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岑非魚瞇著眼對周望舒笑,神情像只老狐貍,道:“哥哥早就與你說過,梁炅不是什么好東西。三年前,他讓幽州軍舊部,現在的禁軍殿中中郎將李峯,以大哥的消息將你騙出關外,再勾結天山一派,伺機搶奪玉石符節。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如此出塵脫俗冰清玉潔……” 周望舒踢了他一腳,“說人話?!?/br> 岑非魚夸張地呼痛,流里流氣地說道:“我偏要說!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與他多少年的交情了?我不信你真看不出來,齊王攸的死,就是梁炅的心魔,他早在三年前就已經瘋了?!?/br> 周望舒搖頭,道:“齊王攸病死的時候,梁炅雖然才十幾歲,卻也知道父親的死并不尋常。那么多年過去,他一直在擔驚受怕度過,可他既不能找天子報仇,也不可能將原屬于齊王攸的皇位搶回去。他需要自保,偶爾手段激進,也是人之常情。 “哈哈哈哈!你呀,你周溪云實在是……天真。你無須替他辯白,咱們都是死了爹的人,可誰像他那樣見利忘義、不擇手段?”岑非魚嗤笑,道:“時也命也,國無二君,梁攸是先帝的大哥,誰想造化弄人,他沒有當皇帝的運道?;莸垭m然木訥,但生性仁厚,多年來一直將梁炅視作親生弟弟。但看梁炅的所作所為,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就是因為你一直縱容他,到現在,他的手才越伸越長?!?/br> 周望舒:“我自然知道梁炅心急,故而打起那玉石符節的主意,瑟明帝國塵封的密寶,是他唯一能夠決勝于諸多王侯間的依仗?!?/br> 岑非魚:“還有江南,江南的氏族,江南富饒的土地。他打壓淮南王,強占他的封地也就算了??蛇@幾年來,他多少次想要奪取十二連環塢?多少次搶劫漕糧?這些都可以算了??伤麨榇瞬幌гO計陷害你!先引你出塞,而后栽贓陷害,挑撥周大哥帶著整個周氏宗族與你反目;勾結天山派追殺你,想要搶奪符節——當年我總算做過一件對的事,就是把我的符節給了父親保管,眼下東西雖不知下落,也好過被那些別有人心的人拿到,枉費大哥一番苦心?!?/br> 周望舒握起拳頭,指節微微發白,顯然是極力忍耐,“莫要再說?!?/br> 岑非魚雙手摁住他的肩膀,強迫周望舒與自己對視,道:“你們周家跟了齊王二十多年,你自懂事起便未曾有一日敢懈怠,苦心孤詣,做他門客,為他經營!到頭來能得到什么?嫉賢妒能,不擇手段,無情無義,這樣的人你還要幫他說話?” 周望舒閉眼,深吸一口氣,道:“夠了!二哥?!?/br> 岑非魚不依不撓,“良禽擇木而棲!藩王算什么?五十年前梁家就是個屁!二叔敬佩的是齊王攸,可不是他梁炅?!?/br> 周望舒終于吼了一聲:“那你要我如何?我父死時,是梁炅跪在宣室殿外三日三夜,才請得先帝赦免周家不受牽連九族的刑罰!我與他自幼相識,我八歲那年受傷……” 岑非魚聽到這里,氣不打一處來,大罵:“是!當年是老子沒能力救你周家,是老子無能!可你也不將自己當成他梁炅的一條狗!” 周望舒被戳到痛處,激動起來,反唇相譏道:“你就是氣我為他刺過你那一劍,那你還回來??!” “你為個外人刺你二哥!我,我……我不活了!”岑非魚說著,竟撲通一聲躺倒在地,開始打滾。 嘩啦——! 檀青推門而入,見周望舒背對著自己,映入眼簾最為奪目的,便是打滾大哭的二爺。 此情此景,實在過于震撼,他恍惚中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不可置信道:“二、二爺,你是……又中毒了么?” “出去練功!”周望舒頭也不回,大吼一聲。 檀青連忙關門,跑到小院里練功。 岑非魚老臉微紅,挺不好意思的,慢慢悠悠站了起來,訕訕地摸摸鼻子,道:“二哥是為你好,梁家沒有好人?!?/br> “梁炅變了?!敝芡嬖俦犙?,其中已蘊藏著兩道凌厲的劍光,“我知道,梁炅早就變了,是我婦人之仁,沒能及早讓他迷途知返,一切都是我的錯?!?