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富態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道:“白雪奴少年漂亮,可也老得快,毛發旺盛不好伺候。三錢銀子,不能再多?!?/br> 老頭踢了雪奴一腳,道:“老頭子干這行多少年了,是個什么貨色能看不出來?這少年算是半個閹人,下刀的人功夫好,他既能人事又可省了你不少麻煩,聲音沒的說,毛發也不是問題。大過年的,您就給個四錢銀子吧!” “個老滑頭,成交!” 當雪奴再次睜眼,只見自己被關在鐵籠子中。馬車晃晃悠悠,身后是一堵城墻,墻上也不知寫得是什么。 他的衣服被剝掉,值錢物事一樣不剩,換了身粗布麻衣。 幸好靴子還在,靴子里的匕首也沒被搜走,只要有矯詔,父親便有沉冤得雪的一天。 籠子里還有別的少年,他伸手推了推對方,問:“這是什么地方?他們要把我們賣到哪去?” “洛陽?!蹦巧倌昴铀刮?,很有些書卷氣,問:“你睡得也太久了,吃了多少麥芽糖?” 雪奴苦笑:“整個吞了?!?/br> 那少年面露疑惑:“都這種時候了,你還笑得出來。知道他們要將咱們賣到什么地方去?” 雪奴搖頭。 那少年咬牙切齒:“模樣一般的,被賣去做苦力。模樣中等的,賣去為奴仆。模樣姣好的……” 雪奴又樂了:“我算模樣好的?” 那少年沒了脾氣:“你他媽長得……!你是不是傻的?你家大人呢?” 雪奴反倒笑了:“我一直想來洛陽,賣了又如何,你不會跑么?” 他說著話,催動體內真氣,抓握住鐵籠的大門,竟將鎖住籠子的一根細鐵鏈給生生掰斷了,“你想走,走唄?!?/br> 那少年還沒反應過來:“你……那你為何不走?” 雪奴垂眸輕嘆:“天大地大,你能跑到哪去?不是餓死街頭,便是再被人抓。若有心要逃,須得按兵不動,審時度勢。你還走不走?” 那少年神色復雜,最終還是把鐵鏈打了個結,不跑了。 雪奴想起二爺夜行萬里,出塞救援周望舒。忽然明白周望舒比岑非魚厲害的地方,就是他有朋友、有勢力、不是單槍匹馬。 他苦笑,挪到另一個角落,與那少年擠在一處取暖,問:“你喚何名?別怕,都是胡人,以后咱們相互照應?!?/br> 那少年思慮片刻,答:“我叫檀青,是鮮卑人,你?” “雪……我叫柘析白馬,羯人?!?/br> 馬車晃晃悠悠,駛向未知的將來,數十年的亂世,就在柘析白馬踏足洛陽城的這日,悄然醞釀。 第一卷 洛陽青山 第17章 春樓 洛水西來,將王都一分為二。 宮城在北,官衙府邸朱闕結隅,達官顯貴冠蓋習習;外廓城在南,四十九里七坊街沖輻輳,販夫走卒俱是平頭百姓。白日,貨郎們自天津橋過洛水,入東西二市討生計;夜里,橋上車水馬龍,王孫公卿們至南市縱情尋歡。 泰熙三年四月,鐘聲五響,朝陽飛落,繁華王都緩緩蘇醒。高大的金楸檀綴滿粉白花苞,風起花枝亂顫,街道上光影浮動。 “花魁娘子,送春納?!?/br> 春光暖透人心,青山如是樓派出花車游街,花魁娘子臨江仙在前獨領風sao,尚未開苞的新鮮少年少女在后點綴。 車上美人如云,男女皆有,透著盛世風光。車下行人摩肩接踵,有人錦衣華服,也有人衣衫襤褸,蒸騰著盛世背后的些許悲涼。 周朝自趙王收涼并二州兵權,胡漢議和通商,已出現近十七年的原初之治。故而,這車隊中有幾個胡人少年,便也不足為奇。 胡人天生顏色美,車隊里最為打眼的,是個赤發碧眼的羯胡少年。 青紗帳隨風舞,他軟軟地躺在高車上,長發披散如水波微卷,戴半張水滴形鏤空銀面具,只露出挺翹的鼻尖與薄唇,一顆唇珠鮮艷欲滴。 