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然而就是在這瞬間,外頭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四尺劍原來是佯裝離去,半道折返,使盡全力刺入了最后一劍。 寒鐵生生從雪奴手臂上擦過,雪白的大臂皮開rou綻,鮮血汩汩冒出。周望舒按劍欲起,卻被雪奴制住——狹小的空間內,他借著筋骨柔軟,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曲起長腿,腳尖點在周望舒左肩胛上,咬牙朝他搖頭。 斬馬刀等得不耐,發出一陣爆笑,喊道:“你哈哈哈哈!你那模樣太滑稽了!稚子帶著個廢物,還能把天翻過來?” “那阿九兒時呢?”四尺劍將長劍慢慢推入碎石壁,直至其整個沒入。 洞中的兩人俱是屏住呼吸,不敢有絲毫動作。 四尺劍終于緩緩向外撤去。 疼痛伴隨著刺骨的冰寒,雪奴覺得,劍鋒幾乎要割到自己的骨頭上了,他踢起散落在地上的衣袍,墊在自己與碎石壁間,順勢抹去劍身上的鮮血。 “神神道道的。老七,你走是不走?”斬馬刀完全沒了耐性,說罷便走。 鮮血順著雪奴的胳膊流下,慢慢浸出石縫。 四尺劍背后的雪地,被血水染出了一道隱約的殷紅痕跡,他若有所覺地回頭查看。恰好日落西山,夜幕降臨,看不出任何異常,他不得不強壓住疑心,道:“走?!?/br> 周望舒見雪奴手腳、鼻尖俱是通紅,盯著他灰綠澄澈的雙眼,勸道:“你不必如此?!?/br> “別……說話……”雪奴額頭冒汗,胸口卻凍得青紫,連話都說不好了。他搖了搖頭,朝外跑去,繼續接雪水給周望舒洗胃,“他們、他們都……死了,周大俠,你不要死?!?/br> 如此約莫重復了三四次,周望舒吐出鮮血,總算是得救了。雪奴如釋重負,笑著笑著慢慢倒下,像一片雪花落在地上。 周望舒伸手探在雪奴額頭,只覺得火燒般guntang。然而他這時根本無力動作,只能先撕下里衣為雪奴包扎大臂,再將他濕透的衣帽鞋襪全部脫去。 “柘析……白馬?!币娝竽_掌上一個大大的“奴”字烙印,周望舒的動作忽然停住,伸出食指,隔空在凸起的疤痕上比劃數下,又看了一眼雪奴的睡顏,“胡人?!?/br> 哐當一聲,一把質樸的匕首從雪奴靴中掉落,周望舒不覺有異,隨手撿起放在身旁。他以兩指拈著雪奴的束腰革帶,見半塊碎玉從袋中露出,便用食指輕輕推了回去。 最終,周望舒卷著一件狐裘披風,將雪奴抱在懷中降溫發汗。 雪奴又夢見自己第一次逃跑被抓時的情景,孫掌事把他提到牢房中,看匈奴人活剝逃奴的整張人皮。他把所有能吐的東西都吐了出來,又在雪地里跪了一日,饑餓摧折人心,令他恨不得馬上死去。 “爹,我好餓?!?/br> “什么?” “周大俠?”雪奴悠悠轉醒,嚇得彈了起來,大叫一聲,“我、我、我,我不是有意冒犯!” 周望舒將他拉了回來,用披風裹好,道:“小心著涼?!彼f話時,語調沒有什么起伏,完全不似關心人的模樣,倒像是問對方“吃了沒有”。 不過雪奴還是受寵若驚,他甚至有些驚慌失措,試探性地問:“我睡了多久?是不是耽誤您的事了?抱歉,我……” “一天一夜,你很好?!敝芡鎳@了口氣,只是雪奴,道:“應當道歉的是我。