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他使勁一把推開乞丐,系好包袱轉身就走。 那乞丐沒想到雪奴看似柔弱,手勁卻如此大,被他推得一個踉蹌,在原地單腿跳了好一陣。 雪奴心中正得意,卻不知那乞丐何時跑到他身前去了,雪奴一腦袋撞在乞丐胸口上,當即眼冒金星,只覺這人穿著鐵甲鋼盔。 “你到底要干什么?!”雪奴不愿再忍,抽刀出鞘,沉聲威脅道:“你既醉酒又肚餓,偷了我的東西,我可憐你、不與你計較了。若再胡攪蠻纏,休怪我刀下無情?!?/br> 乞丐聞言,臉上浮現出極夸張的驚恐神情,八、九尺高的大漢縮在地上瑟瑟發抖,抱頭哭喊:“大俠饒命!不要殺我!” 集市上來來往往的人,都朝著兩人望了過來。 乞丐來勁了,不住大喊:“救命!救命啊,殺人啦——!” 圍觀者甚眾,雪奴羞憤難當,連忙把刀收起,一腳將瘋乞丐踹翻在地,朝著餛飩攤跑去,喃喃道:“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恰是戌時二刻,餛飩攤上吃客寥寥,雪奴長舒一口氣。 “老板,來碗純rou餡的餛飩?!?/br> “好咧——!您坐好了,我給您端過去?!?/br> 雪奴點頭道謝,找到角落的空位,背對人群坐著等待。抬頭,漫天星河如瀑;回首,萬家燈火輝煌。他不禁感嘆:“今日怎么如此熱鬧?” 店家將餛飩擺在桌上,笑答:“今天可是元辰節呢?!彼樟搜┡腻X,順口說了兩句吉利話。 雪奴很久沒過節了,問:“元辰節?” “孟喜月的第一日,一歲節序,此為之首?!?/br> 人未到、聲先至,酒氣撲面而來。先前那醉醺醺的瘋乞丐,不知何時已坐在雪奴身旁,大掌在桌上一拍,那餛飩碗便“咻”地滑到他面前。瘋乞丐毫不客氣,舀起一個便吃:“呼!好燙!你怎知我愛吃純rou餡兒的?” “你怎么還死皮賴臉地纏著我?!” “我吃我的餛飩,與你何干?哎,餛飩真好吃?!?/br> 雪奴撲到桌上,雙手抱住陶碗想將餛飩搶過來。然而那乞丐力氣奇大,他既搶不動、又不好意思收手,兩人一陣僵持。 瘋乞丐眼睛骨碌碌轉了一圈,仰頭哈了好長一口氣,雪奴不明所以,還道他要放棄。 不料,他竟……竟朝碗里做了個吐唾沫的動作! 雪奴嚇得瞬間松手:“你惡不惡心?!” 瘋乞丐哈哈大笑,將碗推到他面前:“給你給你,別客氣啊。我沒有真的吐進去,你嘗嘗就知道?!?/br> 即使那乞丐根本就沒有吐口水,雪奴見了他的動作,哪里還會再吃?!他算是明白了,這人是有意糾纏,只得認命喊道:“店家,再給我來一碗餛飩!” 瘋乞丐伸手比出食中二指,樂呵呵晃了兩下:“兩碗!” 雪奴既氣又怕,挪到小桌對角的位置,偷偷抬眼打量對方。 這瘋乞丐短發及肩,滿腦袋凌亂卷翹,像是常年不曾清洗??勺屑氁磺?,又會發現他身上干干凈凈,甚至帶著股脂粉香氣?八尺壯漢佝僂著吸溜餛飩,說不出的滑稽??伤嫔嫌迫蛔缘?、極為滿足,仿佛是在吃什么山珍海味。 “來嘍——” 雪奴正看得出神,店家又擺上兩碗餛飩。 “店家,這味道比二十年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悲偲蜇⒄胧惯M嘴里,再搶一碗,立即開吃,“我的!” 店家須發皆白,聞言頗感驚訝:“客官莫要說笑,二十年前,你才多大個?” 瘋乞丐:“我七歲時頭次出塞,在你這吃了碗救命的餛飩?!?/br> 未料,店家竟記了起來:“咸寧二年,洛陽瘟疫,出塞的人很多。