/br> 岑非魚打蛇隨棍上,指著周望舒大喊:“就是你的錯!” 周望舒冷靜的表情有一絲裂縫,挑眉道:“我明白了。梁炅有心一爭天下,他需要大量的軍備,唯有拿到符節取得秘寶,才能不聲不響地掌握大量武器和鎧甲。眼下他唯一想要的,就是玉石符節?!?/br> 岑非魚鬧得氣喘吁吁,坐下來連喝了好幾口茶,把杯子一扔,說道:“他從李雪玲口中得到了消息,知道大哥還有一遺孤,必定認為大哥手上的那塊符節在他兒子手里,所以一直在暗中找人?!?/br> 周望舒忽然想到什么,道:“上回孟殊時去找趙王,回來時斷了一截小指,他是被淬了毒的銳氣割傷而斷指的,那是蜀中的一種毒。他沒有多說,但我推測,對他出手的人可能是桓郁?!?/br> 岑非魚不以為意,道:“桓家不成氣候,桓郁那小子走得都是歪門邪道,如同陰溝里的老鼠,上不得臺面?!?/br> “道法三千,不……你不要瞎扯?!敝芡娌铧c被岑非魚饒了進去,趕緊調轉話頭,道:“韶華拿捏住了廣陵王,據她所言,廣陵王妃對這個皇子根本不上心,桓家似乎在暗中與齊王有勾結?!?/br> “他梁炅的手伸得可是夠長了!”岑非魚罵了一句,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論,道:“若齊王曾派桓郁聯絡趙王,這就更對了?!?/br> 周望舒與岑非魚相視一眼,恍悟過來,“齊王三年來都不曾尋到大哥的兒子,他定會猜想:人極有可能已被趙王找到,并且……殺了,故而派桓郁去試探趙王?!?/br> 岑非魚十分激動,拍案而起,道:“不可能!大哥的兒子定然還在世上,我知道,我知道的?!?/br> 周望舒緊接著說:“二哥,你莫要熱血沖頭,先坐下。梁炅并未停止尋人,可知趙王對當年乞奕伽帶大哥逃出生天的事情全不知曉。那件事只有孟殊時一人知道,只可惜我中了李峯的圈套,反倒將這事翻了出來?!?/br> 岑非魚坐了下來,然而任茶水再苦澀,也澆不滅他心中的怒火。他長嘯一聲,悲戚不已,道:“梁炅使得是一招連環計。他將這事透露給趙王,一來拉攏趙王,二來阻止趙王進京爭搶功勞,三是知道趙王絕對能保守秘密,想要借他的手,盡快找到大哥的遺孤。 周望舒又有疑問:“這是梁炅會做出來的事情,我了解他??赡阍趺聪袷遣⒉恢阑赣粽疫^趙王的事情?那你方才為何像是極有把握,你還知道些……” 岑非魚一巴掌拍在周望舒肩頭,打斷他的疑問,道:“孺子可教也!梁炅急了,他根本不在意孩子的死活,只想要那塊碎玉。當年大哥就不該將符節三分,更把其中一塊交給齊王攸?!?/br> 周望舒:“那可是你親手給他的?!?/br> 岑非魚滿心無奈,“齊王攸才德兼備,老趙將軍對他極為敬佩,向時大哥和我尚年幼,哪知道宮廷中的鬼蜮伎倆這樣多?哪知道他梁家人窩里斗起來是六親不認的?” 周望舒十分冷靜,道:“老趙將軍和父親他們,都站了齊王的隊,齊王身死,他們才會受牽連。此事原就沒什么對錯?!?/br> “你!”岑非魚心中窩火,但看周望舒一張冷臉,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只說了一句“你不懂?!?/br> 兩人陸陸續續談了一些事情,說著話推門而出,站在回廊上看檀青練槍。 周望舒滿眼疲憊,“懷沙里最為可信的人,已全被我派出去尋人,然而信物只不過是一塊碎玉,憑此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二哥,你說,他到底是藏得不露痕跡,還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將那符節當塊碎玉給買了?想那孩子如此年幼便遭逢大變,被賣到中原為奴,會否……不幸夭亡?” “愣頭青!你出招太猛,不得槍法精髓!”岑非魚大吼一聲,他嘴里嚼著茶葉,面上看不出情緒,含含糊糊道:“一個查不出來歷的臭小子,實在不像大哥。依我看,白馬倒是真好?!?/br> “不可能,他是胡人?!敝芡嬲f罷沉默,繼而反應過來,以為岑非魚說得“好”指得并非趙楨遺孤,問:“你是認真的?” 