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鐘平指著鐘瑕腫脹的臉頰,睨向鐘清,聲音攜了一絲慍怒,“事情尚未查清楚,你便將你弟弟給打了?我知你要說什么,無非是四郎開了一家妓院,而你那小妾恰好是妓院中被你贖身的,你認為你弟弟覺得這個孩子有辱門楣?!?/br> “父親,您竟知曉?!辩娗灞桓赣H逼視地不由退了一步,吶吶張口。 “我怎會不知,若不是我在暗中扶持,你以為憑你弟弟就能和十三郎撐得起那?就拿你那小妾的事情來說,連我都是在你要納妾時才查出她曾在那里待過,你當真以為以四郎那玩樂性子,他能知曉?” 若非看在十三皇子的份上,他怎會出手幫自己這個傻兒子。 鐘清被自己的父親說的啞口無言,見范妙菡讓兩位婢女將她扶出,忙過去攙她,范妙菡卻是推開了鐘清攙扶的手,直直跪在地上,淚如雨下,“父親,就算四弟當初不知曉,但我入府已有時日,他怎會不知?!?/br> 她說得動情,虛弱撫著小腹,仿佛在懷念那尚未出世就夭折了的孩子,忽的神情一狠,“何況,何況這紅花是在四弟的院子里發現的,而點心經手之人除了四弟便是二娘!” 院子里站著的下人聞言,俱是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出聲大氣兒,有膽兒大的暗暗瞟向二娘,只見女郎亦是一身肅然而立,端的是凜然正氣,貴女風姿,與這同是貴女出身卻沒落了的范姨娘簡直是云泥之別。 “你那意思便是咬定,我和四弟,總有個害了你的?!辩姙憺榉兑棠锏拇蛩銖澠鹆俗旖?,只是那一絲絲嗤諷的笑意在觸及范姨娘旁真正悲痛的鐘清時戛然而止,凝著范姨娘的神色也愈冷。 范姨娘聞言,撫著肚子瑟瑟,神情似是委屈隱忍,央求郞主主持公道。 鐘平皺眉,“你既剛剛小產便無需出來了,來人,送范姨娘回房?!?/br> 范妙菡哭嚷,“郞主,請容我在此看著害我孩兒的兇手浮出水面,不然我不甘心!” 鐘清接過婢女遞過的披風,為范姨娘披上,陪著范姨娘一道跪在地上?!案赣H……” 鐘瀾見狀心底亦不無失望,按住想要出聲的鐘瑕上前一步,又將鐘瑕護在了身后,“父親,范姨娘護子心切,便讓她留下吧,反倒女兒有一言想問范姨娘?!?/br> 鐘平:“準?!?/br> 鐘瀾不去看長兄,直勾勾地盯著范妙菡,“府醫早就為姨娘號過脈,直言因姨娘以前用過虎狼之藥墮胎,傷了身子,這胎遲早會滑落,姨娘為何賄賂府醫讓府醫不要聲張?” 墮胎?鐘清愣愣轉頭看向范妙菡,他從不知,以前妙菡為他墮過胎,也不知這胎保不住。 范妙菡低著頭,伸手捂住自己的肚子,慘然一笑,“除非情非得已,哪個當母親的會舍得將自己的孩子打掉,我,我也只是想讓他在多活些日子?!?/br> 鐘清見她這番模樣,便想起他退婚后妙菡所受的苦難頓生不忍,流落千鳥閣非她所愿,那些遭遇也非她所愿,他無大志,文人性情,惟愿與心愛的人共赴白首之約,卻不想即便他將妙菡放在身邊仍護不了她周全,妙菡那話直戳了他心窩,既是怨老天不公,亦怨親人不容,同樣的,還有對自己無能的痛恨,沒能保住他們共同期待的孩子…… “妙菡,孩子以后還會有的,至于這樁,父親定會給我們一個交代?!?/br> 鐘平看著他曾最中意的長子變成今時這幅模樣依然是沉默,是長久以來失望累積,反而不指望他說出什么好來,倒是這些時日以來,母親對四郎的管教令他有了盤算。 “如果長兄指的是交代是真相大白的話,那自然是有的?!?/br> “鐘瀾,你什么意思?”鐘清看著鐘瀾與往日不同的冷清模樣,莫名生了一絲不安。 