但我記得你,你騎了匹白馬,餓倒在我攤前?!?/br> 瘋乞丐笑道:“是了!捐身赴國難,來參軍的?!?/br> “你二十七?”雪奴踹了他一腳,沒好氣道:“怪不得臉皮忒厚。我付的錢,如何就成了你的?” 瘋乞丐抱起陶碗把湯喝光,沖雪奴咧嘴笑。 雪奴被他看得如坐針氈,忍不住抬眼瞪回去。 瘋乞丐是黑發黑眼的漢人,輪廓卻極深刻。他雙眉如刀,下巴上留著青皮胡,即使形容狼狽,也能看出是個極英俊的人物。最令人驚異的,是他的眼。普通人若是好酒貪杯,多半雙目渾濁,可這人瘋瘋癲癲,眼睛卻明亮如星。 只這一點,便能在蕓蕓眾生中顯出不凡,真是奇也怪哉! 雪奴打了個激靈,被他笑得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抱起陶碗背對這瘋乞丐,小老鼠似的咀嚼吞咽。 他將最后一個餛飩舀起,張嘴欲吃。 瘋乞丐突然并起食中二指,在雪奴背后輕點兩下。 “你對我做了什么?”雪奴登時無法動彈,被瘋乞丐雙手掌著肩膀,轉了個方向,大罵:“你這么大的人戲耍一個小孩子,還有沒有廉恥了?” “最后一個,是最好吃的?!悲偲蜇⒛X袋伸過來,揪著雪奴的勺子,將餛飩吞下,明知故問:“這餛飩是你的?” 雪奴幾乎要崩潰了:“我出的錢,我出的!” “你的錢?” “我的!” 瘋乞丐在雪奴身上四處敲敲打打,對著他的頭巾吹氣:“你喚何名?倒是應我一聲啊?!薄秃孟裱┡亲儜蚍ǖ?,能從帽子里吹出個兔子。 雪奴崩潰了:“你就是來找事的對吧!” 瘋乞丐取出雪奴的錢袋,繼而坐回原處,抬腿架在他大腿上。冰天雪地,他連鞋襪都不穿,腳踝卻是熱的。加之渾身肌rou虬結,雪奴知道,這是個練家子,內力深厚不畏寒冷。 “你也是個窮鬼?!悲偲蜇醒笱蟮貙㈠X袋倒空,對著銀子細細查看:“這錢哪兒來的,嗯?” 雪奴心跳漏了半拍,這人在自己買刀時候,就看出銀兩不對勁!他眼力太好了,他一定是來找周望舒的?他們是敵是友? 雪奴心中回轉兩次,答:“撿來的,全都孝敬給你?!?/br> “你二爺可沒那么容易上當,從實招來!”瘋乞丐嗤笑一聲,手指勾了勾雪奴的下巴,明明是威脅,眸中卻帶著笑意。 他挨得近了,見雪奴雙眼灰綠,唇紅齒白,不住感嘆:“還是個小美人,藏頭露尾做什么?莫非在干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你!” “你舌頭打結?只會大吼大叫,‘你你你’的,沒半點風情?!?/br> 二爺鸚鵡學舌般嘲弄著雪奴,順勢扯下他的頭巾。 空中新月如鉤,漫天大雪紛飛,橘色的燈火交相輝映。餛飩鋪子冒著裊裊白煙,街頭巷陌人來人往,交織出一幅極溫馨的冬日夜景。 雪奴微卷的赤發散落,整個人被朦朧的火光籠罩,灰綠雙眸漾著翠而不妖的春水。 其中星星點點,都是世間的光明。 “你……要開光么?” “什么?叔,錢是我從一個白衣劍客身上偷的。他被三個黑衣人圍攻,受了重傷,我便悄悄摸了他的錢袋。后來他向西北方逃走,你若現在去追,應當還來得及?!?/br> 二爺本已看得愣住了,卻被這聲“叔”給嚇醒了,一手摸在自己的青皮胡茬上,“別叫得那么親熱,老子才二十七?!?/br> 說罷抬手,在少年身上輕點兩下:“要說實話才行?!?/br> 雪奴被他解開xue道,如釋重負,問:“我可以走了吧?” “砰——!砰砰砰砰!” 遠處突然傳來一聲爆響,繼而是接連不斷的巨響。少年郎們嬉笑打鬧,從兩人身后跑過,帶著濕冷的火藥氣味。 “放炮竹啦!過新年啦!” “爹!娘!