這胡兒年方二八,身長七尺二寸,肩寬腰窄,天生一副好骨架。因曾在塞外匈奴為奴,十余歲便被主人半閹了,渾身皮膚光滑潔白,像塊溫潤的羊脂玉。 他自小跟樂班學舞,渾身筋骨柔軟,精通七鼓,能反彈琵琶。在春樓中被調教三年,健舞能跳拓枝、胡騰、胡璇,軟舞能作長袖、白舞、折腰,樂器無一不精。 京中不少顯貴都看過他的舞,知其雅號為“點絳唇”。 馬車轔轔,招搖過市,留下漫天香風花雨,珠落玉盤似得琵琶聲繞梁不去。點絳唇一對灰綠鹿眼波光流轉,病病怏怏惹人憐愛。 然而他心中卻慪得慌,不住抱怨:“餓極餓極,愣頭青!什么時辰了?今天不會又沒飯吃吧?” “剛過午時,你餓死鬼投胎?”鮮卑少年將腦袋從紗帳外探進來,他眉眼濃黑,面容英俊,靠坐在花車外緣,撥弄一把金鑲玉的豎琴,“我說白……點絳唇,你又亂喊什么?馮掌事晚上將你吊起來打?!?/br> 原來,這輛花車上的兩名少年,便是白馬與檀青??蔀楹舞衔霭遵R剛擺脫了雪奴的蔑稱,又得了個滑稽可笑的“點絳唇”? 卻說永初二年正月,他好不容易逃離山洞,在云山邊集因貪吃麥芽糖被人販子迷暈,四錢銀子賣給中原行商。 馬車晃晃悠悠三四日,自關西至洛陽,穿過洛南定鼎門,進入暈著脂粉氣味的花街宜人里。 那夜漫天飄雪俱是粉紫,面容姣好的少年少女被驅趕下車,脫光衣服任人挑選。 白馬和檀青年紀相仿,一個明秀,一個英挺,被賣至城里最富盛名的春樓——青山如是樓,作了賣藝的倡優。 來春樓的人里頭,不是風雅客,便是附庸風雅的,老板拿了一卷詞牌名,挨個給樓中的倡優妓子作號。 入了青山樓,便只許稱號,再不能提起自己的名。如此,柘析白馬便換做點絳唇,檀青則為青玉案。 白馬大字不識一個,根本不覺有異,但檀青是個讀書人,可難受了好一陣。然而難受過后,日子仍要繼續,被抓、被賣、受訓。 韶華易逝,轉眼三年過去,兩人相互照應已是親如兄弟。 白馬無力地掃了把琵琶,道:“將來要讓咱們做皮rou買賣,再如何打,也就是嚇唬嚇唬你。想我在匈奴的時候……不想提了,腹內空空,男兒膝下什么也沒有,點什么鬼的名字?!?/br> 他雖已十六,卻因身有殘缺,嗓音未如同齡少年般發生變化,仍舊清冽干凈,透著股雪水的涼意。用著抱怨的語氣,也能讓人聽出柔軟的委屈,看似天生就比別人更弱氣。 檀青手中琴弦少撥一根,嚇得不輕:“呀!你說老馮聽到沒?” “別自己嚇自己,他又沒長著狗耳朵?!卑遵R靠在憑幾上,琵琶掃掃停停,“一弦錯,誰人能聽?” 檀青視線游移不定,道:“方才那人看了我一眼?!?/br> “看你的人多了,不看才奇怪?!卑遵R沿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一個白蒙蒙的影子。 檀青:“他本來沒看,彈錯才看的?!?/br> 白馬餓得手抖,琵琶“錚”地彈多了個音。 那白影瞬間回頭,遙遙朝著花車望來。 白衣玉冠,三尺劍,白馬心跳漏了半拍,琵琶脫手而出。 幸而檀青眼疾手快撈住琵琶,嘲道:“還道你不擔心?!?/br> “周……你說什么?”白馬迅速接過琵琶,重新開始彈奏,“我是餓得頭暈氣短出癔癥了,除了晚飯,再沒什么可擔心的?!?/br> 說罷,垂眉斂目,眸光瞬間黯淡。 花車顛簸,如乘小舟于風浪大海,載沉載浮。 檀青面色凝重,低聲道:“虞美人跳樓那日,正好十四歲。按樓里規矩,先向恩客展藝,繼而拍賣初夜——價高者得??稍敢鈱﹄r兒下重金的,哪有善類?當夜,她沒法忍受,便從三樓一命嗚呼?!?/br> 白馬掃弦,想起他與檀青被買來的那日。十四歲的虞美人,漂亮得如同新鮮紅石榴。 可她偏就在眾人面前,從三樓跳下,摔得腦漿子都流了出來。 