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岑非魚風風火火地闖出城,再風風火火地跑回城,官兵只覺得這是個傻子,連戶籍牌也未曾查驗,直接把他放進城來。 “吁——!”岑非魚一勒韁繩,停在白馬面前。他滿頭大汗,衣襟濕透,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白馬,我……” 梁瑋看看岑非魚,再看看白馬,瞬間明白了什么。他長長地“哦”了一聲,喊了句:“岑大俠,你還是被留住啦!” 岑非魚伸出一根食指,指著梁瑋,道:“王爺管好自己就是?!?/br> 梁瑋并不在意岑非魚的態度,哈哈大笑,策馬離開,嘆道:“白馬,白馬,多謝白馬!” 為何要謝我?白馬不明所以。 楚王走后,圍觀的人很快便散開了,一切恢復如常。 正是申時二刻,原本晴朗的天空中,逐漸積聚起一片彤云。暴雨將下未下,天地間熱氣蒸騰,像個密不透風的蒸籠。 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唯有白馬和岑非魚兩人停在原地。 岑非魚的眉睫都被汗水打濕了,但他盯著白馬,眼睛一眨不眨。 他終究還是回來了,白馬如是想著,心情平復下來??伤袢找呀浻錾狭艘淮魏眠\氣,此時不敢再有奢望,冷冷地問岑非魚:“你回來做什么?” 岑非魚片刻間狂奔了數十里,已然嗓子冒煙,他咽了口唾沫,從衣襟里拿出白馬的戶籍牌,遞給他,道:“忘了給你?!?/br> 白馬一把奪過戶籍牌,見岑非魚仍騎馬杵在原地,便甩過去一記眼刀:“東西送完了,岑大俠還不走?” 岑非魚抹了把汗,松開韁繩,輕輕抖了兩下。他低著頭,背著陽光,臉上似乎有一層陰云,讓人看不清神情;一腦袋半長不短的頭發,同三年前初遇白馬時一樣凌亂不堪。 他的發梢和鬢邊都被汗水沾濕了,看起來有些落魄,不像個大俠,反倒像個有血有rou的凡人,終究是個凡人。 岑非魚想了一會兒,道:“我想你已經猜到,趙楨是我的結義兄弟,于我而言,如師如父。我的命是他給的,這些年來,我一直對他的死耿耿于懷。我放不下他?!?/br> 白馬抬頭望向岑非魚,見他眼眶通紅,心中亦是無奈至極,道:“我想,你大哥若在天有靈,必定從來都沒有怪罪于你?!?/br> 岑非魚頹喪地笑了笑,道:“可我沒法原諒自己。白馬,我去江南找他的兒子,若這次是假的,那就等下次,若下次仍是假的,那就等再下一次。我偏不信,天下江湖人一同行動,會找不到一個人?!?/br> 白馬問他:“若天下人都找不到呢?” 岑非魚篤定地答道:“我仍會找?!?/br> 白馬又問:“若你一輩子都找不到呢?” 岑非魚想也不想,答道:“那也不要緊,我會找一輩子?!?/br> 白馬心道,那你先前是如何與我說的?為何一提起兄弟,你就什么都不顧了?唉,情啊愛啊的,這類花言巧語果然不足信,你這人只要一遇到與我父親有關的事情,就會熱血沖頭,就會全然失去理智。 白馬不禁贊同周望舒所說的,岑非魚已經是一具被悔恨所腐蝕了的行尸走rou,這樣的人,是沒有能力去愛另一個人的。 岑非魚見白馬不言語,道:“我不想帶你犯險?!?/br> 白馬的眼神落在白駒的屁股上,見馬兒的尾巴左搖右擺,漸覺眼眶發熱,嘲道:“我看你明明是血氣上頭,完全忘了我吧?!?/br> 岑非魚也不騙他,直言道:“是,方才確實是沖動了。我知道這是齊王設下的圈套,我自己都不一定能活著回來。讓你跟著我,總覺得不是那么回事兒?!?/br> 白馬瞪大了雙眼,以掩飾自己不知何時便會流出來的淚水。他心里有些生氣,雖知道自己這氣生得莫名其妙,幾乎是在同自己爭風吃醋,可他就是忍不住,口是心非地說道:“那你路上小心?!?