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她橫了他一眼?!澳谴蠼隳沁吥??她會放過我們嗎?” 她笑,“周子安已經死了,我可沒辦法再變一個出來。你能嗎?” 他沒法回答。 “到時候送她跟希云去法國玩一次,我出錢。我會再給她買些上等的料子,也許再給她買兩件首飾,她一輩子不就在乎這些東西嗎?”她微微揚起頭,冷漠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問,“你要送那女人去哪里?” 他走近她,“我向你發誓,我會讓她遠走高飛,絕對不會讓她影響阿泰,對我來說,”他拉住了她的手,“你才是最重要的人?!?/br> “你最好別讓她再回來了?!彼目跉廛浟讼聛?。 她是真的在焦慮擔心和著急。這是他們相識那么多年來,她第一次表現出對某個人特別在乎。因為是她的兒子嗎?不知為何,他發現自己竟然有點妒忌阿泰。 如果同樣的事發生在他身上,她會這樣嗎?他還真的沒什么把握。 “秋宜,”她掙脫他的手,反過來雙手抓著他的胳臂,“阿泰是你唯一的兒子,是我們唯一的兒子。你得盡快給巡捕房打電話!” “你這么做,有沒有想過梅琳的婚事?” “現在阿泰才是最重要的?!?/br> “玉清,現在還不能確定阿泰就是……” “秋宜?!彼龥]讓他說下去,當他認真看她的時候,發現她的眼眶紅了,自從嫁給他后,她好像從來沒哭過,即使當年她母親去世,她也沒流過一滴眼淚,她一直是那么滿不在乎,好像對什么都看透了,看膩了,可今天,他忍不住得多看她一眼。他過去只覺得她感情涼薄,任何東西都不會讓她動心,他也知道,她為他娶二房,不是大度,只是為了擺脫他,但今天就好像是淡泊的水墨畫被染了顏色,他忽然發現她原來也是個人,一個有血有rou的女人,他覺得她很美,“只有讓上海巡捕房的人拖住唐震云,阿泰才能脫身……我求你了,秋宜……你是他父親……”她低聲道,眼淚像斷線的珠子掉了下來。 在那一刻,他忽然作了決定。 “我知道怎么做了?!彼?。 她霎那間xiele氣。 他用手替她抹去臉頰的淚水。 “你別擔心,我會把事情辦好的?!彼吐暟参克?。 她點點頭。 他順勢將太太攬在懷里,她非常溫柔地靠在他身上,她的嘴唇近得幾乎親吻到他的脖子。他感覺暈乎乎的,他跟這個女人結婚已經二十六年了,而她從來就不算什么大美人,也許她只稱得上清秀。她十七歲嫁給他時,還扎著辮子,可現在,跟四十三歲的她擁在一起,竟然有種新婚的感覺。他從未真正認識她。他想。 他還記得,當年第一次在朋友家里看見她時,她才十六歲,她不像別的女孩那樣羞澀,即使他挑逗她,她也只是淡淡地笑,她沒有臉紅,也不驚慌,更為重要的是,她從沒仰視過他,跟她在一起,他覺得他們兩個是平等的。她讓他感受到一種別的女人從未給過他的感覺,那是一種美好的久遠的,用金錢無法買到的感覺,那就是“戀愛”的感覺。 他離開妻子的房間后,又想起了張慧真。忽然之間,他明白當初自己為什么會被這小女人吸引了。雖然他獵艷無數,但過去他從未意識到,也許他只是在這些女人的身上尋找他妻子的影子,那個總在他身邊,卻讓他覺得無比遙遠的女人。 他想,如果她允許他進入她的生命,讓他干什么他都愿意。何況只是犧牲一個小小的唐震云? 如果唐震云已經把這棟房子的所有房間都查過了,那是不是意味著那包煙土已經被運出夏宅了?夏英奇獨自在房里思考這個問題。之前的那杯茶好像很提神,原本下午她總得小睡一會兒,可今天,她卻絲毫都沒有睡意。 聽說離主樓不遠的地方有一堵墻倒了一部分,她打算去看一下。 等她信步走到那里時,忽然聽到客廳門口一陣喧嘩。