當晚我發現異常,推測下毒者必定在部落附近暗中觀察,故而獨自離開,正巧遇上這三名天山來客。事出突然,我未能顧及到你,抱歉?!?/br> 雪奴使勁兒搖頭,暗中觀察周望舒,見對方神色無異,應當是真的沒有因為自己的昏迷誤事而生氣,才暫時放下心來。他心里也明白,自己平平無奇,在周望舒眼中是個無足輕重的路人,他離開時只怕想都沒有想到自己。 雪奴尋回自己的衣物,將匕首插進靴中,不露聲色地摸了摸革帶側袋中的玉石,繼而笑道:“我又不是你兒子,哪能事事仰仗于你?你本就無須理會我,能讓你掛心片刻,我也應感恩戴德?!?/br> 逝者已矣,此種無奈他經歷了太多,又因近日大起大落,對人世無常有了新的體悟,不得不更加豁達一些。心中藏著深仇,眼里卻有光明,才能在重壓下繼續生活。 “我們走么?我只求跟著您走到關內,便自己去尋個生計?!毖┡┲硗辽っ\子,小臂小腿束上皮革護具,腰圍一條手掌寬度的皮帶,其上系著些漁獵用具。 周望舒看著他稚嫩的面容與跟年齡不符的沉穩神情,忽然說了一句:“你跟我回江南?!?/br> 雪奴目瞪口呆,聽周望舒咳了一聲,略不自然地說:“江南氣候好些,捕魚打獵都能吃飽?!?/br> “真……真的?”雪奴的肚子發出一聲巨響,高興得不知所措,“那我們現在就走吧?我還從沒去過中原,去父親……”他說著話,忍不住向外走去,繼而有跑回來,在原地轉了好幾個圈兒。 周望舒看向他,眼帶疑惑。 雪奴差點說漏嘴,連忙將話頭拐過來,道:“父親一直說,中原是個好地方,那兒的稻子一年收三季,人人吃穿不愁?!?/br>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敝芡鎿u頭嘆息,問:“你知,何謂國難?” 雪奴記得分明,這是他第二次提出此問。他心想,周望舒看樣子不過二十出頭,若有心結,自然是在上一輩??纱笾芙陙盹L調雨順,沒有什么外族入侵,自然就沒有國難。他是江南人,而江南舊屬東吳……是了。 雪奴脫口而出,問:“你是東吳孫氏的后人,想借樓蘭秘寶來復國?” 周望舒倒抽一口涼氣,面色凝重地望著雪奴。 雪奴以為自己猜對了,卻不想周望舒突然笑了起來,無奈道:“你懂得倒多?!?/br> “好了!我知道自己沒什么見識。咱們還是趕緊行路吧!”雪奴臊得小臉兒通紅,不得不轉移話題,趕緊把這篇揭過去。 周望舒卻沒有動作,道:“只怕眼下還走不成,白馬,我的腿摔斷了?!?/br> “是那夜滾下山時摔得?周大俠,我,對不起?!?nbsp;雪奴想起當天晚上,周望舒抱著自己滾下山腰,迅速逃離三人的圍攻。當時他只覺得天旋地轉,山上一團火光,晃晃悠悠不停閃動。 而周望舒即使摔斷了腿,看起來也是不痛不癢,令雪奴更加欽佩。 隨后,兩人換了處背風的山洞,在荒山野嶺中暫時安頓下來。雪奴用風蝕的石頭打磨出薄石板、石鍋,架起烤架等等,撿來干草樹葉,在山洞中搭了個簡陋的帳篷。 游牧民族的天賦盡顯,令周望舒都有些吃驚。 雪奴做完這些,便抱來一堆柴禾,讓周望舒用劍削成木板。他盯著對方的劍,好奇地問:“小瘸子常說寶劍都有名姓,它叫什么?” 周望舒:“此劍名為‘望舒’?!?/br> 雪奴恍悟:“劍以你為名?” 周望舒眼神閃爍,低聲道:“我以劍為名?!?/br> 雪奴點點頭,心想,周大俠的父母當是愛劍成癡,否則誰會為自己的孩兒取個如此兇煞的名字? “小瘸子?”