/br> 白馬那顆聰明的頭腦,忽然在此時“咔”的一下停止了運作,軸了。 岑非魚內心同樣異常矛盾,他問白馬:“你愿意同我一道去么?很危險?!?/br> 白馬搖頭,不答反問:“你愿意留下來么?為我留下來?!彼牡?,只要你說一句愿意,我就能知道,你從前所說的話不是騙我的,我就能對你坦露實情;我不是一個紀念品,讓你拿來睹物思人,我不是一抔土,讓你拿來填補心里的空洞,我實在承受不起你這樣深切的悔恨。 岑非魚不答。他甩起韁繩,調轉馬頭,邊走邊說:“我已還你自由身,自己過日子去吧,以你的聰明才智,注定不會是個凡夫俗子。走了!” 白馬低下了頭,也不答話。他整理好矛盾復雜的心情,聽見馬蹄聲響起,猛然抬頭喊道:“岑非魚你就不能為我留下來么!” 然而,就在這片刻間,岑非魚已經從他的視野中消失了。 空中的云層越來越密,遠遠望去,是一片黑云壓城的景象。 白馬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轉身朝城里走去??伤恢獞撊ネ畏??;厍嗌綐敲??那里可不是自己該待的地方?;厝馊??不行,那里太危險了,烏珠流和烏達都不會放過自己。 況且他還要報仇??伤鯓訄蟪鹉??不知道。唯一的朋友檀青被周望舒拉入了復仇的謀劃中,自己與他幾乎失去了聯系,心里有些話,也不知道該對誰說。 白馬走入一條小巷,巷子里的地面早就已經被往來行人踩得泥濘不堪。他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個腳印。 不知為何,每一個腳印里面,都落著一滴透亮的水珠。 天大地大,何以為家? 他走到巷子口,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個冬天。方才與烏珠流的汗血寶馬別過,現在他再次站在一條岔路口,無論那條路,都是一眼望不見盡頭。 他起先有些難過,覺得先前岑非魚對自己說過的話,都不過是隨口胡扯。 然而哭過以后,他轉念一想,岑非魚又有什么辦法呢?他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眼下到了情義難兩全的時候,二者擇其一,有得必有失。既然注定會失去其中一樣,那么岑非魚只須遵從本心,無論選哪一樣都是對的。 更何況,岑非魚要找的人正好是自己! 白馬回過神來,頓覺方才自己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明明知道真相,卻非要讓岑非魚二擇其一。 幸而,情愛令人盲目,但更令人幸福。 在這片刻間,白馬在心中完成了對岑非魚的諒解與包容,并且意外地發現,這才是愛一個人時最快樂的瞬間。這個瞬間,他成就了自己,成就了一個能夠去愛他人的人。 “我不要報仇了,我要去找他!”白馬找到了方向,抬腿欲往青山樓去,決定把自己的東西全都帶上,然后立即出發去追岑非魚。 積了一下午的彤云再也無法堆疊起來,閃電劃破長空,幾乎將天空割裂開來,天地忽然失去了顏色,被極強的閃電照成了半黑半白。 雨線簌簌灑落大地,地上迅速積起一灘灘水洼。 馬蹄聲噠噠噠地爆響,水花四濺,如即開即落的朵朵銀蓮。 九霄上傳來一聲奔雷的巨響,白馬腳未落地,忽然一怔,毫無防備地被人從背后一把抱起,攬到馬上緊緊抱住。 “什么……?” “噓!我做了虧心事,怕被雷公劈?!?/br> 白馬回頭,只見岑非魚近在咫尺的臉,能看到他的每一根眉毛,看到他的眉頭顫動著。 閃電過后,土地仍是黃的,石頭房子是灰的,磚瓦是青黑的,天空青白一片,雨霧朦朧的人間,有一個紅色的小點,那是緊緊相擁的白馬和岑非魚。 白駒不知該走上何方,正在原地緩慢地打著轉兒。 白馬雙手摁在岑非魚的肩頭,湊上前去,吻住他的雙唇。