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劉玉卻不如他這般單純沖動,立即出聲阻止:“不!大王,我不希望父親問起時,知他義子死得如此狼狽?!彼牡?,劉曜若真的把烏達殺了,難免最終要陪葬,不能逞一時之快。 劉玉沒能攔住劉曜,可劉曜也沒能碰到烏達。 烏珠流策馬上前,打了個響哨,胯下汗血寶馬引頸長嘶,前蹄咚咚兩下踢在劉曜胸口,將他整個人踹飛出去,吐出一口鮮血。 烏珠流對著屁滾尿流的劉曜狂笑不止,不再管他,轉頭朝劉玉說道:“像你父親,鬼主意最多!你待如何?” 劉玉感到雪奴渾身氣得顫抖,不著痕跡地在他肩頭捏了一把以示安慰,仰頭朝烏珠流笑道:“讓他們賽馬,不傷和氣?!?/br> 匈奴是馬背上的民族,男女老少皆以走馬為樂。少年人之間比試切磋,常以賽馬定輸贏,是舉族認可的一項比試。 烏珠流點點頭,然而當他看到劉玉枯瘦的雙腿,還是遲疑了片刻。 烏達發出一陣爆笑大喊:“你拿什么與我比試?讓他——”他說著,伸手指向被馬踹飛后動彈不得的劉曜,“這個屁滾尿流的奴才?還是他——”他轉了半圈,指向衣衫不整的白馬,“這匹野性難馴的羯馬?” “他不是……”劉玉怒極,正要與烏達分辨,卻被烏珠流出言打斷,見他忽然來了興致,直覺汗毛倒豎。 “羯馬?好——!”烏珠流饒有興致地看了雪奴一眼,笑道:“劉玉,那屁滾尿流的小黑子業已趴下,讓他對戰烏達,有失公允。你既行動不便,本王便準你驅使這白雪奴,以二對一,不算便宜了烏達?!?/br> 劉玉大驚:“賢王!” 烏珠流舉起手中長鞭,一揮,皮鞭在地上抽出“啪”一聲爆響,下令:“御好你的馬,莫要辱沒乃父威名!” 烏達爽快點頭,道:“賽馬便賽馬,大王,今日便讓我們看看,到底是匈奴馬厲害,還是羯馬輕靈!誰若是輸了,便剁一根手指!” 眾人發出一陣爆笑,都道羯馬的特點是屁股雪白。 劉曜數次想要從地上爬起,卻被貴族少年們踩在腳下動彈不得。 “??!”雪奴發出一聲模糊的吼叫,繼而低頭咬緊牙關,抖抖上身,示意劉玉抓緊自己,與騎著匈奴馬的烏達并排站在一起,雙眼緊盯終點處的湖泊。 “等等——!” 烏珠流策馬上前,震得雪奴兩股戰戰,巨大的陰影罩在他和劉玉的頭頂,聲如落雷:“天下的馬兒哪有穿衣的?豈不是成了衣冠禽獸?”他生性好色,最喜歡玩弄美人,只不過雪奴年紀尚幼未曾引起他的興致,但當個玩笑看看倒也不錯。 雪奴臉上瞬間血色全無,認命地將劉玉放在地上,見后者也沒有做聲,他便更明白,他們都別無選擇。 雪奴明明眼淚簌簌掉落,手上卻迅速將衣褲脫光,繼而重新背起劉玉。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渾身上下不著寸縷,聽得烏珠流一聲令下,便開始在呼嘯的寒風中撒足狂奔,在眾人赤裸裸的視線下與一匹畜生賽跑。 可他非但不覺得冷,竟還有種被烈火燒傷的痛感——別人從他在生死邊緣的掙扎中吸取快樂,對他殘缺瘦弱的身體盡情意yin,這從未有過的難堪的侮辱,令他跑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快。 然而人縱使再快,又如何能跑得過馬? 雪奴扒在終點的湖岸邊不住干嘔,劉玉伏在一旁,脫下外衣蓋在他身上,不住為他拍打后背,低聲道:“大丈夫能進能退,待會兒我求求情,他們不敢動我?!?/br> “愿賭服輸!難道你也跟他一樣,不男不女?”烏達卻不依不饒,非要剁掉劉玉一根小指,著人將三人壓住不許反抗,抽出匕首欺身上前,鋒刃在劉玉竹節般漂亮的小指上擦出一道血線。 雪奴心中千回百轉,最終鼓起勇氣奮力推開旁人:“啊啊??!”(剁我的)他將眼淚甩掉,瞪大眼睛環顧四周,將這些人的臉烙印在腦海中。心想,我今日所受屈辱,來日必讓他們十倍償還! 劉玉一愣,吼道:“我是主人,滾回去!” “啊啊啊啊??!”(跑輸的是我)雪奴灰綠色的雙目混合著天地間最后一絲夕陽,變成了曖昧的紫色,如瑰麗的寶石。 