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今年年初,他們終于得到掌事的認可,方能出來表演、陪客,不僅開始有了一些私房錢,還能兩人同住在二樓的小廂房。 白馬與檀青同居,兩人朝夕相處,他若是練功,斷無可能不漏痕跡。一開始,白馬只是時常在陪客時觀察客人的武功,將他們一一記在腦中,等到回房歇息后試著練習,繼而觀察檀青的反應。 檀青對白馬過目不忘的尤為佩服,而關于武學的來路,往往是白馬說什么、檀青就信什么。相處日久,白馬知道檀青純良,索性不再隱瞞,反倒把佛門心法傳給他,希望自己能有個助力。 別看檀青平時做事愣頭愣腦,讀書學習卻是一等一的聰穎,這心法白馬只給他解釋過三次,他便已經能夠自行修習,或許是心思單純,學東西的時候比常人更加心無旁騖吧。 白馬嘆了口氣,安慰自己道:“不過,他若一不小心露了馬腳,其實也沒什么。如今京城里伽藍遍地,和尚到處都是,佛門心法亦算尋常,應當不至于引人疑心。而且,我別的武功,他也不曉得?!?/br> 白馬當然沒有把所有功夫都露給檀青,畢竟世事難料,人心變幻無常,這種事情自己再清楚不過。 如今檀青走了,他憑著記憶,開始使用平時撿來的趁手的木棍子,光明正大地練習從那碧眼雙刀客阿九身上偷看來的天山雙刀。 白馬一面劃著,一面自言自語,道:“檀青人不笨,只是心思單純,我教他時再三叮囑過,應當不會被發現?!?/br> 他挽了兩下木棍做的“刀”,嘆道:“可是周望舒那樣聰明,他以前發現我偷偷練功,就并沒有直說過什么。說起來,愣頭青一直待在后院,眼下也不知如何了,他那個樣子,周望舒會喜歡么?” 白馬又是一“刀”劈出,明明沒有運功,卻不知為何漏出了一道真氣,氣息從桌邊擦過,險些將桌腿劈壞。他一個閃身,害怕再出意外,忙不迭收起雙“刀”,過去檢查那條桌腿,腦中又浮現出一個疑問:“那個藏頭露尾的‘先生’,到底是不是周望舒?” “就是周望舒,這么個大活人你不問,偏要去費腦傷神,是個什么脾氣?”二爺的聲音忽然在窗邊響起。 白馬被嚇得滑了個趔趄,絆倒了桌上的茶壺,茶壺撞飛杯盤,五六個小杯子噼里啪啦打碎了。他大叫著跑起來打掃,氣鼓氣漲,罵道:“你是吊死鬼投胎么?總是大、半、夜地!扒人窗戶!” 他已經放棄對二爺維持虛假的客氣,因為即使再好的涵養對上這沒臉沒皮的人,似乎也并無用處。 且此人脾氣怪異,又精明能識人,虛情假意怕是要弄巧成拙。 二爺單腿踢開窗戶,腳尖勾著上方的窗框,蝙蝠般倒懸著,笑道:“功夫都是哪里學的?早知青山樓還教你們這個,爺也不必跑到山里苦練十年。身子不如你精貴,可到這來賣身,邊享樂邊學?!?/br> 白馬對他這些粗俗言語已習以為常,譏諷道:“您自個來陪兩個客人,試試不就知道了。不是會兩百多式功夫么,花魁非您莫屬?!?/br> 二爺“咄”地跳落在地,將背的大包袱隨手往桌上一放。 他把東西乒乒乓乓地擺上桌,笑道:“趁熱來吃,這可是剛從十二連環塢里卷來的稀奇貨,爺想著你最是愛吃,自個一口都沒碰。一回來就跑到廚房去熱菜,哎!饞死我嘍!” “周望舒的十二連環塢?” “此話的重點,在于爺一口都沒碰,你為何反倒關心起他?” “你去江南替他辦事?他的地盤果然沒有被人奪去。他在洛陽,在……樓中?”白馬一聽到周望舒的消息,知道自己的猜測已八九不離十,激動得兩眼放光,直覺陪二爺鬧了大半個月也并非一無所獲。 二爺臉垮了下來,濃眉擰在一處,言語中略帶著一絲委屈的氣惱,咕噥道:“你吃不吃?” 白馬暗自觀察他的神色,知自己說對了,便不想逼得太緊、怕自己反露馬腳,腦袋一點,道:“吃!” 其實,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根本無法拒絕任何與吃有關的事物。 