她回頭一看,居然是兩個男人架著唐震云在往外走。 “這一定是誤會!這一定是誤會!”唐震云大聲道。 “是不是誤會,等回去再說。大家都是混這口飯吃的,我們也不會為難你的?!?/br> 那兩個男人中的一個四平八穩地說。 “現在看起來,當時的情況,你的確有嫌疑?!绷硪粋€說。 她走過去想看個究竟。夏秋宜就站在客廳門口。 “對不起了,小唐。有些事我的確想不明白,我覺得你還是先洗脫自己的嫌疑再說?!毕那镆吮虮蛴卸Y地說。 那兩個男人已經帶著唐震云走出了幾十米,聽見夏秋宜的話,唐震云回轉身朝他笑,好像在說,“得了吧,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這時,他忽然看見了站在大樹下的夏英奇,一抹羞愧在他臉上閃過。他隨即轉身朝前走去。 也許是之前哥哥的話起了作用。今天,她竟然忍不住打量起他來。事實上,她好像從來沒有好好看過他。過去是因為害羞,不好意思正視他,后來因為弟弟的事,她太過憤怒,雖然看著他,心里卻完全沒有他,而現在,她已經不想再看他了,對她來說,他只是敵人,唐家的人,僅此而已。 她看著他,禁不住想起了幾年前發生的一件事。 那次純粹是偶然,她和他在街上碰到,結果沒說兩句話,他就突然朝她身后跑去,等她反應過來后,才發現原來他是在追捕犯人。那個犯人的模樣,她現在想來仍會汗毛直豎。那人高出他大半個頭,身材魁梧得就像一堵墻,滿臉胡楂,眼睛大得像銅鈴一般,他們兩人當時就在街上廝打起來。她一開始還為他捏把汗,想著要不要上去幫忙,偷襲那頭蠻牛,可沒想到,他只用了幾分鐘就把那人制伏了。她還記得,他當時一邊搜索犯人的口袋,一邊還跟她說話。 “他是開rou鋪的,殺了他弟弟一家后就一直逃在外面,想不到今天讓我遇上了……”他笑著從犯人的口袋里拿出一把彎刀來,“想不到,你還留著它呢!”他用那把刀拍了一下犯人的臉,犯人發出一聲野獸般撕心裂肺的吼叫:“我cao你媽——臭警察——” 她嚇得禁不住后退一步。 “別怕!他的腿折了,傷不了人了?!彼?。 這時,她發現他的臉上有一塊淤青,嘴角還在流血。她連忙掏出手絹遞給了他。他卻搖搖頭,“別把你的手絹弄臟了?!苯又?,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那時,她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他雖然不算英俊,但跟那些油頭粉面的男子不同,他自有一股軍人特有的粗獷的男子氣。那天他走的時候,她發現他穿著長筒皮靴。那時她想,皮靴可是比布鞋硬多了,只要稍微用得力,也許就能一下子踢斷對方的骨頭。后來幾天,那雙皮靴多次出現在她的夢里。她意識到,她可能已經喜歡上了那個穿皮靴的男人。 從小到大,她一直盼望能找一個有能力保護她的男人,因為哥哥太軟弱,弟弟太小,父親又年邁。在三個不中用的男人身邊生活,她常常覺得力不從心。但之前,她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直到唐震云出現,她才發現,她只不過是想找個會打架的男人。如果沒有這件事,她想她恐怕不會那么快就答應這門親事。 當年,她也曾迷戀過他,也曾經為他織過圍巾,但現在,無論他有多好,他都是她的敵人。有時候,當她想起過去的事,她就會忘記他姓唐,所以她得不斷提醒自己,他是她的敵人,是她哥哥的敵人。 然而,當她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還是忍不住會心痛,不知道為什么,雖然他們沒有多少機會深談,他又有一大家子親戚,她有時候還是覺得他生活得比她更艱難更孤獨,雖然他是男人,她還是感覺,他們倆之間,是她拋棄了他。 