岑非魚用鼻子哼哼了兩聲,道:“我哪一件事不是認真的?” 日光刺破層云,遍灑大地,享受了一整晚清涼的樹木花草,在燦爛陽光中重新抬頭挺胸。 檀青得岑非魚指點一句,知道有人在看著自己,抖擻精神,練得越發賣力。院落中是一派生機勃發的景象。 周望舒雖神情嚴肅,眸中卻帶著一絲笑意,“你若是真心實意,二哥,你帶他走?!?/br> “什么帶啊帶啊的,人又不是貨物,更不是三歲小孩兒?!贬囚~轉身回房,忽然面色一變,一腳踹翻案幾,冷冷地說道:“此事不可再拖。我去趟江南,找不到人,便提頭回來祭大哥?!?/br> 案幾上的小爐和茶碗,乒乒乓乓地落了一地。 周望舒欲哭無淚,“為何總是這樣想一出是一出?就不能多用用你脖子上的東西!” 岑非魚聳聳肩,彎腰低頭,將東西一個個撿起來,“大哥的兒子一定尚在人世,我絕不能讓他流落在外?!?/br> 周望舒按住岑非魚的手,“你覺得憑你一人之力,比得過整個懷沙?眼下是非常時期,尋人須得從長計議。你如此意氣用事,若大哥在世,他會如何看你?” 岑非魚與周望舒同時握著一只茶碗,暗中發力與他較勁,嘲道:“我們三人結義,是父輩定好的,你周溪云根本就從未與大哥有過照面,哪里會將尋人的事放在心上?你一心只想報仇??晌也煌?,我與大哥是過命的交情,仇我可以不報,但人是一定要找到的,即使跑遍天涯海角,即使我老了、化成灰了,我也絕不能對不起大哥?!?/br> 周望舒皺眉。他動了動嘴唇,最終卻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暗中運起內勁與岑非魚抗衡,問他:“你要如何找?” “半月前,周勤監運漕糧,遭梁炅指使水鬼夜襲。這位周大人,倒不像你們周家人那樣一貫地瞻前顧后、畏首畏尾,他會將此事上報朝廷?!贬囚~哼了一聲,笑道:“都說狗急跳墻,梁炅不是急了?我自有辦法,他不是找趙王幫忙么?老子要讓整個江湖的人幫我一起找!” 周望舒抬眼盯著岑非魚,“此事你未曾與我提及,這就是你斷定梁炅坐不住了的證據?如此重要的事,你……” “謀劃趕不上變化。我不過是將咱們的謀劃提前一些,鬧得大一些?!贬囚~聚力于指尖,只聽“剝”的一聲,茶碗裂成兩半。 他走出房門,隨手將粗陶碎片扔掉,“況且為何事事都要上報與你?你是我什么人?”岑非魚語氣平淡,仿佛只是隨口說了句什么,說罷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檀青滿頭大汗,扛著一桿銀槍,邊走邊擦汗,見岑非魚走來,便笑著打了個招呼:“二爺,這么早就出去玩兒了?” 誰知岑非魚徑直向前,將他撞得一個趔趄,并淡淡地說了句,“槍不是拿來唱大戲的?!?/br> 岑非魚平日里胡話說得多,檀青并不感到意外,高高興興地走到廂房里,只見房中一地狼藉,周望舒背對房門跪在地上。 檀青不敢貿然闖入,試探性地問了句:“二爺又怎么了?”他說著話,整個人不自覺地踮起腳,想要偷偷看一眼周望舒的側臉。 周望舒將茶碗的碎片疊在一起,放在案幾上,“他動怒了?!?/br> 檀青安慰道:“我看二爺十分平靜,并不像生氣的模樣?!?/br> 周望舒嘆了口氣,道:“十七年前我第一次見他,他就是這樣,一句話不說,眼神也是平靜的,夜闖深宮時如此,浴血拼殺時如此,入山剃度時亦如此。道不同,他其實從未把我當成兄弟……算了,今日是什么時候了?” 檀青:“七月二日?!?/br> 周望舒的話里包含了太多東西,檀青還未能消化,便聽他說:“你學得太慢了,我們手上沒有符節佐證,你至少要將整套槍法和心法都學會,還有東西要背。自今日起,你須得晝夜不停地練?!?/br> 符節是什么?檀青一頭霧水,但既是周望舒說的話,他自然點頭答應,又跑走了。 ※ 泰熙三年七月二日,夜,青山如是樓。 “晦氣晦氣晦氣!真他……晦氣!”白馬摔上上門,跑回房間后鞋也不換,直接窩在床上用被子將自己整個裹住。 狹小的廂房中沒有燈火,若有,則可以看見,被子以冰涼柔滑的錦緞作面,乃是岑非魚趁白馬熟睡時,偷偷為他換上的。 此刻,白馬躲在這床被子里哭,心里莫名地覺得格外的難過。