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除此而外,白馬還注意到,此地軍民關系極融洽。官府搭了涼棚,供應涼茶,并為老人設了專門通道。方才,一老者因受不住暑氣而暈倒,官兵很快便跑上前去,把他背到涼棚中,倒一碗解暑茶喂他喝下。 從前,他一直以為,洛京是中原最為繁華的地方,向北則荒涼野蠻,向南則蕭條落后,未料這小小建鄴城,看起來卻絲毫不輸洛京。 白馬不禁對淮南王生出些許好奇。 他自從遇到過楚王以后,便留心打探了一些淮南王的消息,知道梁允是個不得勢的皇子。他的母家沒什么勢力,他本人更是比同母兄弟楚王梁瑋小四歲,又不像梁瑋那般英武強健,自幼體弱,無法習武,幾乎沒人把他當一回事。 建鄴幾經戰火,且有江東舊族盤踞,是個難治理的地方,此前一直不甚繁華。故而,皇子們都看不上眼,最終被納入了梁允的封地。 梁允雖體弱,但人很聰明,他把心思全都放在讀書上,以自己的賢明和仁善,博得了江南大儒們的支持。再加上他被遣往封地時尚年幼,很早便獨自生活,為人處世方面很是成熟,與江東舊族關系處得極好。解決了諸多歷史遺留問題以后,他更大著膽子嘗試了稅制改革,大力招徠四方商賈,令建鄴愈來愈繁華。 白馬覺得梁允著實不錯:“淮南王治下有方,定是個賢王?!?/br> “你可別小看他,一肚子壞水?!贬囚~從鼻腔里擠出一聲輕哼,“他本該駐守九江,卻將治所遷至建鄴,你可知為何?” 白馬不知岑非魚與淮南王有什么過節,只道:“建鄴北鄰長江,中有秦淮,四通八達,是個好地方?!?/br> 岑非魚搖頭:“他想得長遠著,拼了命都要從梁炅的狗嘴保住這塊風水寶地?!?/br> 周望舒無奈道:“二哥!你對四弟總有偏見?!?/br> “誰的四弟?”岑非魚說罷,拉著白馬率先通上前接受。 官兵接過兩人的戶籍牌,看看岑非魚,再看看白馬,臉上出現疑惑的神色。然而岑非魚笑著與對方說了兩句,那官兵便一臉“我懂的”的神情,將兩人放了進去。 到了這時候,檀青才想起自己根本沒有戶籍牌,如何能通過盤查?先前在洛京,青山樓還算有些勢力,但一轉眼來到千里以外,周望舒能瞞過守城的官兵么?檀青不確定,他緊張地望向周望舒,低聲道:“先生,我沒有……” 周望舒卻不見半點驚慌。他從懷中取出兩塊戶籍牌,遞給官兵。官兵看看他,再看看檀青,笑了笑便把東西退了回來,并把他們請進城去。 檀青緊張得流下冷汗來,問:“先生做了假的戶籍牌?” 周望舒把手中的一張戶籍牌遞給檀青,道:“辦得匆忙,未與你商量?!?/br> “多謝先生!”檀青激動地一看,自己被記在了周望舒的戶下,而且與周望舒的關系是“表叔侄”。然而,他轉念一想,總覺得一表三千里,自己與周望舒的關系不及白馬與二爺,“為何是表叔侄?” 周望舒不知檀青心中的彎彎繞繞,一本正經道:“你眉高目深,是典型的胡人模樣,不像有漢人血統。若把關系寫得太近,怕被盤查時不好解釋?!?/br> 檀青瞟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岑非魚,道:“可二爺和白馬寫得是叔侄?!?/br> “胡漢混血的人,多半長得更像漢人,就像白馬那樣,雖生得赤發碧眼,但眉眼口鼻都是漢人的輪廓?!敝芡嬉娞辞嗨坪醪恍?,再補了句,“二哥胡來慣了?!?/br> 南方天熱,岑非魚非要攬著白馬大搖大擺地走,被白馬嫌棄一身熱汗。 兩人步伐一致,手上卻在比劃拳腳,偶或相互推搡。