孫掌事滿頭大汗,附在烏珠流耳邊說了幾句,后者點點頭,調笑一番,這篇也就揭過去了。 只有烏達在離開時,低聲在劉玉耳邊嘲了句:“虧得你有個忠仆!摔成個瘸子,還未記住教訓?” 劉玉額角青筋暴起,指間傷口血流不止,始終不發一言。 烏達等人笑鬧著離開,夜幕徹底落下。 冷風從九天墜落,狹長的彤云遮蔽天空。天空中斷斷續續傳來沉悶的雷聲,一場暴雨將落未落。 雪奴與劉曜趁著暴雨未至,在湖泊邊將自己洗涮干凈,又背了一桶水回去燒好,給劉玉仔細清理。李夫人被烏珠流傳喚過去,三人便圍在一起,同吃一鍋煮得稀爛的羊雜碎。 劉玉招呼雪奴道:“過來一起。我娘去烏珠流那了,不會回來?!?/br> 雪奴起先推拒,聽得此句,才大起膽子坐到劉玉身邊。他知道,李夫人什么都沒有,唯有一副好皮相,她為了讓兒子過得好,早就跟了烏珠流,跟他睡覺。 “狗娘養的匈奴畜生!”劉曜呼嚕著沒什么rou的熱湯,許是被柴火熏得,眼眶通紅。 是夜無星無月,隆隆雷聲中,如刀的寒風吹落零星的雨點。雪奴的衣衫破爛不堪,劉玉索性讓三人同擠在自己的床上,緊緊挨著相互取暖。 雪奴方才赤身奔跑,又以冰水凈身,此刻似是染了風寒,渾身都是guntang的。 劉曜將他摟到自己胸前,見對方略有些推拒,便低聲道:“對你沒興趣,我可不想明早起來見身旁趟著個死人?!?/br> 劉玉搖搖頭,道:“曜哥!莫要胡言亂語,咱們會比匈奴人活得都要長?!?/br> 劉曜“嘿嘿”笑,道:“我看見了,門口那柄劍是雪奴插的?!?/br> 雪奴聳聳肩,朝另一側稍稍挪了些。 劉曜不死心,又說:“昨晚你又在念經,莫不是個潛伏的刺客?” 雪奴這才瞪了他一眼,竟開口說話:“練功,管飽?!彼穆曇舾钠つw一樣,像是剛剛飄落清冷的冰雪,不消片刻便化去無痕。 余者均未驚訝,顯是早就知道雪奴是能說話的。 “胡說八道,你念得分明就是佛經,自我慰藉罷了?!眲㈥住皣K”了一聲,嘲道:“你跟孫老狗睡一覺,什么吃的沒有?” 他這話說完,忽聽得一道響雷,驟雨降下,暴風吹開帳篷上的小窗,巨大如銀龍的閃電幾乎將黑沉的夜幕撕裂。 電光忽至,雪奴雙眸中光芒閃爍,活像一頭受驚的鹿。 劉曜就此心滿意足,話鋒突轉,問:“你們聽說過‘白馬銀槍岑非魚’么?” 雪奴搖頭,心想,什么人叫這樣奇怪的名字? 劉曜見雪奴瞪大了眼睛瞧著自己,愈發快意,笑道:“我聽過路的行商說的,月前,岑非魚單槍匹馬連挑十二連環塢八大寨!還有四寨的寨主是女人和老頭,他不稀得去?!?/br> “用槍?”雪奴想起父親,他是個用槍的好手。父親傳授自己口訣的那日,便是匈奴人前來劫掠的時候,口訣念到一半,他便起身前去迎戰。 劉曜說到動情處,唾沫星子四濺,道:“槍乃百兵之祖!據說這人先前是個耍棍的和尚,因偷喝了二十年的烈酒,這才生出七情六欲。槍法無敵,任性妄為。大丈夫當如是!” 雪奴聽得這話,想到父親也總是在喝酒,只可惜再看不到了。他想著想著,年幼的心忽然對這個神話傳說般的中原高手,生出一種莫名的向往之情。 “我若是能學成絕世神功,定將這營地里上上下下屠個眼不見為凈?!眲㈥咨焓衷谘┡X袋頂上薅了一把,“哥平時逗你玩的,莫放在心上?!?/br> 雪奴喃喃自語:“武功再高,殺不完匈奴人?!?/br> 劉曜沒好氣道:“就你能耐,那要如何?跳舞唱歌么?” 劉玉沉默地聽著二人對話,忽然開口,道:“不可再拖,咱們須得尋個機會?!?/br> 雪奴瞬間清醒過來,他們也想逃! 劉玉正準備將自己的思慮托出,冷不防天空中又一道驚雷滾落。 這一回,卻是正正打在了他們的帳篷頂上! 潔白的帳篷瞬間燃起一簇兇猛的烈火,雷電沿著濕淋淋的梁柱傳下,藍紫色的電芒像一張漁網,沿著地面上的積水蔓延開來。 “失火了——!” “來人!” 雷雨掩蓋了呼救,沒有人來幫助他們。 頭頂是熊熊烈火,腳下電芒張牙舞爪,滾滾濃煙迅速充滿整個營帳。雪奴將棉被扔到地上,立即背起劉玉。劉曜則伸出胳膊罩在二人頭頂,三個少年十分狼狽地逃出了失火的營帳。 