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岑非魚給白馬遞水過去,順手幫他把衣襟攏好,“莫讓他們占了便宜?!?/br> 白馬無語,正想和岑非魚分辨。 誰知小二舉著托盤前來上菜,白馬便再沒有別的心思。他一頭赤發束在腦后,扎成一撮馬尾似的小辮兒,辮子上系了幾個小銅鈴,隨他的動作一抖一抖,發出細碎的鈴聲。 酒樓中再度熱鬧起來。 “舉世昏昏,眾人皆醉我獨醒!”一名青衫文士似與先前眾人有不同見解,他唉聲嘆氣,引得旁人側目,搖頭道,“可嘆滿座高朋,竟無人能得出這個局里,誰才是真正得勝之人?!?/br> 赭衣刀客笑,“酸書生,你知道個鳥!” 青衫文士面極白,鳳目凝光,像只玉面狐貍??蓢@他模樣雖俊逸,但大雪天里仍揮舞著折扇,像是腦子有什么毛病。他咳了兩聲,謙虛地說:“那區區便與你分說分說?!?/br> 赭衣刀客挪到書生面前,把酒壺按在桌上,朝四周大笑,準備帶領酒客們一起看笑話,對青衫文士道:“咱們便洗耳恭聽了!” 青衫文士亦不惱,將折扇闔上,開始說:“大黃門董晗,因護駕有功,晉為黃門令,總領諸宦官,并受封武安侯。你們可都知道?” 玄衣劍客冷笑,道:“常言道: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封公侯?;鹿偈芊?,妄爵非人,趙高之變,不朝則夕?!?/br> 青衫文士搖頭輕笑,道:“閣下這話說得,可謂是狹隘了?!?/br> 玄衣劍客:“足下有何高見?” 青衫文士:“董晗自幼入宮,以一閹人之身入羽林,得虎賁中郎將金刀許起行賞識,收為親傳弟子,承其衣缽,算得上是當今武林中的高手。而來三十余載,董晗侍奉天子近身,從無半點錯漏,更未私結朋黨,能在危難時刻挺身而出,為信使闖入謝瑛府邸,閹人又如何?” 玄衣劍客眉頭雖未舒展,但不得不認同地點頭,道:“憑自己的本事,倒沒甚可說的?!?/br> 白馬一面聽,一面吃,吃得比平時慢了不少。 岑非魚覺得稀奇極了,問:“怎不吃了,他們看得你不自在?我將他們都趕出……” “沒有!”白馬哭笑不得,給自己添了第二碗飯,“比不上你做的,沒什么胃口?!彼f著,又吞了一塊燉牛rou,總覺得這一路行來,岑非魚有些緊張過頭,“你最近有些古怪?!?/br> 岑非魚兩眼一瞪,“沒有?!?/br> “我們從歸居出來時,天尚未雪,你便讓我裹了這么多?!卑遵R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附在岑非魚耳邊,“是不是有刺客在跟蹤我們?” 岑非魚搖頭,“聽說京中有個叫衛玠的,生得極好,日日被人搶著看,不久便看出毛病來了。我不信他能比你好看,得時刻提防著?!?/br> 白馬脖子一歪,瞪住岑非魚,后腦上的小辮兒一揚,甩得小鈴鐺叮叮響。 岑非魚繳械投降,道:“你變了許多,比以前更好看了,怕你被人拐跑?!?/br> 白馬動作一滯,險些噎著,猛灌一杯水,臉被嗆得通紅,道:“你不要總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我一個男人,有什么好不好看的?!彼⒅囚~,看了好一陣,一本正經道,“我倒是覺得,你越發年輕,倒著長似的。我這樣膚淺,才是真配不上你?!?/br> “放什么屁?”岑非魚摸了摸刮得光溜溜的下巴,柔聲道,“我是怕你冷。你在塞外那些年,我都不在你身邊?!?/br> 白馬眼神一閃,低著頭,默默吃起來,“我不會跑的?!?