冷不防身后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岑非魚連忙把白馬拉到路邊,見一隊武士從城外直沖進來,策馬狂奔撞翻了路邊的小攤,眨眼間便不見了蹤影。 白馬幫賣貨郎撿起東西,問:“他們是什么人,為何這樣橫沖直撞?” “多謝小哥?!辟u貨郎苦著臉道,“您有所不知。那是齊王的東海軍,三不五時便會道建鄴來‘歇腳’,其實就是找咱王爺麻煩來的,想把王爺趕出建鄴?!?/br> 白馬起身繼續走,問:“淮南王不笨嘛,而且我看建鄴這繁華景象,他應當是很有錢的。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他解決不了這幾個找麻煩的?” 岑非魚不屑道:“他沒有兵權,哪能跟齊王爭?不過,他巴不得梁炅多來欺負欺負他,反正吃不了虧,還能博得個好名聲。不過眼下梁瑋得勢,估摸著他很快就要雞犬升天了?!?/br> 白馬:“周大俠叫他作四弟,但你好像不是很喜歡他?!?/br> 岑非魚大笑,迅速在白馬臉頰上親了一口,道:“我喜歡你就夠了,還喜歡別人做什么?” 岑非魚拉著白馬,穿過熱鬧街市,抱了滿懷的油紙包。 白馬明知道這是岑非魚想出的調虎離山計,但面對一兜子美味,他實在沒有抵抗力,嘴里嚼個不停,心想炸魚丸子再來兩個,梁允什么的就隨它去罷。 至于檀青,小動作也不少。 其實,他的智力并不低,但都用在了除智斗而外的別的地方。譬如說,幾日前他聽到周望舒對喬羽說的話,別的什么都沒在意,只注意到周望舒喜歡吃麥芽糖。這日逛街市時,他就擦亮眼睛尋了一路,買下兩支麥芽糖。 檀青知道,周望舒是個俠客,俠客大都是威風凜凜、孤傲高潔的,像岑非魚那樣的,是五百年都很難出一個的異類,白衣劍卿干不出當街吃糖這種蠢事。于是他買了糖,并不直接送給周望舒,而是假裝自己十分愛吃這東西,繼而極力向對方推薦,強烈要求周望舒“試一試”。 周望舒被檀青說得心癢,見有對方給了自己臺階,最終“勉為其難”地接過東西,當街吃了起來。 此情此景,看得白馬嘖嘖稱奇。他莫名其妙地想,若當初自己跟周望舒回到江南,那么多年處下來,會是個成么模樣?若周望舒不幸喜歡上自己,自己說一句“你不要過來”,他定會一蹦三丈遠,說不得兩人一輩子都相敬如賓,蓋著鋪蓋純聊天。 白馬被自己的想法弄得打了個寒顫,側頭瞟了岑非魚一眼,頓時覺得這人順眼了不少。所以說緣分造化這個東西,真是神乎其神。 城中不許騎馬,一行人牽著馬慢悠悠地走,午后才走到歇腳的地方。 周望舒推開大門,揚塵漂?。骸拔腋笌赣H回江南時,周家不認她。父親的尸骨被運回故鄉,她只能在一旁偷看。她于建鄴城東筑此小宅,稱此為‘歸居’,東南而望,即是陽羨?!?/br> 檀青不明白:“為何我們不去陽羨?” 周望舒:“如今,建鄴是江南最繁華的地方,江湖客都在此歇腳?!?/br> 許是因為喬羽是北方人,這宅院被建成了江南罕見的四合院。 歸居建在郊外,周圍人跡罕至,占地寬廣,但房屋的結構卻并不復雜。整個宅子只有兩進,進門便見一面隔墻,正中是一面四柱垂花拱門。 前院種桃柳,熟透的桃子無人采摘,已經爛了一地。 沿著垂花拱門而南,經一條抄手游廊,便能順著東耳廂房的外廊進入后院。后院共有三間正房,四間耳廂房,房外皆設有外廊以避風雪。 院中鋪兩條交錯為十字形的鵝卵石小路,其余土地種花草、藥草及蔬菜?;痉泵?,但久無人打理,雜草已沒到白馬胸口。 白馬一對寶刀還沒捂熱,便拿來當了割草的柴刀。他與檀青摟起褲腿,埋頭走到院中割草,打理花園。 周望舒收拾屋子,撿了一堆沒用的東西,全都拿來當柴燒。 