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有何賜教?”周望舒的聲音與冰雪一樣冷。 “約在半夜,擾人清夢?!笨諘绲慕质?,十字路口只擺了一張方桌,手持驚堂木的說書人獨自坐著,“老朽自知命不久矣,萬望見諒?!?/br> 周望舒點頭,“請講?!?/br> 說書人“梆”地一拍驚堂木,笑道:“卻說原初六年十月初五,匈奴將領烏珠流,親率八萬大軍攻打玉門關。大周朝的前鋒趙楨,領五千白馬軍沖鋒在前,帶三萬趙家軍出西門與敵交鋒;鎮西大將軍趙鐸身中毒箭,堅持親率兵兩萬駐守東門。你知,他防得是什么?” 周望舒冷哼一聲,道:“趙王梁倫駐扎在云山東麓,后半夜烏珠流撤兵,他便領十萬幽州軍,全殲 了幸存的兩萬趙家軍?!?/br> 趙氏父子西出玉門抵御匈奴鐵蹄,還需分神向東,時刻提防著大周朝那利欲熏心的王爺,對忠臣良將們陰謀算計。 說書人哈哈大笑:“趙氏父子軍神在世,以弱勝強并非難事。東面,有曹三爵帶一千白馬軍前來增援,以他的武力,萬軍叢中生擒梁倫,根本不在話下?!?/br> 此話一出,周望舒若有所悟,問:“曹三爵手下白馬軍中有jian細?” 烏珠流撤兵,西面不再有威脅。北面的鮮卑仍在內亂,根本無暇他顧。南面青山延綿,荒無人煙。東面既是梁倫所在的方位,也是曹三爵帶兵增援的來向。 問題,必定就出在東面。 梁倫不是趙家軍的對手,若是正面交鋒,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全殲對方,他定然使了什么陰謀,比如說,jian細。 然而西線戰事吃緊,軍中將士不可能與外人聯絡,如此想來,便只能推測——曹三爵從東面帶來的一部分白馬軍中出了jian細,他可能是趙氏父子的親信,連夜出逃、輕裝簡行,先于大部隊到達云山,再與梁倫接頭,偽造書信、假稱增援。 若真相如此,那么一切都說得通了! “書,說完了?!闭f書人卻不答,收起驚堂木,仰頭長嘯——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br> “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br> 他雙手在兩側滑動,原來早已沒了雙腿,坐在簡陋的輪椅中。木輪轉動,白頭說書人顫顫巍巍沒入黑暗中,吟詠著一首《白馬篇》。 周望舒緊握長劍,聲音提高了許多,大喊:“你是白馬軍!jian細是誰?” 說書人不答,只悲歌—— “長驅蹈匈奴,左顧凌鮮卑?!?/br>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 周望舒雙眉緊擰,聲音雖依舊平穩,言語間卻帶著一股怒氣,“幽州軍舊部有消息,當日,不見趙楨尸首?!?/br> 說書人驚詫,瞬間流下兩行血淚:“乞奕伽!” 周望舒還想再問,卻被一聲驚呼打斷。 “小心!” 雪奴不知何時爬到巷口,扯起嗓子發出一聲凄厲的吼叫。 突然三箭凌空射來,呈一豎排插進說書人的后腦,令其當場斃命。 周望舒眼神凌厲,在箭矢飛來的瞬間,便從袖中擲出一枚形狀奇異的匕首。刺客應聲落地,咬碎齒間毒藥,黑血狂噴死了過去。 他連忙上前查探說書人的鼻息,近了一看才知,這滿頭白發的說書人,竟是個滿臉傷疤的滄桑青年。 青年頸間掛著一根舊得發白的紅棉繩,周望舒將繩子輕輕拈起,發現上面系著一塊獸骨軍牌,上書:白馬軍,騎兵部,某某。 軍牌上的姓名已經模糊。 周望舒沉默良久,睜開雙眼。 