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當心!”周望舒當即收劍,一把攬住檀青,半抱著把他送回房里,“溪云言盡于此。阿青,你早該睡了,在做什么?” 檀青抬頭,見先生已經帶上面具,心里反復念叨著“溪云”兩個字,鬼使神差道:“起、起來練功?!?/br> 周望舒將他放在床上,吹了燈,道:“少年人應當夜里早睡,晨起練功,不必急于一時?!?/br> 幸而屋里很黑,檀青撒謊臉紅,周望舒也看不見,他便鼓起勇氣,說:“可我不能耽誤了您的大事?!?/br> “歇息?!敝芡鎻膽阎刑统鰝€油紙包,遞給檀青,甜滋滋的酥糖味道透著紙包傳出。 第39章 情急 六月初一,暑氣漸濃,傍晚時分,紫霞布滿長空。 夏日鳴蟬暫停聒噪,躲在樹葉間,吮吸甘甜的水露。蟲兒們心滿意足,偶爾發出一聲歡欣的短鳴,聲音打破傍晚的安寧,更顯得天地靜謐,夏日悠長。 白馬雙手撐著欄桿,遙望北方。 他的神思游過洛水,飄向遙遠的宮城,望見那上頭風云涌動,耳邊隱約回響起金鼓之聲。他伸出手,準備摸摸耳朵,卻覺得耳垂上忽然一熱,側過頭去,才發現二爺不知何時已經靠在一旁。 二爺背靠欄桿,單手撐在雕欄上,一手揉著白馬的耳垂,笑問:“看我做什么?” 一道夕陽如同自西天滾落的綢緞,金紫顏色,滾過天、地、海,展開在人世間。 夕陽落在二爺的身上,他的眉目染上一層淡金,仿佛身披一道紫金綬帶,昔日放蕩氣息煙消云散,顯得貴氣粲然。 白馬反問:“你看我做甚?” 二爺想也不想,“我看你好看?!?/br> 白馬整只耳朵都燒紅了,一抖腦袋,甩開二爺的手,道:“您為何成日無所事事?” “你于我而言,便是大事一件?!?/br> “油嘴滑舌,也不知哪句是真。你若總是如此,我只得將你所有話語,全都當成玩笑?!?/br> 二爺嘿嘿一笑,拍了拍白馬的肩膀,道:“少年郎,你也未曾回答我的問題?!?/br> 白馬嘆了口氣,道:“我看見宮城上的天空中,有彤云一片,天色并不好看。然而,宮城鎏金瓦頂重重疊疊,縱然是遠望,亦只見光芒閃爍,不見其中情景?!?/br> 二爺嘴里叼著半截草根,嚼得津津有味,點點頭,道:“你與董老狗約在后天會面,然而不知宮中情勢如何,怕他不能赴約?!?/br> 白馬一愣,心道,我的心思既已被他猜出,與其遮遮掩掩、自欺欺人,不如痛快承認。 他學著二爺的模樣,反身靠在欄桿上,道:“我自知人微言輕,董晗前來,只是拿我解悶,他必不將我的話放在心上。然而,眼下我沒有別的辦法了,我的仇,是一定要報的?!?/br> 白馬說話時盱衡厲色,眸中精光乍現,與平日很是不同。 二爺一直盯著他看,直到白馬仰頭與他對視,他才一怔,撓撓后腦勺,吐出嘴里的草根,邊走邊說:“他們處境艱難,定會狗急跳墻。你等著罷,后天天黑后,董老狗必然前來?!?/br> 白馬追問:“為何是天黑后?” 然而,二爺走出兩步后,回頭笑著看了白馬一眼,“你這時候,不叫他‘義父’了?”他不答話,說罷一個翻身,仗著自己輕功了得,從二樓的雕欄內直接躍出,瞬間沒了蹤影。 “狗急跳墻!” 四下無人,白馬罵了一句,毫無顧忌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順手從欄桿上的一盆小盆景中,揪下一顆小草含在嘴里咀嚼,喃喃自語:“他說‘狗急跳墻’,定是知道宮中發生了變故。什么變故?皇帝一再退讓,謝太傅盲目自大,只怕姓謝的又做了什么事,將帝后逼急了,董老……” 白馬被二爺帶跑了,連忙“呸”了一下,“董晗病急亂投醫,即使起先不來找我,幾日過后也會焦頭爛額,來我這兒解解悶?!?/br> 他回頭,再望向西方。 ※ 沿著白馬的視線,一路向北,穿過人頭攢動的天津橋。中陽門外,一對丈高銅駝相對而立,走過熙熙攘攘的銅駝街,進入司馬門,便是巍巍洛陽宮。 此時此刻,太極殿頂上一片紫紅云霞,大殿肅穆莊嚴,西側廳堂中,惠帝與蕭后并排坐在書案前,閱覽奏章。 