岑非魚打掃了廚房,從秦淮河里挑來一大缸水,趁著生火燒水的空檔,走到西廂房里看了一眼。他對周望舒的道士品味很是看不上,囑咐一聲“水在鍋里燒著”,便跑到城里采買。 周望舒的歸居經岑非魚一番折騰,登時煥然一新。 檀青對岑非魚的奢侈浪費很是佩服,不由稱贊。 白馬則透過這番布置,看出自己將在歸居待上一段不短的日子。 但岑非魚除了家具、寢具和裝飾物,幾乎沒有買任何日需,白馬有些不解,問:“岑大俠,我們晚上餐風飲露么?” “這你就不懂了?!贬囚~滿身大汗,靠坐在外廊上,看白馬蹲在院里給地松土,“二爺是貴客,我同你打個賭,待會兒我叫一聲‘飯來’,這幾個月的日需便會有人送來,你信是不信?” 白馬卷著褲腿,露出雪白的腳踝,中秋時節野外蚊蟲頗多,他皮膚上留下了不少紅痕,讓岑非魚很想伸手去撓兩下。 “我才不與你賭,沒事兒就下來松土!”白馬“切”了一聲,用岑非魚剛買回來的鐵鍬梆梆地瞧著鵝卵石,“這荒郊野外的,鬼都能打死人。要在這地方住個小半年,過幾天我們得挖些青菜來種,蓮蓬好吃,在屋后挖個小池塘,種些荷花怎么樣?” 白馬說著說著,發現岑非魚毫無回應,抬頭望去,只見他呆呆地靠在梁柱上看自己。他被看得很不自在,問:“你發什么愣,累了?” 岑非魚回過神來,笑道:“再養幾只雞鴨、一頭老黃牛,兩只豬。豬要一公一母的,生一堆小豬崽兒,像你一樣有趣?!?/br> 白馬挖了一鍬土,用力灑向岑非魚,咕噥道:“像你一樣胖才對?!?/br> “性格像你,模樣像我,不是正好嘛?!贬囚~一躍而起,落到白馬身后,從背后抱住他,低頭咬他的耳朵,“我方才在想,要么就留在這兒算了,與你在一起,仇也不報了,活個百八十歲。我年紀大,定會先走一步,提前下去見你父親,任他打罵來恕罪。等你下去了,他的氣也消了,咱們一道去投胎?!?/br> 白馬失笑,把岑非魚踹開,再把鐵鍬扔給他,道:“你跟它過吧!” 岑非魚抱著鐵鍬叫老婆,認命地松土。 這回,換成白馬坐在外廊上看岑非魚揮汗如雨。 天朗氣清,秋日丹桂盛放,黃白色的小花粒隨風飄蕩。桂花的濃香,如有實質,充斥著這個煥然一新的歸居。傍晚的落霞是溫柔的橙黃,像是仙人在天幕上打翻了一碗桂花酒,濃稠香甜,回味微苦。 白馬看著岑非魚的背影,看他后襟上的一汪汗水,看他揚起鐵鍬時手臂上鼓起的肌rou,看地上松動翻新的土壤,聞到青草被碾碎的清氣,忽然明白方才岑非魚為何會發愣——這樣的日子,不正是大多數人的一生所求么? 白馬給岑非魚倒了一碗水,看他咕咚咚一氣灌下,道:“我看你犁地很是駕輕就熟,牛不用養了,省些錢多買兩頭豬,多生幾個像你這樣的豬仔就很好?!?/br> “嗨?你戴這帽子挺好看的?!贬囚~把空碗倒扣在白馬頭頂,繼而怪模怪樣地扭了兩下,“初見你時,你就戴著帽子,跳個舞來給爺助助興?” 白馬沒跳舞,直接揮起拳頭。 岑非魚扛著鐵鍬,繞著柱子跑了半天,被白馬逼到墻角,一個翻身跳了出去,卻不想踩到一堆爛桃子,摔得仰面朝天。 白馬跑到外院,騎在岑非魚身上揍他。 兩人打著打著,不知怎的又滾到了一處,用來打架的部位,也由手變成了嘴。 正在此時,院門被人推開。 來者一行數十人,均作武士打扮,二十余只眼睛圍觀著“妖精打架”,看的人、被看的人,都怪不自在的。 武士們連連致歉,岑非魚把白馬拉起來,問:“怎不敲門?” 帶頭的武士答道:“是小人的錯?!?/br> 其實,白馬隱約聽見了敲門聲,只不過想著這荒郊野嶺,大抵是不會有人來的,故而只當是風聲。