第27章 吃飯 菜品甚繁,眨眼間擺滿了一大桌。 白馬假裝鼻尖發癢,伸手摸了摸鼻子,實則迅速地用小指在唇邊擦了擦,摸到嘴唇周圍仍是干的,這才放下心來——二爺拿來的飯菜剛剛熱過,此時正騰著水汽白煙,香氣撲面而來,他實在害怕自己不覺垂涎,那樣也太丟人了。 其實白馬也很無奈,他對于饑餓的記憶太過深刻,每每想起匈奴營地里小瘸子給他留下的那些根本沒有rou的羊排,他都覺得腹部隱隱作痛。在匈奴整整三年,他幾乎不曾吃過一頓飽飯。太過饑餓的時候,他甚至趁著晨起挑水,跑到在湖邊偷偷挖一些草根樹皮混著冷水吞下。然而,這并不頂餓,往往不過多時東西就已經消化光了,他能聽見自己腹內咕嚕咕嚕響,猜測那大概是自己的前胸和后背都在生氣,隔著他那一肚子的水正在打架呢。 故而,世間誘惑千萬種,唯有食物令白馬難以抗拒。他的視線穿過二爺,在十余個菜碗間來回游蕩,仿佛少看哪個一眼都是一種損失。如此,也就逐漸忘了心中的疑惑,忘了問二爺去過哪里、為何前來,為何偏偏來找自己? “不喜歡?”二爺行事不拘一格,時常給人一種粗枝大葉的感覺,實則心卻很細。 他僅用余光瞟了白馬一眼,便立即發現對方神色有異,或許是怕自己又惹他不高興,忙不迭解釋道:“那地方河魚好吃,我想著你打小在關外長大,怕是沒有吃過。莫不是聞到這股子周溪云的魚腥味兒,嗆著了?” 白馬:“……” 他記得,三年前二爺出塞尋找周望舒,見面時開口便喚他作“小云”,當即推測溪云是周望舒的字。白馬不懂其中深意,只覺得這閑云野鶴般的名字,與周望舒冰冷孤傲的性子并不十分相符。 再想起那日,自己跑到云山邊集圍觀老人說書,二爺像個瘋乞丐似的坐在地上,大罵“周望舒算什么大俠?”此時隨口一句話,竟又把周望舒拿來當說笑的佐料。 白馬以往沒有見過他這樣的人,很有些懷疑二爺跟周望舒到底是不是十分要好。 二爺看了白馬的臉色,雖不知他神情迷茫在想什么,但見他臉上沒有厭惡的神色,知道不是菜不合口,便伸手在他肩頭輕輕拍了兩下,笑道:“坐坐坐,都是自己人,何須與我客氣?” 三更半夜,涼風習習,二爺極像是一簇火苗,將他的四周照得既亮又暖。 白馬罕見地沒有與他斗嘴,微微躬身,朝二爺拱了拱手,道:“請您先入座?!?/br> 如此一來,二爺倒是受寵若驚,大張著嘴愣在原地,不怎么敢坐了。他神神道道地圍著白馬轉了一圈,機警地貼在他耳邊說話,“你是不是……被什么東西給附身了?你可不要對我的小馬兒動手動腳啊?!?/br> “沒有!”白馬翻了個白眼,想要生氣,側目一看二爺正對自己挑眉毛,便知自己又中了他的計,原本裝得好好的,卻被他一句話給激怒。 白馬深吸一口氣,柔聲道:“多謝您有好事時還能想著我,您坐吧,我伺候您吃?!?/br> 二爺咬咬嘴唇,“你一天到晚多辛苦啊,還是您先坐,我伺候您吃?!?/br> “我!”白馬險些又要罵出口,在心中不斷勸慰自己:權當他是個三歲小兒,不與他計較罷。他將怒氣強壓回去,道:“您來我房里,是貴腳踏于賤地,簡直令此處蓬蓽生光,我本來昏昏欲睡,見了您以后頓時來了精神,只想伺候好你?!?/br> 二爺擺擺手,笑道:“不然,不然。你瞧你,”他說著,伸手摸了摸白馬的臉頰,“膚白勝雪。你看我在房中來回走動,根本都不會撞到東西,這正是因為你白得如同一顆夜明珠,將房間都照亮了。如此美人,我疼愛還來不及,又怎會讓你伺候我,做那下人要做的事情?” 兩人虛情假意地客套了一番,將彼此都吹上天去了。 二爺似乎覺得這樣很有意思,若非怕菜涼了,也許他能如此玩一個晚上。 白馬卻是筋疲力盡,他本就是個心眼很多的人,凡事比別人想得更深三分,往往別人隨口說一句話,他都要琢磨出個五六七八來。