范妙菡緊緊拽住了鐘清扶著她的手,模樣不甚凄楚,“如今我孩兒沒了,你還想如何對付我,莫不是要逼死我你才滿意了不成?” “妙菡……” 好一對苦命的鴛鴦。如此挖著坑地推她那鬼迷心竅的長兄跳,鐘瀾眸中寒意閃爍,總不能看長兄在同個女人身上栽兩輩子?!绊炾??!?/br> 范妙菡迎著鐘瀾的目光,不禁往后縮了縮身子,露出一絲強作鎮定的怯意來。這一幕落了鐘平眼底,自是看透,掃過阿姈冷靜處理的模樣,便放心交由她來。 頌曦將五花大綁的彩霞帶了過來。 “那不是彩霞么,怎么身上背著包袱,像……像……” “像逃難去似的……” “她不是侍候范姨娘的么……” 底下壓低音量的細碎議論起,惹得范姨娘身子顫抖得更是厲害。 “父親,這個婢女正打算從我們鐘家逃跑呢,請父親準許我來處理此事,問個清楚明白?!?/br> 鐘平看著隱忍怒火,卻將弟弟護在身后,由她出頭的女兒,心里欣慰,說道:“善?!?/br> 鐘瀾冷眼看著在地上不斷蠕動的彩霞,轉頭笑容燦爛的對范妙菡道,“這婢女是范姨娘苑兒里的,大半夜你小產,她卻要收拾細軟打算逃跑,范姨娘你可知曉她為何要跑?” 范妙菡虛弱的靠在鐘清懷中,猶作倔強,“她為何逃跑,我怎會知曉?!?/br> “來人,撤下她嘴中的布,讓她來說說,她為何逃跑?!?/br> 彩霞嘴里的布被撤了下去,匍匐在地,瑟縮的說:“姨娘小產,我怕牽連到我,我才會跑的?!?/br> “哦?看你包袱都準備妥當的樣子,只怕是早有預謀,不是臨時起意吧?既然不說實話,那便打到你說實話為止!” 鐘瀾話音剛落,頌曦便帶著小廝過來,將彩霞牢牢綁在木凳上,舉起木板就打了下去。 “??!” 才一下,彩霞就受不住了,汗水順著臉頰流下來,她本就對范妙菡沒有忠貞之心,挨了打后,哪里忍的住。 “郎主,女郎,我說,我說,??!別打了?!?/br> 鐘瀾沒讓停手,彩霞的喊聲愈發弱了下去,院子里的奴仆都不敢抬眼看,氣氛異常凝重。 足足打了十大板,去了彩霞半條命,鐘瀾才問:“你為何要逃跑?” 彩霞趴在長凳上,已是出氣多進氣少,“因……因為,姨娘……姨娘命我將……紅花,將紅花埋在四郎的院子里,我怕……怕被查出來,才打算逃跑?!?/br> “你胡說!彩霞,我待你如親姊妹,你為何如此誣陷我,我自己的孩子我豈有不疼之理,我為何要將他打掉!”范妙菡激動的反駁,抓著鐘清的衣裳,淚痕滿面,“夫主,你要信我,我不會的?!?/br> 鐘瀾看向父親,見父親沖她點頭,方對彩霞說:“范姨娘的話你聽見了,她說是你指使她,此事,若非她指示你,就是你自作主張想害范姨娘肚中孩兒?!?/br> 彩霞搖頭,憤恨的目光看著范姨娘,“是姨娘,是她指使我,她肚子里的孩兒本就保不住,正好可以拿小產之事陷害你們?!?/br> “我沒有,沒有,夫主?!?/br> 鐘清被范妙菡拉著,神情恍惚。 彩霞怕范妙菡真讓自己背鍋,索性忍著痛將自己知道的全說了出來,“姨娘在被贖身之后,一直同千鳥閣的樂師有染,不小心懷有身孕后,還是我替她找的藥。結果傷了身子,大夫都說以后不能再懷孕了,誰知這次竟會懷上孩兒,可就算懷上也保不住,她這才讓我去買的紅花,自己吃了,又讓我把剩下的一些埋在四郎的院子里?!?/br> “和樂師有染?”鐘清雙耳嗡鳴,渾身的力氣都像是被掏空了般,“妙菡,我待你一心一意,從未變過心,你竟如此待我?!彼麖牟恢烂钶赵泬欉^胎,那虎狼之藥曾何而來,只有一種解釋,那便是妙菡背叛了他。 范妙菡抓著鐘清的手,“不是的,你聽我解釋?!?/br> 鐘清搖頭,從地上晃悠悠地站起身,兩人曾經多么美好,現今就有多么丑陋。