第二天,雕欄仍是雕欄,屋檐瓦頂的金粉,仍舊反射著熠熠日光。 “不怕,哥幫你想辦法?!卑遵R抬腳伸過頭頂,腳尖輕勾,將青紗帳放下,“大不了逃出去,我可是逃過幾千里的人?!?/br> 檀青“嘿”了好長一聲,鉆出帳外,隨口道:“這話你三年前就說過,可一年又一年。你說你幾千里都逃了,怎會受困于青山樓這幾里地?定是騙我的?!?/br> “你只消練好哥教你的功夫,其余的,自然是哥我自己來打點,不必掛心?!卑遵R老神在在,凈占著檀青的便宜,然而慵懶的笑容中卻深藏著幾絲憂慮。 “去你的!咱們不陪睡,賺不到幾個錢。你遇到的達官貴不少,人要給錢、贖身,你卻都婉言相拒。你到底要什么?”檀青想不明白,看白馬那副懶散模樣,搖頭嘆道:“算,看你那繡花枕頭的德性,還是等哥哪天發達了,回……回不了鮮卑,帶你逃到江南去罷?!?/br> 白馬聽到“江南”二字,突然愣神,笑而不答。 花車慢慢悠悠開過,兩個騎馬的游俠兒也從車下走過。 “小云,美人有你哥哥好看?”二爺扔了顆碎銀,打在身邊人的太陽xue上,拖長了聲音喊。 “去你的!”周望舒回頭,策馬揚鞭抽在他身上,笑:“箜篌彈得不錯,琵琶像要殺人。走!早把事辦完,你早回溫柔鄉?!?/br> 黑白兩匹駿馬,馳向宮城中。 事實證明,檀青并非杞人憂天。 青山如是樓只養三種人,一是賣身的妓子,二是賣藝的倡優,三是賣力氣的掌事、打手和其余雜工。 當然,春樓也遵循大周律。入樓時,各自報上生辰八字,刻成木牌掛至后院的梧桐樹上。男子年滿十六、女子年滿十四才算成年,賣藝的倡優若成年時尚無人贖身,便會被拍賣初夜,而后淪為風塵妓子。 白馬心眼多,當初為掩藏身份,報八字時故意說小了整整一歲。 檀青生在五月初六,比他大半歲多,故而游街后一個月,便是他展藝賣身的日子。 兩個少年同住,趴在窗邊煩惱。 小院里的金楸檀高大,花枝正觸到窗框,他們滿心怒氣無處釋放,有下沒下地揪花苞。 “賣了是死,賣不了是生不如死?!碧辞嘈闹斜揪陀魫?,可現在,連賣身這事也進展得并不順利,“不如,我們現在就逃?” 周朝開國時,武帝分封諸侯九十余,世族門閥無功受祿。此時執政的周惠帝,是個公認的庸君,任由國丈謝瑛逼走托孤重臣,為朝臣們加官進爵以拉攏幫派。洛陽城里遍地王侯,財寶布帛堆積如山。 世風侈靡,朝政腐朽,時人皆以陰柔為美。 檀青英挺俊秀,精通音律,倒像是個翩翩濁世佳公子。但客人很少買賬,莫說贖身,初夜能否賣出高價還未可知。 “受訓兩年,賣藝不過半載,你彈琴唱歌連個笑臉也不給,在樓里都吃我的用我的,逃出去拿什么過日子?”白馬掐著太陽xue,像是眼皮極重,快要抬不起來了,“更莫說那些雜役個個能打,掌事又成天把你盯死?!?/br> 檀青翻起白眼,活像條離了水的魚,氣得話都說不清,“我是、是……絕不可去賣、賣……總之就是不行!” “人若只知逃跑,總要走到絕路?!卑遵R忽然睜眼,指尖發力,電光火石間已把整個花苞揪下,正正彈在檀青腦門上,打趣道:“橫豎要賣,不如博個高價,自己能多存點錢?!?/br> 檀青扯著頭發滿地打滾,大喊:“啊啊啊——我不去!”他幾乎陷入癲狂,直接張嘴把花苞吃了。 白馬兩腿一蹬往地上倒,跟他一起打滾:“你差不多得了!若實在不行,燈一吹換我上,瞧你那點出息?!?/br> 手下人賣不了好價錢,莫說自己日子不好過,更過不去樓主那一關,馮掌事為此cao碎了心。 白馬安撫了檀青,兩人商議后,便主動請纓為跳舞他助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