岑非魚的唇是軟的,他的舌頭很熱,既濕又滑,白馬找了好久,終于捉住了它。 兩個人唇舌交纏,終因幾近氣絕而分開。 白馬臉頰上的淚水已被雨刷掩蓋,他問岑非魚:“你又忘了什么東西?” 岑非魚把臉埋在白馬的頸窩里,道:“忘了我的心?!?/br> 白馬心頭泛起一陣酸楚,是快樂的酸楚,說話聲帶上了一股很濃的鼻音:“那我還給你,你走吧?!?/br> “放你娘的屁!”岑非魚抱住白馬,用力地摟了他兩下,在他的唇上狠狠地啃了一口,“我第一次走出城門時就后悔了,我他娘的……為了你……做不成仁義君子了。你得對我負責,你得一輩子陪著我?!?/br> 白馬推開岑非魚,罵道:“你才是放屁!” 岑非魚讓白馬坐在自己身前,雙手越過他的肩頭,掣著韁繩,策馬往青山樓的方向行去,道:“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就后悔了。方才我根本就沒有出城,而是趁你低頭時躲了起來,在你身后跟著走了一路。我看見你哭了,我就想,往后我不再是獨自一人了,凡事須得三思而后行,不能在逞一時意氣?!?/br> 白馬:“你為何不去江南了?” 岑非魚:“我本就知道那是個圈套,可我……恨我自己。不過,我想通了,逝者已矣,我已經對不起大哥了,悔恨無用,應當惜取眼前人。你也要記住,知道么?要好好對我?!?/br> 岑非魚終于在十七年后的今天,因為愛一個人,原諒了自己。 白馬終于笑了:“你臉皮比城墻還厚!” 兩個人相視一笑,滿城風雨,無所畏懼。 ※ 行人早已跑進屋里躲雨去了,街道上空蕩蕩的,只有噠噠的馬蹄聲。 白馬想清楚了,對岑非魚說:“我告訴你一件事情?!?/br> 岑非魚笑:“諸如我愛你這類的話,不必再問,但你愛我這類的話,可以多說一些?!?/br> 白馬用手肘拄了他一下,道:“說正經的,我是說……我想說……你有沒有想過……” 岑非魚不解,道:“你直說就是?!?/br> 白馬深吸一口氣,道:“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我是……”他頓了一下,心道,我是什么?我是趙楨的兒子?我是趙將軍的兒子?怎么說都覺得不是那么回事。 白馬腦袋里突然一片空白,最終憋出來一句:“其實我是我爹的兒子?!?/br> 岑非魚哽了一下,張口就要罵人,但他舍不得罵白馬,干脆厚著臉皮說:“我也是你爹的兒子?!?/br> 白馬無語:“我是說,我就是趙楨的兒子!” 岑非魚呼吸一滯,差點忘了繼續呼吸,結果憋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他強行穩住心神,忍著笑,道:“你開什么玩笑!哈哈哈哈!別開玩笑了!小馬兒,無論你是什么,是奴隸也好,是倡優也好,是平頭百姓也好,是王子王孫也好,我都愛你!你不必如此,你也莫要誤會我與大哥的兄弟感情,你與他的兒子不能拿來相互比較,我對你倆的感情不是一回事,不能比的?!?/br> 白馬知道自己空口無憑,沒法在一時間讓岑非魚相信,但他還是繼續說:“我不是與你說笑,曹三爵,這是你的本名對么?我舅舅告訴我的,我舅舅就是乞奕伽?!?/br> 岑非魚的笑容僵在臉上:“當年你與周溪云一同經歷許多,乞奕伽既是你舅舅,你自然會知道一些。但這事不可拿來說笑?!?/br> 白馬嘆了口氣,道:“我沒有說笑。當年在戰場上,父親的腿受了傷,是乞奕伽帶著他逃入了云山。乞奕伽熟悉云山的地形,因此佯裝跳崖,實則攀在崖壁上的一顆大樹下。孟殊時前往追擊,他親眼看見了這一幕,但他沒有告訴別人,而是扔了兩具尸體下去,偽裝出我父墜崖身死的情狀,最終騙過了趙王?!?/br> 岑非魚:“你把身份告訴孟殊時后,他這樣與你說的?” 