他只覺得自己像是溺水之人,胸腔中的空氣愈發稀薄,頭暈目眩。 鐘瀾跪下,向鐘平行禮,“父親,事情已然清楚,是范姨娘自己墮胎,陷害四郎,還望父親處罰?!?/br> 鐘平看著那個神情恍惚的大兒,嘆了口氣,“子詹,事情既然已經這般清楚,你便將她攆出府去吧!” 鐘清低頭看著跪在地上的柔弱不堪的女子,竟生生吐出一口鮮血,灑了范妙菡一臉,猛地摔倒在地。 “長兄!” “郎君!” 范妙菡愣了愣,猛的反應過來,撲在鐘清身上,“夫主,夫主?!眳s被上前查看鐘清的小廝拉開。 鐘清暈眩,分不清眼前誰是誰,手在半空中虛抓,“妙菡……” 鐘平制止了小廝拉范妙菡起身,范妙菡重新摔在鐘清身上,握住他的手,“我在,在呢?!?/br> “為何,為何,要如此對我,竟借我之手,害我弟弟meimei?!?/br> 范妙菡擔憂不是作假,聽見鐘清這般問,看向了鐘瑕,“為什么?你竟問我為什么,當年若不是你退婚了,我又怎會淪落到今天給你做妾的地步!若沒有你弟弟的千鳥閣,我怎會過上那種生活!我怎會不恨,不恨??!” 鐘清緩了半天,方才流著淚說:“與你退,退婚,是我不好,但我娶了你,就再也沒想過,娶,娶別人了?!?/br> 范妙菡本就剛小產過,渾身軟綿綿的,憤恨似的拿拳頭打著鐘清的胸膛,“你不想,你不想就能阻止你母親,阻止你祖母為你娶妻嗎?鐘清,你就是一個懦夫!懦夫!” “你可知我在千鳥閣過得是何等日子,那里的每一日我都恨不得去死,若沒有徐笛恐怕早在你找到我之時,我就已經死于折磨了?!狈睹钶仗岬叫斓?,神色要溫柔許多,仿佛變了一人般,露出懷念之色,“他才華過人,溫柔呵護我,幾次將我從鬼門關拽了回來,我們相愛,原已打算湊夠贖金一道去鄉野過平淡日子——可是你,和你的弟弟,毀了這一切,他死了,被生生折辱至死,而我卻要被你贖回家當個見不得人的小妾,你叫我怎不恨!怎不怨——” 鐘清看著范妙菡一反平日里溫柔乖順模樣,披頭散發,形容瘋癲,那曾充滿愛意的眸子里盡是怨毒,心上仿佛被人用鈍刀緩緩割開,疼,但不致命,卻生不如死?!澳恪瓰楹?,不同我說呢……” “說了又如何,說了就能挽回這一切么,不,我要讓你嘗嘗這種活著比死了還痛苦的感覺,鐘清,要怪,就怪你生在鐘家!”范妙菡已是被拆穿后的破罐子破摔,一言一語極盡傷害之能。 鐘清在范妙菡的捶打下,又涌上一口血,后者陡然收了勢,卻依然仇視著這里的所有人。那是一種恨不得同歸于盡的恨,她已經孑然一身,徐笛不在了,而她卻不能替他報仇雪恨—— “是你自甘墮落為何要怪罪旁人?!辩姙戀咳婚_口,“你既這么念著徐笛,為何當初不陪著他一塊死?難道當日徐笛救你就是為了讓你變成現在這模樣?范妙菡,事到如今皆是因為你一人的不甘心,你嫉恨入骨才不肯罷休,一而再再而三的邁入深淵。如果徐笛還在世……恐怕也恨不得沒認識過你。又或者,你可否解釋一下,為何心慕徐笛卻還要與我長兄在一道,莫非是我長兄強求不成?!” “你拋下他一人在千鳥閣,想要享受長兄帶給你的富貴,與長兄在一起,又與他藕斷絲連,你所謂的愛不過是愛你自己罷了?!?/br> 范妙菡含淚踉蹌了一步,“不是,不是這樣,你滿口胡言!” 鐘清不過是強撐著一口氣,凝著在鐘瀾言語下臉色一寸一寸白下來的女子,終究闔上了眼,“讓她走?!?/br> 范妙菡聞言,雙目緊鎖在鐘清身上,后者已經在小廝的攙扶下要離開,一貫清爽的袍子此刻血跡斑駁,身姿傴僂,仿若抽掉了精氣神一般,她張了張口,吶吶喚了他的名,他卻再不像從前那樣第一時間奔赴她身邊。 她又一次被拋棄了…… “世事無常,鐘家境遇確實值得同情,但你之后所為卻令人半點同情不起來。