回家啦——!” 雪奴怕遲則生變,道:“行了么?我就住在鎮上,爹娘若還不見我回家,定會帶人來尋。我想,您定還有要事在身?!?/br> 天際炸裂的煙花,倏然綻放,瞬間消失。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倍斕ь^仰望,一掌扣在雪奴頭頂,抓著頭發將他拉至面前,眼神游過他的眉梢眼角、鼻尖唇峰,嘆:“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雪奴眼中映出二爺的影,他的嘴唇干澀、眼睫顫動,眼神中有一團冷火,兩人便如此相對而視。這一眼,是秋去春來,是滾滾紅塵中早已故去的深情。 他忍不住問:“你在看誰?” 二爺聽見聲音,如遭雷擊,連忙將雪奴甩開,有氣無力地答道:“不行,你得跟我去……嘿!你這小兔崽子!” 雪奴可不懂什么深情,覷到機會立即抽出雙刀。 他本可用那招鋒霜影雪一擊突襲,想到這人身份不明,若讓他發現端倪,說不得會連累周望舒。 故而這一擊,使的是從阿九那里偷學的拜火教雙刀。 刀路詭譎,鋒刃直劈二爺面門。 二爺是個內力深厚的練家子,他縱使酒醉、反應仍舊極迅速,僅用雙指拈著塊碎銀,“鐺鐺”兩下便擋去雪奴的速攻,不止借勢化掉對方力道,反將內勁蘊在碎銀中,對準雪奴的兩處要xue猛擲。 雪奴不懂點xue,只是不愿被打。他瞬間催動體內真氣,無師自通地將氣勁渡至刀身,勉強擋住那兩粒碎銀。 只聽“鐺鐺”兩聲,碎銀帶著火光飛出。 一粒打穿桌面,直將地上的石板砸出個小洞!另一粒彈在二爺胸前,將他的大佛珠打爛一顆,其余珠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二爺痛不欲生,雙手抱頭大喊:“拜火教妖人,你賠我珠子!” 二爺的行為令雪奴大為吃驚——如此關鍵時刻,這瘋乞丐竟不顧對手的刀鋒,趴跪在地,去撿他那滾得到處都是的珠子。然而更令他吃驚的是,這瘋乞丐如何就認定自己是拜火教的妖人了? 雪奴滿心疑問,卻知道機不可失,且自己根本不是二爺的對手。想起他曾在白頭鎮上求人救命而不得,便知危急時刻是不能仰仗他人出手相救的。 畢竟這天地間,哪有這么多周望舒? 他扯起嗓子,大喊一聲:“誰的錢袋掉了?好多的——金子!” 眾人蜂擁而至,小小的餛飩攤瞬間被圍得水泄不通,二爺則遭人踩來踩去,險些被扒了褲子。 雪奴哈哈大笑,抓起包袱撒腿就跑。 漫天煙花開開落落,黑色的天幕上,五光十色的光點被拖成細長的彩帶,絢爛、瑰麗。 雪奴朝著周望舒的方向狂奔,置身風霜雨雪,穿過蒼茫雪原,天地間的蕪雜,仿佛都被他甩在身后。 雪奴憋著一口氣,跑了大半晚,終于回到云山腳下,又累又困,腹內的餛飩早被消化干凈。 更莫說這碗還少了一個,他沒頭沒腦地想著,不禁“呸呸”兩聲,直覺那瘋乞丐太也晦氣。 他坐在背風的大樹上,準備休息片刻,從包袱里掏出一個油紙包,打開,是兩根木棍串起的拉絲麥芽糖。橙黃晶瑩的軟糖已被凍硬,然而聞到甜味,少年還是口水直流。 這是我給周望舒買的,雪奴想著,心生歡喜,我總算能報答他一次了。 “我這十幾年,一直填不飽肚子?!毖┡珜χ溠刻钦f笑,偷偷從上面掰下一根細糖絲,捏在指尖,伸出舌尖輕舔,又笑,“若是去到江南,便不用愁啦?!?/br> 然而,他話音未落,后心忽然被一顆石子打中,整個人朝下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