雪奴將劉玉背進李夫人的帳篷,又探出頭向外看去,直至那頂帳篷被燒焦,“天火,是光明神阿胡拉的神諭?!?/br> 他話音未落,大火卻蔓延至此處,三人再次逃竄。 眼睜睜看著屬于他們的兩個帳篷全被燒毀,少年們無處可躲,只能彼此緊緊依偎,縮在干枯的胡楊樹下。 劉曜哆哆嗦嗦地叫罵著:“什么神佛都救不了咱們!” “只能靠自己,”劉玉凍得嘴唇發青,眼神卻十分堅定,“我們一起想想?!?/br> 他們抱在一處徹夜未眠,商議出一個朦朧的逃跑計劃——再過一月,烏珠流將為中原皇帝駕崩舉辦大慶,屆時眾人喝得大醉,劉曜便去盜來馬匹,于營地東南角那顆兩百年的胡楊樹下等待。 雪奴向來活得如履薄冰,心思較之二人更為縝密,問:“夫人知曉,同意?” 劉玉面色蒼白渾身顫抖,上下牙打架,斷斷續續道:“今年五月,大周的皇帝死了,即位的新皇帝癡傻無能,時局必將動蕩。父親雄才大略,定會有自己的謀劃,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不會顧慮我與母親,我們自然也不能拖累他?!?/br> 劉曜心大如斗,竟在雨中打起呼嚕。雪奴也并不很懂甚么朝堂、時局,他只是伸出冰雪般潔白的手掌,將劉玉的小指握?。骸叭裟芑?,我會報答你?!?/br> 但他知道,劉玉哪里盼望一個奴隸能報答自己? 第4章 夜奔 塞外夏短冬長,轉眼便到了部落大慶的日子。 劉曜一大早便沒了蹤影,雪奴則照例挑水燒水,背著劉玉跑過茫茫雪原,去到漢人先生處讀書。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廣袤的沙漠換上冬裝,清晨的大地上,只有一行孤零零的腳印,連接在兩個帳篷之間。 午時過后,部落中的眾人紛紛忙碌起來,教書先生也抱起酒壺準備過節,布置了一篇策論便將劉玉打發走了。 雪奴將他背回營帳,將諸般事物安排妥當,又與他一起堆了三個沒鼻子沒眼的小雪人,這才往樂舞班處跑去。 排練至傍晚,孫掌事怕夜里出亂子,故而不給眾人飯食。 雪奴餓得心神不定,眼神四處飄蕩,數次瞥見烏達在遠處窺伺,幾乎要懷疑他知曉了自己的計劃。 然而,等他被孫掌事狠狠訓了一通后再看,卻再也找不到烏達的影子了。雪奴心想 ,這必定是小瘸子說得“做賊心虛”了。 夜幕降臨,部落中的男女老少圍著一個巨大的營帳,數百處篝火幾乎照紅了半邊天。 奴隸們忙碌穿梭,將各式烤rou瓜果呈上,匈奴人笑語晏晏,用大碗裝了酒“咕咚咕咚”痛飲狂歌。 樂舞班的歌姬舞姬輪番上陣,鳳尾的箜篌、曲項的琵琶,走珠落玉盤似的悠揚;馬頭琴流出奔騰激揚的樂章,將整個部落的熱情點燃。 接下來,便是一場壓軸的《七鼓舞》。 悠揚的豎琴聲,拉開了紛揚風雪形成的大幕。舞姬們穿著朱紅薄紗,纖腰素手、豐乳肥臀,懷抱盤鼓款款行來,仿若漫山遍野同時綻放的杜鵑。 她們將盤鼓置于地面,雪白柔嫩的赤足激發出暴雨似的鼓點。長袖驚空,倩影朦朧,燈火輝煌的營帳仿若天宮乍現人間。舞蹈跳至高潮,鼓點突然消失,舞姬們模仿著花朵綻放的姿態,瞬間向四周散去。 “嚯?!”眾人的胃口被提到極致,聚精會神盯住那萬千紅顏中的一點顏色,持劍少年身著透明黃紗衣,以鳳凰于飛的姿態佇立在一枚大鼓上。 他靜立片刻,抬眼望向坐在首座的烏珠流,一雙灰綠色的鹿眼在燈火的照耀下,變成蕩漾著春水的湖泊。 鼓點隨少年的舞步響起,三尺青鋒反射出亮銀光芒,卷來漫天風雪。雪奴的身體靈動如蛇,舞步輕靈如風,時而帶著男子的壯懷激揚,時而帶著女子的柔媚嬌艷,劍舞剛柔相濟、盡態極妍,不分男女地鼓噪出人們內心深處的欲望。 在滿堂灼熱視線的纏繞中,雪奴一把扯掉舞衣——其下竟是不著寸縷,只戴著鑲金嵌玉的首飾琳瑯。羯人特有的白皙皮膚冰雪般晶瑩,胸前兩顆雕琢精細的鮮紅寶石,年輕的rou體如同等待采擷的荔枝,流著芬芳的甘蜜。 雪奴在喝彩聲中結束劍舞,單膝跪地,所有人都已屏住呼吸,甚至烏珠流也忘了叫他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