周希云滿臉驚慌地從客廳里奔了出來。 “唐警官!唐警官!”她喊著他,一路追了出去。但跑了幾步,又停了下來,“這是怎么回事?舅舅!這是怎么回事?”她回身問夏秋宜。 夏秋宜沒有回答她。 是啊,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兩個人顯然是巡捕房的人,因為不遠處的門口停著巡捕房的車。聽夏秋宜的意思,他在懷疑唐震云。 他在懷疑唐震云? 那天晚上唐震曾經一個人去過墓地,他回來后說,在那里發現了尸體。誰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這的確是個疑點。 不過夏秋宜應該不會真的懷疑是唐震云殺了周子安吧?他一定是在保護某個人。保護誰呢?毫無疑問,梅琳、夏太太、阿泰,這三個人中,阿泰最像是那個會偷煙土的人。 假設就是阿泰偷了煙土。除非他已經將它帶離這棟住宅,否則,如果東西還在這里,他就很難再把它帶出門。因為案發第二天早上大門就被封,誰也不許進出了,并且早上就開始了搜查。 假設東西還在他手里,他會放在哪兒呢? 他是早上犯的案,而他昨天回來的時候,兩手是空的。如果他放在車庫,那必然得乘今早唐震云搜查車庫之前把東西移走。 唐震云怎么都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被當成嫌犯接受審問。這當然是夏秋宜的天了。 計策,這也更加堅定了他對阿泰的懷疑。試想,夏秋宜還會為誰這么大費周章地誣陷一個警察?不用問,等他回去的時候,很多證據都已經消失了。 其實,他對這件案子是否能真相大白,并不十分在意,因為這畢竟不是他的轄區,他跟死者也不認識,真的是無頭案也不管他的事。但在夏英奇面前,他像個卑微的罪犯那樣被人帶走,讓他覺得無地自容。 她現在應該很高興吧,她如此討厭他,鄙視他,搞不好,她早就等著這一她站得有些遠,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他仿佛還是看到了她眼睛里幸災樂禍的神情。他被深深地刺痛了。因為憤怒,他的一邊腦袋劇烈地疼痛起來,耳邊嗡嗡響,以至于他根本沒聽見有人在向他提問。 “篤篤篤”,坐在他對面的上海警察敲了敲桌面。 他抬起了頭。太荒謬了,他心想,我竟然在這里接受同行的審問。 “唐警官,我們已經聯系了你們南京巡捕房,他們說沒有派你來過上海?!?/br> 是的,他是利用他的假期自行來上海的,他的上司和同事對他的這次遠行都一無所知。他也沒打算告訴任何人,因為他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在南京巡捕房,沒有人把夏家姐弟當成嫌疑人,在人們眼里,他們只是兩個糾纏不清的死者親屬。 他從未把對他們的懷疑,以及他對那些“怪病”的懷疑告訴任何人。他不知道自己將來是否會把這一切報告他的上司。也許永遠不會。實際上,那些案子,只是他接近她的一個借口。 不然,他還有什么理由去找她?他們的婚約已經解除了。他一個警察有什么理由總是去找她?他也是愛面子的人,死乞白賴地求她,他也做不出來。再說,那些案子的確應該是下毒案,他懷疑就是夏漠干的。而他想把夏漠帶回南京,是因為夏漠回去,她也會回去。 不過,他現在突然覺得當時情急之下,想出的這個策略可能是弄巧成拙。很明顯,如果他針對她的哥哥,她只會更恨他?,F在,正所謂是前仇未清,又添新仇。