長劍背負身后,一手抱起說書人的尸身,一手將雪奴拎起,走到城外森林中,雪奴埋下包袱的湖邊。 他在湖邊挖了個大坑,埋葬說書人,在其墳頭插一塊無字木牌。 “咳、咳咳,救我……”雪奴被扔在地上,半截身子浸在水里,被刺骨的冰寒凍醒 ,“求求你!周大俠!” 錚! 周望舒拔劍,道:“我此生第二恨的,便是胡人?!?/br> “別、別殺我……別殺我!”雪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連滾帶爬從周望舒腳下跑開,卻又栽倒在墳邊,鮮血濺落無字牌,回頭哭喊,“我生來想當胡人嗎?!” 周望舒不為所動,一步步朝他走來。 雪奴涕淚橫流,拼命挖開冰雪與土石,雙手血rou模糊。他掏出早上埋下的包袱,甩到周望舒面前,“求你放過我吧!” 周望舒面帶嫌惡,一劍刺出。 “不——!” 雪奴感到寒風刮過,大叫一聲,連忙捂住脖頸。 然而周望舒只是將劍尖點在木牌上,行云流水刻下一行字: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雪奴癱倒在地,不住吐血,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死了。 “借我……”他強撐著睜開眼,知道自己若是不抓住這最后一絲希望,今夜必將葬身此地,鼓起勇氣抓住周望舒纖塵不染的皮靴,“借我一命?!?/br> 雪奴顫抖著把話說全,無所顧忌地搖尾乞憐,“周大俠!就當你借我一條命!我可幫你找……” 眼淚簌簌掉落,只覺得周望舒化成了朦朧的白影,他高高在上的,身后藏著一輪明月。 “人各有命?!?/br> “求你?!?/br> “你知,何謂國難?” “嗯……” 雪奴一聲囁嚅,跟貓叫似的,而后便再無聲息。 周望舒佇立片刻,肩頭落下一只雀鳥,輕輕啄他玉冠上的八卦,發出柔軟的吱吱叫聲。 茫茫雪原,黑白光影都攪在一起。周望舒肩頭的雀鳥飛起,在玉盤似的圓月上,映出一個展翅騰空的黑影。 白衣劍客反身走來,一手捉住雪奴后頸,提著他穿過漫天風雪,皮靴上帶著個鮮紅血手印。 “呼——!” 雪奴翻身驚醒,見個白衣男人正于窗邊打坐。他長發披散,神情冷峻,劍眉斜飛入鬢,身側鐵劍透著寒氣。 男人眼神從床上掃過,閉眼繼續打坐。 雪奴知道自己得救了,這人就是周望舒!他直勾勾地盯著對方看了好一陣,連眼也忘了眨。 周望舒的眉目濃黑如墨,鳳目含光,然而剛剛那一瞥,眼神卻似寒夜中的溫茶,令雪奴從中窺見了久違的、人世間的溫暖。 雪奴反應過來,低聲下氣地,問:“我……睡了很久?耽誤您的事了嗎?我、我我已經好了!我們走吧?!?/br> 他動作慌忙,扯得渾身傷口生疼,直接從床上滾下,撞在周望舒身下的長榻上,“我、我我……”雪奴幾乎要哭了出來。 周望舒氣守丹田,開口,“你已傷愈,便可自行離去 ?!?/br> 第8章 尋跡 雪奴跪坐在地上,偷偷抬頭。 想起那夜里的說書人,知道周望舒在查趙氏父子謀反案,需要在關外尋找許多知情人士,便試探性地問:“您不是在找人嗎?我會講漢話、匈奴話,羯話,巴、氐、羌這些胡族方言也略懂一些,我可以為您翻譯?!?/br> 周望舒沉默片刻。 雪奴心中暗道糟糕,自己這話說得不好,像是在要挾對方。若是惹得他不悅,現在就將自己扔出窗外,大雪連天饑寒交迫,自己決計是活不成了。 然而,周望舒卻拋出一個問題:“先前我與那說書人說話,你都聽見了?” 雪奴當時雖然意識模糊,但關鍵的東西全都聽見了。他正待答話,轉念一想:這人明明如此英武,他的地盤怎能被岑非魚一人獨挑?若是連地盤也舍得,必定是為了更重要的東西。 