他在黑暗中一抽一抽地抖動,像是一頭受傷的幼犬,正在暗自舔舐自己的傷口——他確實受傷了,胸口和臀瓣都在火辣辣地發疼。 被子里不斷傳出壓抑的喘息和輕哼。 過不多久,白馬忽然掀開被單。他以膝蓋支撐自身,弓著背趴在床上,側臉貼著枕頭,面向西側那扇打開的窗戶,讓夜風吹拂自己的面頰。他的臉頰呈現出一種極不自然的潮紅,如春水般的碧色雙眸中,倒映著漆黑的夜空和冷月銀輝,透出無窮無盡的悲涼,在這悲涼的憤懣中,燃燒的yuhuo和怒火,都變成了一團冷火。 夜風忽起忽停,窗扉便帶著嘎吱嘎吱的聲音搖晃。白馬神思漸漸恍惚,腦海中翻來覆去的,都是今日遭遇。 尾注: 捋了一個輩分關系
src="wx4.sinaimg./large/96f34300gy1fdtdrk1cr8j21180prwi4.jpg" > 第55章 尋仇 昨夜三更,御道上不知為何突然響起一陣馬蹄聲,岑非魚背著白馬,抄小路跑上浮橋。天水俱是一片漆黑,唯有一彎新月明黃,白馬在岑非魚的蒼涼悲歌中睡了過去。 再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廂房的門緊緊關著,白馬睡眼惺忪,只見門扇上落著個朦朧的影。他一個猛子坐起身來,鞋也未穿,便起身推門而出。 這日陽光燦爛,岑非魚斜斜地靠坐在門外走廊的欄桿上。他罕見地束起一頭短發,穿一身朱紅錦袍。風吹樹影搖曳,光斑隨之輕輕晃動,他衣領袖口上的金銀絲線,不時閃出一點星光。 一片光斑恰好落在白馬臉上。他張開五指,擋住陽光,瞇著眼打量岑非魚,只覺得這一剎的時光,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拉得很長,眼前的人仿佛似曾相識。 白馬見岑非魚一股青春勃發的勁頭,再低頭看自己一身皺巴巴的青衫,倒有些不敢靠近對方??伤幌肼肚?,便故作輕松地打趣道:“岑大俠怎的越活越年輕?這可了不得,如此下去,只怕再過三五日,你便要比我還小了?!?/br> 岑非魚哈哈大笑,一步跨至白馬身前,張開雙手把他抱在懷里,“明明是夏天,可總覺得春天到了,貓兒夜里都在叫?!?/br> 兩個人推推搡搡地靠到了墻上。 岑非魚雙手捧住白馬的腦袋,在他額頭上親了一口,道:“今日出門辦事,兩日后便回來。給你報備一聲,莫像上回一樣鬧脾氣?!?/br> 白馬哭笑不得,左右自己沒穿鞋,他便一腳踩在岑非魚肚子上,將對方踢開,道:“去你的?!?/br> 岑非魚雖在笑,眉間卻似乎縈繞著一股憂愁。 那憂愁像是雨后濕潤的風,帶著水與泥土的氣味,白馬看不見他心中泥濘的道路,但知道他的心里并不好過。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二爺”,過后才反應過來,忽然忘了自己想說些什么。 岑非魚被他喊了一聲,倒是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伸手在白馬腦袋上胡亂薅了兩把,反手才自己背后,如同變戲法般夸張地嚷嚷起來,迅速抽出后腰上插著的兩把彎刀,遞給白馬,道:“我看你平日里很喜歡練刀,上回遇見那天山雙刀客阿九,見他這一對彎刀著實不錯,便在交戰時繳了他的械,帶回來借花獻佛。喏,此乃天山‘圣教’教主玉煉滄親手煉制,名喚云上天?!?/br> 白馬全不敢置信,岑非魚抽刀出鞘,他那瞪得滾圓的綠眼睛緊緊盯著彎刀,反映出兩道寒芒。他伸手過去,卻不敢直接撫摸,而是伸出食中二指,輕輕點在刀刃上,起先是輕撫,繼而試探著加重了力道,摸了摸冒著寒氣的刀刃。 白馬看見刀刃上倒映著的岑非魚的臉,忽然反應過來,道:“你是為了奪刀才會受傷?” 岑非魚撞開白馬,收刀入鞘,直接把東西塞在他懷里,笑道:“刀又不是豆腐做得,拿著!” 白馬尚且是第一次摸到真正的武器,一想到這對寶刀往后就是自己的了,他便激動得不能自已。他暗自打了好幾遍腹稿,最終卻咬了咬嘴唇,什么冠冕堂皇的客套話都沒說,只擠出一聲“多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