桌邊擠了近二十人,方鴻賓死活不愿同程草微挨著坐,非要讓白馬夾在中間。 人擠人的地方,兩個人偶爾碰在一起并不稀奇,可白馬分明感覺到,一只手摸上了自己的大腿!而且,那人不僅捏著他的腿揉了兩把,還把手掌慢慢上移,試圖往他褻褲里鉆。 白馬向右看看,見玉面狐貍臉頰微微泛紅,但雙手都擺在桌上;又朝左看看,見鐵筆判官神色淡然,但卻只用一只手拿筷子,另一只手放在了桌下。他當場一口水在桌上,臉頰燒得通紅。 岑非魚:“臉那么紅,炭火燒得太旺了?” 白馬頭搖得如同撥浪鼓:“喝、喝水嗆著?!?/br> 程草微把手放到桌上,面色平靜如水,道:“吃慢些?!?/br> 人多吃飯最是熱鬧,眾人邊吃邊交換情報。到最后,連火鍋底料都被吃了個干干凈凈。 送走賓客后,岑非魚收拾桌子,白馬開窗散味。 岑非魚轉身,見白馬站在窗前發呆,不忍心打擾他,只順著他的視線向外望去。 窗外,雪花為月光照亮,透亮如冰龍的鱗甲,無聲無息,片片飄灑。夜晚像繡著銀線的漆黑錦被,輕盈地蓋住人們的夢境。北風吹起大雪,錦被起了波瀾,瞬息間化為一川悠悠流淌的歲月長河,波光明滅,泡沫聚散??蛇@一切看在岑非魚眼里,說到底不過只是白馬身后的背景——此人站在窗前,像烏漆墨黑的版畫上發著光的人物,任平時光如逝川一去不返,惟他永不易變。 白馬察覺到岑非魚在看自己,明知故問:“看什么?” 岑非魚胡亂從桌上拿起一本書,提起風燈,走到窗前,故意曲解白馬的話,道:“《詩經》還沒讀完,今日想讀什么?” 白馬:“上回讀到《邶風·出自北門》,仕不得志,君不知己?!?/br> “看看下一篇,是什么?”岑非魚假裝翻書,嘴里念念有詞,忽而把書一扔,一屁股坐在窗框上,“燈要掉了、要掉了!”他把風燈往白馬手上一塞,趁其不備,捉泥鰍似地將他按進自己懷里,惡人先告狀,“讀個書而已,你老往我懷里鉆是想做什么?” “明明就是你死不要臉,往我屁股底下躺!”白馬把風燈放在窗臺上,反手使出一招今日剛學來的“分花拂柳手”,想把岑非魚的手撥開,怎料反被這老流氓纏住,“狡詐!” “你二爺萬花叢中過,身經百戰,還治不了你?”岑非魚哈哈大笑,攥住白馬的手,以指為筆,在他手心慢慢寫下“北風其涼”四個大字,“噓!兩人抱在一起多暖和?莫要動來動去,有辱斯文?!?/br> 白馬無語,道:“若是被別人看見,咱就穿幫了?!?/br> 岑非魚:“誰敢看?” 白馬實在想不出什么人會半夜扒岑非魚的窗戶,好容易才想到一種人,道:“刺客要看?!?/br> 岑非魚嗤笑:“殺了就是?!?/br> “刺客么,小菜半碟,來多少殺多少??赡闳粼俨欢嘧屛冶П?,眼看著就長大了?!彼N在白馬的耳邊說話,聲音溫柔得像是細雪灑在窗紙上,“今日,你不過在臺上小小地露了一次臉,便不知牽動了多少人的心神,看得我跟嫁女兒似的,既自豪、又不舍??晌抑?,樹要發芽,人要長大,萬般不由人,我自不會阻你施展。只是,我一想到十年后,你是皎如玉樹臨風前,我是人老珠黃不值錢,你該不稀罕我了,我就難過得想把你塞進懷里,再不給別人看?!?/br> 白馬知道,岑非魚坦坦蕩蕩,斷不會有這等心思,分明就是在拿自己逗悶子,便順著他的話,道:“糟糠之妻不下堂。莫怕,往后無論貧賤或顯達,我都會為你養老送終?!?/br> 這話果然正中岑非魚下懷,他揪住了白馬的“小辮子”,立馬學起那悍婦模樣,夸張地嚷嚷起來:“你說我是‘糟糠’?我不過略一試你,你就將心里話吐了出來,看吧!還說要給我‘養老送終’?誰要你送終,我又不是你爹!” “爹?”岑非魚“螳螂捕蟬”,白馬卻是“黃雀在后”,忽而眸光一閃,有模有樣地朝岑非魚身側喊了句,“爹!你怎么來了?” 岑非魚瞬間汗毛倒豎!他明明想要拔腿就跑,可一來害怕趙楨找自己麻煩,二來懷里抱著白馬,不敢胡亂動彈,思來想去,失了方寸,只得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白馬大笑著倒進岑非魚懷里,“哈哈哈哈!大傻蛋!” 岑非魚透過指縫偷瞄四周,知道自己被騙,氣得鼓起眼睛,一對琥珀色的眸子清澈澄凈,跟個長不大的孩子似的,嚷嚷道:“有你這樣嚇人的么!” 白馬笑累了,終于肯讓岑非魚抱著自己,反問他:“我看你也不瞎么,怎覺得我會嫌棄你?我這么個小奴隸,能走到今日,全仰仗你提攜。你是我的英雄?!?/br> “我同你說笑的,莫當真?!贬囚~總是這樣,慣會裝瘋賣傻,可一旦說起正經話來,他反倒不好意思,“不要自我輕賤,你是錐處囊中,其末立見。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你與旁人不同?!彼巴饴煅?,慢悠悠地說,“春去秋來,紅塵滾滾,你在我心中永不變易?!?/br> 白馬:“莫要庸人自擾,我總是傾慕你?!?/br> 岑非魚輕咳一聲,道:“呃,說到哪兒了?對,這篇詩正應景。北風其涼,雨雪其雱,寫的是漫天大雪時,禍患將至前,友人相攜逃亡的情景?!?/br>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卑遵R跟著岑非魚,逐字逐句念出這首詩,忽而感慨,“這就像當年,我同劉玉、劉曜相邀逃亡。是他們給了我一條生路?!?/br> ※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荻梦?,攜手同行。 八千里外,天山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