他隱約感到,周望舒要查的謀反案,絕對干系重大,為免節外生枝,對方說不得會殺人滅口。 “我當時暈死過去,沒有聽見?!毖┡吐暣鹪?,直勾勾望向周望舒,神情真摯,“聽見一些,也是完全不懂?!?/br> 周望舒瞥了雪奴一眼,也許知道他實在打哈哈,直截了當,道:“我要找的人,名喚乞奕伽?!?/br> 雪奴腦力過人,瞬間即知自己部落中并沒有這人,但看周望舒的模樣,定是這幾日苦尋未果。 自己必須對他有用,才能繼續跟在對方身邊,受她庇護。雪奴實在走投無路,他被人打怕了,不想再體會一次瀕死的感覺,他心如擂鼓,決定撒個謊,道:“我、我似乎聽過這名字?!?/br> 但他也知道話不可說滿,只說“似乎”。 周望舒目光如劍,瞬間刺向雪奴,問:“他雖是羯人,但必定隱姓埋名,你如何得知?” 竟真的給我挖了個大坑! 雪奴已經撒了一個謊,此時承認定會激怒對方,他只能賭一把,恭恭敬敬答道:“烏珠流帶兵到我部落劫掠,打仗時聽人喊過。但那時我才十一歲,只記得他是部落中的戰士,平時不叫這個?!?/br> 周望舒眸光一閃,盯著雪奴看了好一陣,不知是在分辨他所說的話是真是假,抑或是在想要不要殺他,臉上現出一種矛盾、復雜的神色。 雪奴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周望舒臉色,見他眉頭微微擰起,心下暗道糟糕,帶著哭泣喊道:“求您別趕我走!我父母都被匈奴人殺了,我不知道他們為何平白無故前來劫掠,對,對!他們像是在找什么人一樣!會不會是跟你一樣?我、我雖不知部落是否還在,但可以帶您去找?!?/br> 周望舒將視線移開,隨口問道:“你多大年紀?” 雪奴松了一口氣,他知道周望舒“第二恨”的就是胡人,此人心里頭不喜歡自己,根本就不愿意幫他。然而,此時周望舒詢問他的年紀,多半是想要更了解他,如此便會多一份惻隱心、少一絲殺戮氣。大俠的心中在掙扎。 雪奴實話實說,怯怯地答道:“過了今冬便十四了?!?/br> “十四歲,十四歲?!敝芡驵珒上?,又問:“你父親是漢人還是羯人?” 雪奴含糊答道:“您只要看我的模樣便知道了?!?/br> 周望舒剛才已經看了雪奴好一陣,此時只是瞥了他一眼,道:“你不像一般的胡人?!?/br> 雪奴聽得此言,不解地瞪大了眼睛望向周望舒,反問:“不像?” 他除了赤發碧眼,實則長得與中原人沒什么兩樣,說是純種胡人也可,說是胡漢混血也可。 雪奴先前也有過很多疑問,父親會漢話、愛看中原的書,知道的武功心法也都是中原人的玩意兒,可他一直不良于行,不應該去過中原,更不可能從中原千里迢迢跑到邊塞來吃沙子。 然而,在被匈奴劫掠前,雪奴從未出過云山,何曾知道胡漢之別? 此時想來,父親形容枯槁、滿臉胡須,平時很難看清面容,自己對他的記憶也十分的模糊,越來越不確定他到底是胡人還是漢人。 他想著想著,倒把自己也給弄糊涂了,似乎突然捕捉了什么,然而不及細想。 周望舒不置可否,起身推門而出。 房間里干干凈凈,雪奴他不敢再爬上床,也不敢隨便坐下,干脆繼續跪在地上,陷入焦灼的等待,內心天人交戰。他剛才騙了周望舒,而且未料對方竟相信了自己的話,這個謊實在難圓,心道,周望舒是我的救命恩人,阿胡拉在上,我若欺騙于他,必然是良心難安。 可他轉念又想,可若我無用,周望舒多半會對我棄而不顧,屆時那些惡霸找來,我便沒有活路。而且我聽到了他與說書人的密談,知道得太多了,若我不做些什么,指不定他什么時候就要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