惠帝梁衷形容清癯,臉龐瘦削。他穿著黑紅相間的龍袍,更顯得面頰白得泛青,顯是常年處在宮中,不常外出走動。他身材高挑,微微佝僂著背脊,雖已年近不惑,然觀其神色,與弱冠少年無異,卻并不如傳言一般,有一副癡傻模樣。 皇后蕭穆淑坐得端正,與惠帝隔了一段距離。 她的年紀比惠帝略大,皮膚黑且無光,只有一對雁眼,眼角上挑,閃著精光不怒而威。這個曾揮舞大戟,挑破懷孕嬪妃肚子的毒婦,并沒有長著青面獠牙,只不過,她雖沒有傳言所說得那般丑陋,但與滿朝吃多了寒食散,致使面色白里透紅的士大夫們,自然無法比較。 惠帝低著頭,全神貫注地閱覽奏章。 他讀罷一卷,便偷瞟蕭后一眼,見她神情舒緩,方才提筆沾墨。 然而,朱紅的筆尖離折子還有半寸,卻又懸停其上。他虛虛地劃了一個“準”字的起筆,再次偷看蕭后,見她兩道濃眉一擰,連忙寫下“再議”兩字。 今日的奏章批完,蕭后回頭吩咐道:“行了,拿去給太后呈閱?!彼纳裆?,雙眉雖舒展,仍舊隱隱透著一絲不耐煩。 侍中吳允靜待其后,聽見吩咐,連忙走上前,朗聲答一聲:“諾?!?/br> 吳允整理奏章,將書簡的數量仔細數過兩遍,把它們放在幾個漂亮的大木盒中,命人好生抬起,繼而一聲告退。 他在眾人注視下緩緩走出太極殿,穿過朱墻林立的宮殿群,疾行至太后所在的永安宮。 然而,奏折送到永安宮后,謝太后看也不看,讓人把東西放在身側,再著人烹茶、備糕點,讓吳允自個打發時間。 謝太后對鏡畫眉,也不知能給何人欣賞。 謝太后姓謝名芷,并非惠帝生母,而是其生母的親妹,太傅謝瑛的小女兒。 原本,謝芷并沒有入宮的打算,奈何阿姊紅顏薄命,臨終時懇求先帝娶謝芷入宮,接替自己做皇后,好穩固謝家的勢力。 謝芷入宮后,與先帝不算恩愛,亦沒有生育,眼下不過三十余,比皇后蕭淑穆還要小上兩歲,看起來仍舊明艷動人。 吳允自顧自地喝茶,眾人已是見怪不怪。 然而,一個小小侍中何故有此殊榮?原來,這吳允并非外人,而是太傅謝瑛的外甥,今年四月被謝瑛任命為侍中,專門侍奉在帝后身側,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 小半個時辰后,一架黃金鑲頂的馬車停在永安宮外。 侍衛跪伏在地,謝瑛抬腿,踩在侍衛的后背上,慢慢走下馬車。 看見謝太傅的黃金馬車,太后宮門口的侍衛紛紛跪地請安,沒有任何人前去通傳——不僅是在此處,洛陽宮中任何地方,謝太傅俱是來去隨心。 謝太后也不看謝瑛,一面勾勒眉尾,一面說道:“父親終于來了?快入座,熱茶剛剛烹好,讓吳允伺候您喝茶?!?/br> 吳允連忙起身,諂媚地端茶遞水,招呼著謝瑛,“舅父?!?/br> “都退下吧?!敝x太后畫好眉毛,見謝瑛喝完一杯茶,立即揮退左右,讓大殿中只留三人。 謝瑛時時刻刻都想牢牢執掌權柄,他將外甥安插在帝后身旁,仍舊很不放心。因為他知道,自己這個外公遠,比不上皇帝的枕邊人,更莫說那蕭淑穆,絕不是個省油的燈。 于是,五月上旬,謝瑛又想出了一個折中的法子——每日皇帝批好奏折,必須呈送太后過目,圣令方可下發施行。然而,謝太后雖知書識禮,卻從來恪守本分,哪里懂得政務? 過目奏折的,自然是謝瑛。 吳允壓低聲音,道:“侯爺請看此折,是您的上奏,要將禁軍北軍中侯楊廣成外調。我看圣上本已允準,不料被那賤婦一眼給瞪了回去,改成再議?!?/br> 謝瑛接過奏折,仔細查看,不予置評,點點頭,道:“明日再送?!?/br> 吳允又拿了一本上前,道:“此折,乃是您上奏,將見安兄調任為中護軍的折子,也被那婦人給緩了下來。這、這不是牝雞司晨么?” 北軍中侯和中護軍,俱是禁軍的最高統帥,共同挾制禁軍。 此時,謝瑛調走楊廣成,又將自己的另一個外甥吳見安調任中護軍,簡直是要將整個皇宮,變成自己的后花園。 蕭后見到,怎能允準? 謝瑛嘆了口氣,道:“只怪我那外孫仁厚木訥,偏娶了個悍婦為后。幸而,她父蕭太尉早亡,蕭家樹倒猢猻散,已不足為慮。明日,我便讓群臣聯名上書,請她莫再干政?!?