周望舒半躺在帳篷里,手中動作不停。 雪奴盯著劍客帶著薄繭的大手,道:“劉玉,他是南匈奴的質子。被烏達設計墮馬摔斷了腿,李夫人就把我弄回去,給他當代步的畜生?!?/br> “不可自輕自賤?!敝芡鎸⒛景暹f給雪奴,又問他:“你們被抓了多少人?” 洞中點著篝火,暖意襲人。但雪奴并未就此頭腦發昏,他知道周望舒是在探聽情報,便答:“我當時年幼,只記得有許多人?!?/br> 周望舒繼續削木頭,問:“有一對姐妹,你可有印象?” 雪奴心想,周大俠是個好人無疑,但我這事越少人知越好。料想他是從叔叔口中探聽到了消息,叔叔若要為我掩藏身份,所說的話當是半真半假。 他想罷,也不繞彎子,答:“羯人不多,我記得確有一對姐妹,她們的父母俱是羯人,故而兩人都生得赤發碧眼??上Ш髞砀赣H死了,母親守寡,又與一個中原人生了個黑發黑眼的兒子?!?/br> 這回答印證了周望舒心中猜想,他長舒一口氣,問:“他們都如何了?” 雪奴想了想,道:“小的約莫是被賣了,那名婦女被烏珠流……玷污,沒能挨過冬天。她的尸體被扔在雪地里,跟……我娘一起?!彼褐谱刃牡谋?,然而真情流露無法自制,只得加了句“跟我娘一起”,以掩飾自己目中的熱淚。 周望舒:“我不該問你?!?/br> “我三歲便學騎馬,五歲時,小馬駒摔斷了腿,大人都說沒法治了,我卻不肯??尴蛘夷赣H求救,便見她如此為馬駒接骨療傷?!毖┡珡闹芡媸种薪舆^木板,半跪在地上,拿著木板在他腿上比劃。 “我是馬?”周望舒失笑,不料雪奴手上突然用勁一勒,他猛然吃痛,雙眼一瞪,跟只被踩了尾巴的貓。 雪奴莫名地覺得,這樣的周大俠竟少了一份仙氣、多了一點人味,大著膽子調笑道:“我的手勁大,比不上周大俠家中的如花美眷吧?” 周望舒不解,反問:“如花美眷?” 雪奴揚了揚下巴,道:“你懷中藏著個香噴噴的小銀球,我見李夫人也有,不是女人用的么?” 周望舒將小球從懷中取出,揭開包裹其上的繡花方巾,便聞暗香撲鼻。球體長短不及拇指,自中部分為兩半,可隨意開合、扣緊,球頂則勾著根細長銀鏈,正是王親貴族的女眷們,最愛使用的小香球。 周望舒搖頭道:“銀薰球,是家母親手所制。荊州的山梅花,她每年六月都去山中采擷?!?/br> 雪奴恍然大悟:“難怪我初次見你時,便覺得你似寒梅臨雪,原是有股幽香。你母親定是個大美人?!?/br> 周望舒搖頭,不語,額前冒出冷汗。 雪奴為其包扎好傷處,便將披風蓋在他身上,見周望舒始終面無表情,似乎斷骨的事情也是不痛不癢,忍不住羨慕,道:“您真厲害,傷不重,很快就能好?!?/br> 大雪封山,人跡罕至,轉眼便已過了一個月。 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縱使周望舒武功再高也無法違背這自然規律。此時,他仍舊半躺在地上,曲起一條腿堅持打坐。 雪奴天光未亮便外出打獵,在封凍的山澗旁去皮放血,回到山洞將獵物放上烤架。再去撿些白雪回來化成水,讓周望舒擦拭身體,凈面漱口。 周望舒脫下錦衣白袍,他的皮膚白凈健康,渾身肌rou緊實,緊繃的背脊跟獵豹似的優雅漂亮,胯間那物因突然受冷而勃起,也是雄偉異常。 雪奴想到自己身上最丑陋的地方,更覺羞愧,根本不敢直視對方。 