/br> 岑非魚開心極了,兩眼冒光,殷勤地夾了一塊嫩牛rou,沾滿豆醬,喂給白馬——然后,一不小心杵在了白馬臉上。 酒樓中,眾人仍在爭辯。 赭衣刀客不服,吼道:“且不說董晗,那兩個殿中中郎,孟殊時、李峯,升為正四品黃門侍郎,賜積弩將軍稱號。孟殊時更被特封為上谷郡公。黃門侍郎不足為奇,可這姓孟的被封為郡公,你敢說不是因為攀龍附鳳?” “你怎說他攀龍附鳳?”白馬把筷子一放,望向赭衣刀客。 都說“人靠衣裝”,白馬被岑非魚打扮得像個名貴的錦囊,整個人增了三分氣質。加上他的聲音干凈清冽,語氣不帶攻擊性,讓人聽了覺得極舒服。 赭衣刀客常在江湖跑,許是很少見到白馬這樣“精細”的人物,與他說話,不禁收斂了一些,溫言道:“這位小公子,聽口音是北人,許是從洛京來的富家少爺,聽不慣我們這些山野從夫的粗俗話。但某并無虛言。那孟殊時出身平常,年紀輕輕能當上殿中郎,原算是個人物??删旁鲁?,姓孟的經他師父,亦即老將軍馮颯牽線,同齊王的義女成了親,你說這郡公從何而來?” 白馬忽然沉默了。 岑非魚伸出食指,戳了戳白馬的眉心,問:“在想什么?” 白馬:“我沒給他隨份子?!?/br> 岑非魚:“他可對你癡心一片?!?/br> 白馬想也不想,道:“可我只喜歡你一個!我向來只是想利用他,后來覺得他挺好,也不過是于心有愧,想同他當個朋友。最后,發現他曾參與玉門一役,朋友也當不成了?!?/br> 岑非魚原是想借著吃醋,讓白馬哄哄自己,趁機占點便宜??砂遵R這樣坦誠,縱他臉皮再厚,也裝不出吃醋的模樣,只能失笑道:“逗你玩的?!?/br> “情情愛愛,家長里短的,有什么意思?”青衫文士似乎是覺得受了冷落,不甘地用折扇敲了敲桌子,“董晗封侯,孟殊時封郡公,李峯晉正四品黃門侍郎,這些都說明了一件事?!?/br> 白馬覺得這人很有趣,決定捧他的場,問:“何事?還請閣下不吝賜教?!?/br> 青衫文士滿意地點點頭,道:“說明楚王被防著呢!統領禁軍,卻管不了殿中,近不了天子的身前,這算哪門子統領?”他喝了杯酒,繼續說道,“九月,天子下了三道圣旨:其一,請老司徒馮颯出任太保。其二,請趙王梁倫回朝任太宰。其三,以秦王為大將軍。這三道圣旨,毒辣!狠絕!” 赭衣刀客腦子拐不過彎來,問:“馮颯那老骨頭,三朝元老,當得起太保?!?/br> 岑非魚小聲告訴白馬:“梁周至今僅歷兩世,這‘三朝’元老,是諷刺指老馮曾為魏臣,侍奉二主?!?/br> 白馬立即明白過來,道:“老馮將軍對惠帝倒是忠心,有勇有謀,當太保很合適。但他曾帶兵伐滅孫吳,江南的人,這般記仇?” 岑非魚嗤笑,道:“老馮為人,沒什么可指摘的,他們只能抓著這點來說了?!?/br> 果不其然,在場眾人俱是南人,沒人為馮颯抱不平。 赭衣刀客繼續說:“趙王是今上的叔父,論資排輩,也當得起太宰。秦王是今上的親兄弟,當大將軍名正言順。趙王初上任,便請今上廣施仁政。今上依其所請,除天下戶調綿絹,賜孝悌、高年、鰥寡、力田者,每人三匹布帛。何來毒辣狠絕?書生,你可不要嘩眾取寵?!?/br> 眾人哄笑,附和著赭衣刀客。 “哎呀哎呀!”青衫文士似乎是覺得,在座眾人不配與他談論,故而不再繼續,只罵了句:“武夫,匹夫!真是鼠目寸光!” 白馬有些吃驚,小聲問岑非魚:“他這樣囂張,不怕被打么?” 岑非魚不甚在意,道:“自己討打,怪誰來?” “放你娘的屁!”赭衣刀客氣得面如豬肝,突然站站起,抽刀砍向那青衫文士。 那青衫文士面白無須,看著十分文弱,坐在原地不動,不知是不是被嚇傻了。 白馬看得心驚,正欲起身出手相助,化解這一場血光之災——受人欺凌、孤立無援的滋味,他最明白不過。 