累得很,卻也是這樣的疲累,才能使得他在此殘酷人世間茍延殘喘下來。 他抹了把汗,無奈道:“二爺,我看您還是拿回去獨享罷,我明日晨起還要練功呢?!?/br> 二爺不依不撓,一手搭在白馬肩頭,道:“不,我就想在這里吃?!?/br> 白馬將他的手拱掉,朝床鋪走去,“那我先睡了,您自個吃,吃完我來打掃?!?/br> 二爺抬腿,腳尖一勾,出其不意地將白馬絆了一個趔趄,順勢將人帶入懷里,笑道:“我看你不是饞得很么?” 白馬終于敗下陣來,一把掀開二爺,抓狂大喊:“吃吃吃!我餓得胃疼呢!” 二爺哈哈大笑,拉起白馬的手,讓他與自己挨著坐,道:“你要多說實話?!?/br> 經二爺這一通胡攪蠻纏,白馬垂頭喪氣,食欲稍減。 待得他腦袋冷靜下來,才發現自己險些忘了如今的身份。他雖已不再為奴,卻仍舊低人一等,是一個任人呼來喝去、看人臉色過日子的倡優。就跟周望舒曾經說過的一樣,來到中原后,他成了一個不戴枷鎖的奴隸。 白馬平日里都是謹小慎微,不曉得為什么,一遇上二爺就容易露出幾分真性情,在他面前,時??刂撇蛔∽约旱钠狻,F在想來,不免后怕:他面對的可不是平常人,而是一個家財萬貫的武林高手。大凡武林高手,總不是什么心慈手軟的人,沒有激怒對方也就罷了,若什么時候惹得二爺一個不痛快,他手起刀落殺了自己,按照《大周律》來判連殺人都不算,只要能給青山樓足夠的賠償,也就無人追究了。 況且,二爺賞他一口飯吃,并沒有帶著輕蔑侮辱的意思,縱使此人脾氣再古怪、再討人厭,自己還是應當懂得感恩。 白馬拿起筷子,夾了一條小魚,魚兒rou質十分鮮嫩,他夾菜時生怕一個不小心碰壞了,手有些微微發抖。然而等他好容易將魚放進碗里,卻沒有立即大快朵頤,而是緊咬雙唇,仔仔細細地先剔魚刺,然后把肥美的魚rou堆在一個空碗里,推到二爺面前。 他陪客時慣常如此,先用吃的堵上客人的嘴,然后挖空心思灌酒。 可眼下剔完了魚刺,桌上卻沒有酒,話匣子不好打開,他準備伺候伺候吃飯,只不曉得對方愛吃什么,于是就那么呆坐著,眼巴巴地看著二爺吃完一只雞腿,嘴唇晶亮。 二爺抬頭準備夾菜,才發現白馬并沒有動筷子,自己手邊放著一滿碗魚rou,刺兒都被人給剔掉了。他雙眼一睜,眼珠子一轉,咋咋呼呼地問:“怎么,你不喜歡吃魚?” 白馬看著二爺亮晶晶的嘴唇,咽了口口水,道:“您先吃,我伺候著?!?/br> 二爺眉頭一皺,放下筷子,雙手按在膝上,瞪著白馬嚷嚷起來:“嘿,你可真有意思,我給你錢了嗎要你伺候?” 白馬恭敬道:“您是貴客,伺候您是應該的?!?/br> 二爺被他氣笑了,“原來你給青山樓干活還是不拿錢的?新鮮,你可還有甚么兄弟姐妹?給我介紹介紹,統統拖到爺的馬場里去干苦力,那我可發財了?!?/br> 白馬:“……” “再說,爺有手有腳,何故要人來喂?”二爺說著,迅速拿起筷子,從白馬剔好刺的碗里夾了一大筷子魚rou,一下戳到他嘴邊,“嘗嘗這江南的蘆花魚,你甭在爺面前裝相,看你那對眼睛餓狼似的,都要放綠光了?!?/br> 喂到嘴邊的東西都不吃,那可就真是傻子了! 白馬二話不說、一口含住,險些把二爺的筷子咬斷,大口大口地咀嚼,直覺唇齒留香。 他從未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高興得又開始得意忘形了,擼起袖子、抄起筷子,隨口道:“我謝謝您了!我也有手有腳的好嗎?自己來?!?/br> 白馬覺得,身旁此人甚是矛盾:想對他好點吧,偏如此善于惹人不痛快;想要討厭他吧,這行事做派偏令人恨不起來。 他只能含著一口飯菜,鼓囊著腮幫子,恨恨道:“我這可不是餓的,我眼睛本就是綠的?!?/br> 二爺搖頭輕笑,這才高興起來,從腰間解下一個酒囊,一點點倒入杯中,自顧自地喝酒。 