/br> 他雖說著爭權的話,言談間卻頗有些痛心疾首,叮囑謝太后,道:“女兒,你賢良淑德,執掌后宮多年,未曾出過什么岔子。但是,你不可僅僅待己嚴苛,得空要去勸勸蕭穆淑,教她謹守婦德。否則,來日朝堂上風言風語,都說宮中陰盛陽衰,鬧得人心惶惶?!?/br> 太后笑道:“那是自然,深宮婦人曉得什么?” 謝瑛仔仔細細地翻閱奏折,雙眉緊鎖,似是十分頭疼。 吳允很會察言觀色,立即上前為他揉按太陽xue,偷偷看了一眼奏章,見那是地方官員為楚王請功,言其平定了荊楚水匪,皇帝朱批一行大字:弟弟干得好,重賞! 吳允一對吊梢三角眼,眼珠子一轉,低聲道:“舅父,聽聞楚王在年輕一輩中的宗室藩王中,很是有些威名。當年先帝駕崩,他入京祭拜,也不過十四五的年紀,卻引得眾人夾道相迎?!?/br> 謝瑛嘆了口氣,“你所言屬實,此子雖僅是一匹夫,然頗有武力威名,很能呼朋引伴,確是我心頭一患?!?/br> 謝太后可不愿摻和,談完了正事,便又開始對鏡梳妝。 她的目光清澈,穿過銅鏡上朦朧的人影,流至中宮的另一面銅鏡中。如此柔和的眼波,穿過波詭云譎的朱墻深宮中,從銅鏡中反射回蕭穆淑的眼中,已然變成了狠毒的厲色——蕭皇后亦在對鏡梳妝,余光看著鏡中反映出的,在其背后不遠處的惠帝。 惠帝坐在案幾前,雙手支頷,與大黃門董晗說話:“寡人自然知道,吳見安是謝太傅的外甥??商凳枪讶说挠H外公,他的外甥不就是寡人的親人?由他執掌禁軍,寡人很是放心,不懂你們有何擔憂?!?/br> 董晗給惠帝擦了把汗,道:“陛下,太傅是您的外公,吳見安則不然,還是皇后思慮周詳,此事應當先擱置片刻?!?/br> “此事,終究還是要應允的?!笔捘率缬挠牡?,聲音低沉沙啞,“謝太傅什么心思,你何曾想明白過?本宮今日得罪他,想必明日,他又要鼓動群臣上書,逼本宮退回后宮,不再干政。屆時陛下獨自處理政務,必定忙得焦頭爛額,更莫說在前朝與他單打獨斗,根本就沒有玩的時間了?!?/br> 惠帝聽罷,面色一沉,苦惱地喃喃著:“皇后說得對,謝太傅總有一堆事務,拿來給寡人處置?!?/br> 蕭皇后不理惠帝,問董晗:“事兒辦得如何了?” 董晗答道:“回稟皇后,近日,臣與馮颯老將軍深談過,他心中激憤非常。其后,臣四處奔走,找到當年跟隨曹祭酒的一眾國子學士,被廢黜、貶謫的在京文臣。他們對陛下忠心耿耿,關鍵時刻,定會響應?!?/br> 蕭皇后色變,將銅鏡砸向董晗。 后者自然不能躲避,不料惠帝見狀,立即撲倒董晗,免得他被砸得頭破血流,“董卿,你要不要緊?” 董晗不敢多言,跪地不起,道:“小人無能,請皇后贖罪?!?/br> 蕭皇后見惠帝的行為,濃眉皺得更緊,怒道:“眼下已經到了危急關頭,拿你的狗腦子多想想!本宮要的不是什么北軍中候、中護軍,這些人見風使舵,拿來亦沒多大用處。本宮要的只是幾枚棋子,官職不必多高,但忠心與武力不可缺一,你去禁軍中找幾個軍官能有多難?只要能隨意進出洛京,不引人注目,為陛下聯絡宗室藩王入京勤王?!?/br> 董晗腦中靈光一閃,白馬的臉一閃而過,他并沒有及時捕捉,安撫惠帝就寢后,在殿門外守到第二日天明。 ※ 六月初二,酷暑燥熱。 董晗侍候好惠帝起居,等到別的黃門前來換班,他便匆匆策馬,奔入城外禁軍大營。 一去便是一整天,直至傍晚方還。 當天,宮中出了兩件大事。 其一,在前朝:謝瑛上奏惠帝,請立廣陵王梁遹為太子。 雖然,惠帝并未當堂應允,但是,廣陵王乃是先帝在時,欽定的皇位繼承者,更是惠帝能夠即位為帝,最重要的依仗。廣陵王的太子位,早晚都要拿到,只是沒有人想到,謝瑛會如此按捺不住。 其二,在后宮:謝太后給蕭皇后送了一卷《女戒》,蕭皇后看過后,幡然悔悟,從此不再入太極殿。 此事,雖出乎眾人所料,卻也不算多么新奇,畢竟蕭家樹倒猢猻散,早已沒有與謝家抗衡的資本,蕭穆淑再如何厲害,終究是一介婦人。 六月初三,風清氣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