周望舒擦好了身子,穿上衣服,與雪奴圍坐在篝火邊,問:“這幾日都是傍晚回來,可是獵物難找?” 雪奴將烤野兔撕開,放在洗凈的樹葉上,遞給周望舒,“前幾日,野兔都還肯出洞吃草,現越來越冷,真是好難才逮到?!?/br> 周望舒身上有傷,加上身形高大,縱使再多幾只兔子也是吃不飽的。 雪奴雖餓得肚子咕咕叫,卻還是將大部分都給了他,自己只留一小條兔腿,細細啃咬咀嚼。 周望舒想了個辦法,道:“你去找些樹枝來?!?/br> 雪奴立刻撿來一堆樹枝,靠坐在周望舒床邊,側頭望他,問:“做什么?” 當地一聲,周望舒懷中的銀薰球落在地上,他愣了愣神,不小心被樹枝刺破指尖。指尖滴出一顆血珠,他趕忙撿起小球,繼續編織,道:“做幾個鳥籠子放在外邊,灑上些炭火堆邊掉落的食物碎屑 ,等雀鳥自投羅網?!?/br> “你真聰明,什么都知道?!毖┡蓻]做過這等精細活,明明是學著周望舒的模樣,也清楚他每個編織步驟,但手指就是不聽自己使喚,。 周望舒接過他手中的東西,三兩下編好,再遞給他,道“仇恨不值得拿起,不容易放下?!彼涿畹貒@了一句,其后便不再言語。 洞中幽靜,只有樹枝摩擦的沙沙聲,聽得人耳朵癢。 第13章 臨行 鳥籠捕獵緩解了兩人的食物危機。 然而,隨著天氣轉冷,山里的動物徹底沒了蹤跡。雪奴怕周望舒覺得自己沒用,不敢以實相告,只好背著他烤制獵物,再將rou塊切成細條,裝在兩個用樹葉卷成的小筒里——其中一個先墊些撕碎的樹皮,故而表面看來,兩人吃得都差不多。 只是到了半夜,雪奴必然會被餓醒。他腹內空空,鳴聲如雷,根本無法入眠,更怕這響聲將周望舒吵醒,只好像在匈奴大營時一樣,不聲不響地爬起來,跑到山洞外頭練功“充饑”。 雪奴先前修煉的,是父親所傳的佛門心法。 其實,說佛門并不貼切,他只是從劉曜口里聽得一句調侃,道這口訣像是佛經。說傳授也不貼切,他不過是偶然聽得幾回后記在腦中,再于天山飛雪下數十個凄冷寒夜中,獨自跌跌撞撞地摸索著練習罷了。 幸而雪奴悟性極佳,雖修習日短,體內仍凝出了一股極細的真氣。 此時,他回憶著老麻葛所授的《光明神訣》,反復嘗試開啟氣海、運功催動真氣,起先數十次總是不得其門而入??裳┡⑽椿倚?,專心地與功法進行較量,到后來竟連饑餓與寒冷都拋諸腦后。他正凝神屏息地進行第十五次失敗后的又一次運功,忽然腦中靈感乍現,仿佛有一扇石門訇然中開,氣海里鎖住的所有真氣猛然迸出。 溫涼如水的佛門真氣,熾熱如火的光明真氣。 兩股氣息相互碰撞,水火不容。雪奴對此始料未及,被逼得生生吐出一口鮮血。他忙不迭地刨土把血跡掩埋,同時向洞中探頭探腦地觀望,見周望舒面色安詳仍在夢中,這才松了口氣。 雪奴隨意抹了一把嘴角,竟還要繼續練功。 他心中感慨,《光明神訣》果然與自己先前所練的佛門心法天差地別。佛門武功莊嚴深厚,均是自外而內。先與萬物合一,將天地間的真氣凝聚于手掌,再流轉周身,最終匯聚于丹田、沉入氣海。拜火教的功法則奇巧詭譎,是自內而外。先將所有的真氣納入丹田,再運功打開氣海,通過修煉,令真氣與自身合同,最終達到隨心所欲。 這回,雪奴首先全力控制好氣海的開合,繼而放出少量真氣用于修煉,感覺真氣緩緩流過周身,如同光明普照,饑餓感也逐漸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