白馬:“沒有,畢竟他手上染了并州軍的血,我沒法當這事不存在。是我自己猜的,人心里頭能裝多少事?” 岑非魚笑不出來了:“不可能,這些都是乞奕伽臨終前告訴你的?!?/br> 白馬沒有否認:“舅舅毒發前,確實把從前的事都說與我聽了。后來我父重傷昏迷,被他帶到族中救治,是母親一直在照顧著父親。趙家被誅九族,父親雙腿殘疾,他很難再回中原了。母親傾心于他,兩人暗生情愫,或許沒有吧,或許只是一次荒唐的經歷,于是便有了我。母親曾有過一任丈夫,戰死了,留下一對雙胞胎姐妹,是我同母異父的jiejie?!?/br> 岑非魚不愿相信,道:“不可能,這絕不可能!大哥他不會娶一個胡人女子,他……他……” “父親常常說:天大地大,何以為家?我從前不明白,現在才知道,他回不了中原了,他也沒有家了,他只能盡量為趙家留下一絲血脈。你不會不明白的,他其實并不恨胡人,他恨的是野蠻的侵略者?!卑遵R握起拳頭,碰了碰自己的額頭,“父親從小就教我說漢話,識漢文,可惜我學不會寫字,他便把內功心法讀給我聽。然而,我只是記下了口訣,沒有用心去學?!?/br> 岑非魚又問:“乞奕伽不認識周望舒,但他認識周望舒手里的信物,他為何要說謊?” 白馬無奈道:“你說得都對,舅舅不認識周大俠,卻認得周大俠手里的碎玉——那是一塊假的玉符,舅舅見過實物,自然能看出來。他無法確認周大俠的立場,為了保護我,他騙了周大俠?!?/br> 岑非魚搖頭,故作鎮定地笑了起來,道:“乞奕伽會騙周溪云,可李雪玲呢?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李雪玲死前所言不會是假的?!?/br> 白馬失笑:“烏珠流帶兵洗劫了我的部落,殺了父親。父親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強撐著一雙枯槁的殘腿,站起來持槍對敵,被匈奴人砍了腦袋。他是站著死的?!?/br> 岑非魚聽到此處,哽咽了起來:“他是……站著死的?!?/br> 白馬深吸一口氣,繼續說:“當時,部落里的女人和孩子都被抓去了烏珠流的大營,準備賣給中原行商。母親跪在雪地里一整夜,只為懇求同為中原人的李雪玲,讓她看在我是趙家唯一血脈的份上,把我留在塞外——此去中原,山高水遠,我那時才十歲,體弱經不起折騰。李雪玲起初不肯留我,在她看來,正是并州軍的覆滅造成了胡漢議和,匈奴左右兩部交換質子,她才不得不帶著年幼的兒子遠赴匈奴。她恨我,讓我當奴隸、當畜生,死了也不愿讓我好過。所以她騙了你們所有人?!?/br> 岑非魚知道白馬并沒有說謊,但他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他極力地想把白馬的話歪曲成一個荒唐的謊言,但卻找不到這份陳述中到底有什么是錯的。 他只能問:“你的意思是,乞羿伽和李雪玲都騙了我們,而且這兩個相隔數百里、平生素昧謀面的人,都編出了同一個謊言?白馬,你不要同我說笑?!?/br> 事實如此,命運總是同自己開玩笑。白馬還能怎么解釋呢?他只是說:“我第一次見周大俠時,不知他到底有何意圖,而且那時我根本不知道父親就是趙楨,故而沒有對他說實話。乞羿伽見到了假的玉符,同樣沒有對他說實話。李雪玲瘋了,不會對你們說實話。而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那樣看我,后來你又問我,我的父母是什么人,你還記得么?難道你就不曾有過懷疑,難道你就不曾在我身上看到過父親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