青樓女子千萬,也不乏有出淤泥不染者,不染,非是指身子,而是指心。你早已不是初時的范妙菡,而我長兄卻還待你如初,你這般報復,落這結果,可滿意了?” 鐘瀾背對著范妙菡想去看望長兄,卻聽見身后范妙菡一聲凄厲呼喚,夾雜著詛咒,是要拉著墊背的,根本避之不及,所幸叫鐘平拉了一把,隨著一聲嘭的劇烈撞擊響動,院子里的婢女尖叫出聲。 她穩住身子,緩緩轉身,瞳孔緊縮,只見范妙菡像個破絮娃娃一般抵靠著柱子滑下身子,血在其身下越聚越多。 “阿姊阿姊……”鐘瑕摔在不遠,一身rou都在顫抖,聲音發顫地喚著。是他拼著行動不便的身子將范妙菡撞開,卻沒想她竟撞到柱子死了。 鐘瀾走到摔坐在地上的鐘瑕面前,蹲下身抱住了他按在懷中安撫。 鐘瑕正對著范妙菡雙目暴突的模樣,嚇得肝膽俱裂,她那睜著眼的怨恨目光,讓他渾身汗毛都豎立了起來。 鐘平揉著自己發疼的腦袋,“愣著做什么,還不趕緊收拾了,”走出幾步,又交代,“將她的尸骨,帶到她族人埋骨的地方一起掩埋了?!?/br> ☆、第44.044 幾日后, 鐘老夫人與鐘柳氏趕回了鐘府,鐘老夫人等鐘平下朝后第一件事,就是叫鐘平來她院子一趟。 事情始末,她早已在道觀聽說,也訓斥了鐘柳氏一路,當年若非她不顧道義, 私自退了鐘清婚事, 哪里能惹出這些事。 “鐘清那里如何?不是說吐血了嗎?你這個兒子倒真不像你, 你是冷血無情, 他是多情多義, 倒是有意思?!辩娎戏蛉送χ北臣?,喝了口茶,絲毫沒給鐘平留面子。 饒是鐘平在官場歷練了這么多年,聽見此話也不禁僵硬了嘴角, 不敢頂撞鐘老夫人,說道:“回母親,子詹是急火攻心, 府醫言好好養著, 便無事,倒是, 子詹自己與我言, 欲要棄文從武?!?/br> 鐘老夫人聽到此才露出了今日第一個笑容, 用手摩擦著茶杯, “如此甚好?!辩娗宥榆? 性格又懦弱,讓他去戰場上鍛煉一番,是個好事,況且自己也在軍中有些關系,可以護著他,自家兒子一心鉆研權謀,如今出了一個想繼承她衣缽的孫子,豈有不好之理。 鐘平心里無奈,他就知道他母親定會同意,“可,母親,子詹可是嫡長子,將來是要繼承家主之位的?!?/br> 鐘老夫人斜睨了鐘平一眼,沒好氣的道:“朝堂上波光詭譎,你能如魚得水,可鐘清是那種人嗎?你自己兒子你自己不了解,真把他自己放在朝堂上,待你歸天,他還不被生吞活剝了?!辩娎戏蛉四贻p時在戰場,學的頗為豪放,面對兒子說話也沒了顧忌。 鐘平被訓的不敢說話,鐘老夫人更氣了,“他去從軍,有我在,至少能留得一條性命,為鐘家留下一條血脈,鐘平,老身還未老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如今陛下身子一天比一天不濟,太子與六皇子斗的熱火朝天,你怎知你能壓對寶?你不想站隊,遲早由不得你!” 鐘平一身冷汗流了下來,“母親,母親,說的是,是我想左了?!?/br> 鐘老夫人見鐘平認錯,臉色也緩了下來,“你怕什么呢?還有鐘瑕在,雖他現今紈绔了些,但到底年歲還小,有我和阿姈,就算鐘清日后有何不測,也能幫襯鐘瑕一二,何況還有謝家在?!?/br> “是,那兒子這就安排子詹辭官從軍之事?!?/br> “這倒不急,先將他的官辭了,讓他在家中好好養傷,在請個軍中老人教他些保命功夫的,待阿姈與謝相大婚后,在送他從軍,不然到那等著受死?!?/br> 鐘老夫人剛交代完,提及謝珵與鐘瀾婚事,便聽門外小廝稟告謝相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