但岑非魚突然出手,按住白馬的肩膀。 白馬極緊張,忙問:“飽而知人之饑,溫而知人之寒。我學了武,就要救人!” 岑非魚卻莫名淡定,道:“稍安勿躁,且看?!?/br> 店家驚叫勸架,看客歡呼叫好,場面一片混亂, 哐當——! 莽漢一刀砍下,眾人已準備好看文士血濺當場,可那赭衣刀客的厚背刀,卻并沒能把青衫文士砍成兩半。 這是怎么一回事? 原來,那青衫文士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他手中的折扇非木非玉,而是以玄鐵打造的鐵骨扇。玄鐵幽黑至極,日光照其上,似乎能被漆黑的扇面吸收,故而鐵扇頂端無比的鋒刃,在平常時刻很難被人發現。 青衫文士收攏折扇,單手一擋,便招架住了赭衣刀客的一記重擊。 赭衣刀客怒極,一把掀翻方桌,“什么玩意兒!” 青衫文士單手一推,輕而易舉地把快要翻到的方桌推回原位,拍案而起,一腳踩在赭衣刀客肩頭,將此人踢倒在地。文士落地后,一個轉身,用折扇在空中劃了半圈。 眾人正摸不著頭腦,卻見躺在地上的赭衣刀客手腳濺血,顯是被挑斷了手腳筋脈! 赭衣刀客躺在地上掙扎抽搐,凄厲大吼:“你到底是什么人?” 青衫文士未及回話,一隊官兵已沖進酒樓。 帶隊的捕頭問:“何人報案?” 文士行了個禮,用折扇指了指地上的赭衣刀客,道:“回大人的話,采花盜袁成天在此?!?/br> 捕頭找出通緝令一看,道:“果不其然,帶走!”他用筆在通緝令上畫了個符號,轉身遞給青衫文士,“賞金白銀五十兩,稍后來縣衙找賬房支取?!?/br> 文士笑得雙眼彎成月牙,把銅板拍在桌上,拿著東西去領賞了。 直到此時,酒客們才敢說話,“鐵扇書生方鴻賓,竟這般年輕!” 岑非魚給白馬夾了一筷子青菜,道:“這幾日委屈你了?!?/br> 白馬搖頭,他從不會讓碗里留下任何東西,夾起青菜就往嘴里送,道:“你認識他?!?/br> “就興你有‘過去’,我就沒有幾個‘過去’?”岑非魚故意這樣說。 白馬搖頭失笑,道:“他是十二連環塢的人吧?我看那幾個官兵,似乎都不是善類,肯把賞錢送給方鴻賓,還是因為認識他,知道要給他幾分面子。潯陽這一帶,除了十二連環塢,再沒什么江湖勢力了?!?/br> 岑非魚笑而不答。 白馬知道自己猜對了。 岑非魚放下筷子,靠在椅子上,懶洋洋地望向窗外。 白馬吃飽了,同岑非魚一樣向外遠眺。 白露橫江,一尾漁船泊在江心,在霧中忽隱忽現。 岑非魚問:“江湖可有趣?” 白馬點頭笑道:“很有趣!” “玩兒起!”岑非魚伸了個懶腰,一下站起,幫白馬把風帽帶上,圍好圍脖,捂得嚴嚴實實,在桌上拍下一錠銀子,牽著白馬往外走。 跑堂的趙三追在后面,大喊:“客官!客官!你的銀子——” “不用找了!”岑非魚瀟灑地一揮手,翻身上馬。 趙三氣喘吁吁:“客、客官……銀子……” 岑非魚莫名其妙:“都給你了,自個兒留著?!?/br> 趙三終于喘勻了氣,道:“銀子不夠!” 岑非魚老臉一紅,又仍了幾塊碎銀子給趙三,抓了把頭發,喃喃道:“以前……都是夠的?!?/br> “好了!都是我吃得多,成了吧?”白馬甩開韁繩,徑直朝最遠處的渡口跑去。 第75章 求醫 風消雪止,雪中行人已白頭。 白馬勒馬駐步,解下風帽,抖掉冰雪,把帽子塞進乘云腰側的皮兜里。沒了帽子遮擋,他略一動作,腦后小辮兒便會搖來擺去,銅鈴忽響忽喑。 岑非魚追了上來,同白馬并排策馬徐行。 白馬視線從岑非魚身上掃過,伸手為他拂去頭上積雪。 兩人行至渡口,見一排排渡船泊在岸邊,甚是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