白馬心思活絡,馬上知道二爺是看穿了自己的套路。 方才他先低頭猛吃,故意不放酒水在桌上,他知道,自己說是要伺候他,實則并沒有多少誠意,沒了灌酒的機會,定然不會主動出擊、對他噓寒問暖,場面自然會變得十分尷尬。 如此,二爺再出言調笑,白馬很容易就會被他激怒,從而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是在幫自己,白馬心想,我應當說些什么感謝他,可是,我又能說些什么?我們根本不是一路人。他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覺得鼻尖發酸,為了掩飾,只能埋頭猛吃。 二爺吃完了雞腿,隨意夾了些小菜,他似乎并不餓,只是一味地喝酒。隨著酒氣漸濃,他的眼神中逐漸帶上了塞外寒冬的飛雪,似乎陷入了業已逝去的回憶。 白馬吃了一成飽,先穩住心神,給二爺夾了一筷子小菜,道:“不是說你自己都沒動過這才菜么?眼下肯定餓了,別光喝酒,先墊墊肚子?!?/br> 二爺贊了一句“曉得疼人了,不枉我一路念著你?!崩^而興高采烈,就著那一碗脆竹筍和其他三兩樣小菜一通猛吃。 白馬偷偷看了他一眼,心里十分驚異,自己吃遍了這一大桌子,獨獨不喜歡那那幾樣小菜,所以方才隨意夾了一筷子給二爺。二爺聽了他的勸告,開始邊喝酒邊吃菜,滿桌子大魚大rou,他卻只吃那幾碗小菜。 要不是飽腹感太過真實,白馬就要以為這是在做夢,二爺仿佛偷偷溜進了自己的心里——若非如此,為何自己愛吃的菜他都沒碰過?他好像只是吃了一筷子竹筍,就知道自己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 白馬想著,搖搖腦袋,不太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測,他覺得更有可能的是,這人天生就跟自己脾氣相反,說不定他就是大魚大rou吃多了,就想換換口味,對菜色如此,對人亦如此,要不然青山樓中如此多的鶯鶯燕燕,他為何單單糾纏自己一人? 二爺可不知道白馬已經從菜想到了他,再從他想到了鶯鶯燕燕。 他這人遇上看著順眼的人時,無論身份地位天差地別,都沒有什么架子,只要自己開心就好,此時正輕車熟路地給白馬剔魚刺,囑咐他:“多吃點,慢點,沒人跟你搶?!?/br> 白馬不敢要他做這活計,連連說道“使不得?!?/br> 二爺卻摸了摸他的腦袋,笑道:“小孩兒長身體,都是貪吃的?!?/br> 白馬吃到兩分飽,心情里漸漸高興起來,眉毛一挑,咕噥道:“我長身體,您多吃長點兒,長膘也是一樣的?!?/br> 白馬赤色長發隨意捆作一束,露出兩只白玉似的耳朵。 二爺看不到白馬的臉,只能一直盯著他的耳朵看,反唇相譏道:“我吃來長膘,過了秋天好讓你宰來吃rou?爺的rou是那么好吃的嗎?”說罷,迅速在白馬耳朵上揪了一把。 白馬抖抖腦袋,氣悶地瞪了二爺一眼,道:“你們佛家,不是說眾生平等嗎?如此,你曹二爺跟雞鴨豬牛又有何不同?” 二爺撫掌大笑:“有意思!不過你說得雖沒錯,可那是出家人的話,二爺早些年就已經還俗,現在是個俗人。我雖沒有自視很高,可也是有底線、講原則的?!?/br> 白馬捧著他,隨口問:“敢問二爺,有什么原則?” 二爺清了清嗓子,答:“原先呢,我有三不殺:一不殺老人,二不殺女人,三不殺孩子?!?/br> 白馬覺得不對,插話道:“你上回可不是這樣說的!” 二爺哽了一下,撓撓頭,道:“噢,后來我調了一下?!?/br> 白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