從她看他的眼光就知道,她完全把他當敵人,她可沒看出他有什么別的用意。 他意識到,他自己可能把事情給搞糟了。 他覺得最好的辦法是開誠布公地和她把話說清楚。但在這之前,他自己必須把有些事情想清楚。首先,他得作個決斷,今后他跟他大伯是什么關系,其實那次他打傷堂哥后,他大伯就沒再理過他。兩家人現在形同陌路。 其次是夏漠。他還要不要繼續查那些下毒案? 還有她弟弟的死,他該怎么處理?要不要重新調查? 但不管怎么說,還是得先離開這里。 “我要打個電話?!彼岢隽艘?。 他相信只要請出他的上司,他一定很快就能脫身。他的上司曾是他父親的學生,按理說,不管發生了什么事都會替他說話。再說,他本來就不認識周子安,把他定為殺人兇嫌,實在是太可笑了! 夏秋宜有沒有想過?誣陷警察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周希云獨自站在走廊的窗前發呆,她實在不明白唐震云怎么會突然被當作嫌疑人,被警察帶走。盡管舅媽說得很清楚,“她把夏漠送回來后,一個人去了墓地,誰知道是不是他殺了你爹”,其實這也只能表明,他有機會行兇。但僅僅是有機會而已,要說是他殺了父親,實在是太荒唐了,他根本不認識父親。 “希云?!彼牭接腥嗽诮兴?,一回頭,發現姑婆已經站在她身后。眼下她真的沒心思應付這些親戚,她連招呼都懶得打。 “能麻煩你一件事嗎?”姑婆說。 真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找她,該不會現在讓她去照看什么叔公吧。 “什么事?”她不太起勁地問。 “能幫我去看看我哥哥嗎?他好像有點發燒?!?/br> 果然!其實王醫生晚上就會來。 “叔公在發燒?”她沒動彈。 “是啊?!惫闷糯蟾趴闯鏊惶樵?,“如果你有事的話,就別管了?!惫闷偶贝掖蚁聵?。 “你去哪兒???”她問道。 “我去廚房拿點燒酒,想給他擦一下,發發汗?!?/br> “我來吧?!?/br> “啊,謝謝你?!惫闷琶Φ?。 她下樓的時候,無奈地嘆氣,誰讓自己從來就不懂得拒絕別人呢? 她從廚房拿了瓶燒酒,回到二樓姑婆的房間。 屋子里挺安靜。姑婆坐在沙發上正在做針線活。 “他睡著了。你把燒酒放下,一會兒我來吧?!惫闷艑λf。 她點點頭,走到床邊,果然發現叔公睡得正熟。 “他昨天才開了刀,按理說,是會發幾天燒的。你別急,姑婆,王醫生醫術高明,應該沒事的?!彼参康?。 姑婆朝她笑笑。 “剛剛我看到那個警察離開,帶走他的人是誰???”姑婆問道。 “是上海這邊巡捕房的人,舅舅說他有嫌疑??墒沁@怎么可能啊,他根本不認識我爹?!彼緛聿幌胝f的,但還是沒忍住,她現在很希望找個人聊聊。 “如果他是冤枉的,那他早晚會回來的?!惫闷畔袷窃诎参克?,“我看他是空著手走的,他的行李應該還在這里吧?!?/br> “應該是?!?/br> 姑婆看了她一眼,“他是警察,這里的巡捕房也是警察,警察多半會幫警察的,我看沒多久,他就會被放出來,對了,他今天有沒有跟你問起阿泰?” “他問起過。我跟他說,阿泰不可能是兇手。阿泰跟我爹關系一直就很好?!?/br> 她腦子好亂,她覺得不該為一個素不相識的警察瞎cao心,但想到他被冤枉,還是忍不住心疼和焦急,“舅舅一開始對他那么客氣,現在忽然變臉,這叫什么事??!舅舅怎么能這樣!”她覺得自己又失言了,她不該在本來就不熟悉的姑婆面前評論舅舅的行為。畢竟舅舅是他們家的大恩人,如果沒有舅舅,她真懷疑自己還能不能上學。照母親的意思,三年前,她就得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