他掃了一眼,看這群武士們推著小車,拿了不少東西,腦子一轉,想到了周望舒稱淮南王為四弟的事情,即刻明白過來,這就是岑非魚所說的“飯來”。他一想到吃的,就覺得很開心:“不不,是我們疏忽了,官爺見諒,請進?!?/br> 白馬客客氣氣地請人進屋,舉止大方,倒了幾杯茶,說了幾句場面話,把氣氛緩解下來,再派岑非魚去請周望舒。 那一行人顯是認識岑非魚,知道自己壞了對方的興致,心下忐忑。然而,好容易才緩過勁來,卻驚見白馬膽敢指揮岑非魚,而岑非魚竟然還任他驅使,瞬間覺得什么東西崩塌了。 他們望見岑非魚走時雙手抱胸,一副老大不情愿,卻又不敢發脾氣的模樣,只覺得與白馬獨處是如坐針氈,若是鬧出什么誤會,指不定今日就交代在這兒了,遂拿著茶盞,保持好與白馬的距離,遲遲不敢喝下。 周望舒擔心往后行跡暴露,會有刺客前來行刺,故而在東廂房中添了一張床,讓檀青與自己同房睡,此刻剛剛擺好床鋪,正坐在桌邊,看檀青鋪床。 他聽岑非魚說“冤大頭”來了,知道是淮南王派人前來,立即趕到正廳。 這時候,白馬已經與人聊開了。 為首的武士笑道:“王爺與周先生投緣,先生對王爺很是關照。楚王是王爺的親哥哥,想必你是知道的,可惜彼此分隔兩地,王爺掛念大哥,便將周大俠視作兄長?!?/br> 白馬點點頭:“今日我入城時,著實開了眼界,王爺不僅治下有方,而且還是個大善人,自然多有福緣?!?/br> 武士們見周望舒走入廳中,紛紛起身行禮:“見過周大俠?!?/br> 周望舒一揚手,道:“客氣了?!?/br> 武士知道周望舒的脾氣,不多廢話,只道:“王爺知道周大俠來了建鄴,十分高興,只可惜這兩日俗務纏身,不得前來相見。王爺掛心您,著小人為您送了些米面日用,過幾日將親自登門拜訪?!?/br> 周望舒點點頭,道:“有勞諸位,請代我多謝王爺?!?/br> 武士們把東西放好,很快便離開了。 白馬隨岑非魚一同進入廚房,見到一屋子的好東西,對梁允的好感又增了兩分:“我看這淮南王真挺好的,你為何不喜歡他?別是嫉妒別人比你年輕,比你長得好吧?” 岑非魚拿燒火棍刨開灶臺里的土灰,找出還未熄滅的火星子,迅速生了火,讓白馬拿著吹火筒把火吹大些,自己則解開上衣,揮舞鍋鏟,道:“我不喜歡他?!?/br> 白馬不解地望向岑非魚,臉上沾了兩道鍋底灰,像只花貓似的。 岑非魚失笑,總算肯說了:“溪云十四那年,單槍匹馬挑了清河塢,腰腹處被塢住嚴若白一劍刺穿。然而,他這人不知痛癢,為了及時趕回如是觀復命,把傷口隨手一捆就算完事,行至九江時忽然暈了過去。梁允游玩路過,見他的傷口已經潰爛化膿,費一番功夫才救得他一命?!?/br> 白馬一聽,忽然覺得自己前幾日受傷的腰側隱隱作痛,他這幾天連著趕路,一直沒功夫去照料傷口,只怕傷口也已經惡化。他聽了岑非魚的話,更加不敢讓對方發現自己有所隱瞞,不著痕跡地動了動,問:“那你不是應該感謝他么?” 岑非魚把菜撈進碗里,接著炒下一個,道:“當時是夏天,溪云避開人群,走在山林中。那地方一片荒蕪,山中還有盜匪,梁允去游玩,你信么?” 白馬聽了亦覺蹊蹺,但他不愿惡意揣測:“或許他傾慕周大俠吧?!?/br> 岑非魚抹了把汗,說:“傳言都說,這些年來齊王一直壓著淮南王,甚至強占他的封地??墒聦嵱秩绾??梁允這家伙手上沒有兵權,尚能聯合江南的世家們,與梁炅抗衡多年不落下風,說他沒有心計,你信么?” 岑非魚很快便做好了四菜一湯。 兩個人一人搬一個小馬扎,坐在地上,圍著飯鍋等飯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