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老庫薩一臉的糾結,葛霖發現格蘭特與塔夏臉上也是這種難以表述的疑惑,還有同情跟憤怒混雜。 這時伊羅卡示意他們不要插話,戰神很清楚事情并不是老庫薩他們誤解的那樣,他跟葛霖有過很多次“親密接觸”,葛霖從來沒有表現出厭惡跟人肌膚接觸的傾向。 那些纏繞在靈魂之火里面的陰影只跟黑暗、幽靜無光的山路、短小鋒利的武器這三點有關。 伊羅卡輕輕拍了下葛霖的背,讓他放松繃緊的軀體。 “買那么小的孩子,用來做什么?” “……” 這個問題雖然直接,但是對思緒混亂的葛霖來說,卻是正好。因為他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現在有了開頭,那些壓抑沉淀到靈魂深處的往事,就像一潭死水終于找到了宣泄口。 “我們的世界有一種非常陳腐的觀念,如果一對夫妻沒有兒子,他們就會無法忍受,會覺得對不起父母祖先,對不起自己,沒辦法抬頭做人,要被認識的人嘲笑……女兒不行,必須要有兒子。如果他們沒有兒子,死后財產會被近親拿走,女孩什么都沒有。這種想法不僅父母會有,生活里的每一件事都會同步影響,提醒人們男孩與女孩的區別,女人無論做什么,都會被輕視?!?/br> 老庫薩先是張了張嘴,然后閉上了。 ——西萊大陸的女性同樣有繼承權,比如金堇帝國的皇位第一繼承人是彌琳娜公主,而不是她的弟弟愛德華王子。 世界不同,人的習慣也不同,老庫薩不懂,他覺得不好評價。 “這種傳統的想法持續了很多年,現在我們的國度已經不允許這種行為了,女孩也能像男孩一樣分到財產,只是人們心里根深蒂固的概念,就像雪山的凍土層。自由的種子根本無法突破這種禁錮,只能沉睡在地下,一年又一年,等待蓬勃生長的機會?!?/br> 終有一日,雪融冰消,綠意將覆蓋荒蕪之地。 然而不是現在。 葛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這是他第一次對別人說出二十多年前發生的事。 葛霖剛剛周歲的時候,就被人販子抱走了。 那個年代的火車站里人山人海,又趕上過年,旅客根本不是排隊上車,而是直接爬車窗。 葛霖的父母帶了東西和孩子要坐長途火車回老家,這對夫妻被洶涌的人流擠散。 葛霖的母親十分焦急,又因為東西太沉無法行動,旁邊來了一位“好心”的大嬸,陪著她找人,還幫她拎東西,等到她想要去廁所的時候,主動提出幫忙照看孩子。 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是一個臨時起意的人販子,她甚至不是做這一行的,只是看到孩子長得不錯,又是個男孩,這才起了貪念。 那時的火車站沒有監控攝像頭,冬天大部分人都穿著外罩耐臟藍布的棉襖,穿得鮮艷好看的年輕女人跟小孩很顯眼,一個普通大嬸根本就找不到。 看誰的背影都像,然而誰都不是。 葛霖的父母在車站絕望地尋找,這件事在很多年之后,葛霖才從他的父親嘴里聽說。 警察來了也無能為力,這是火車站,買票不用身份證的年代,還有許多人逃票,人販子只要抱了孩子隨便搭上一輛車,再隨便找個站下車轉乘兩次,根本找不回來。 抱走葛霖的人,沒辦法喂孩子。 奶粉是不得了的東西,一般人根本不舍得買。 人販子作案時通常會有一個正在哺乳期的婦女做同伙,像這種臨時起意的根本沒有準備。 孩子在路上餓了很久,等找到“收購渠道”轉手的時候,已經生病了。 人販子是單獨行動,但是他們通常有一個復雜的關系網, “貨物”要經過層層轉手,很多人不知道孩子是哪里來的,也不知道最終孩子賣到了哪里,只是在轉手過程中賺錢。 葛霖病得不算重,人販子隨便給他吃了一點藥,就不耐煩了。 生病的孩子賣不上價錢,太小也怕養不住,怕砸在手里。因為急于脫手,在最后一次“轉手”時,葛霖被賣給一個跑偏遠山區的人販子。 葛霖被帶去了一個山村,跟他一起的還有好幾個四五歲左右的男孩,以及年輕的女人。 所有人里面,原本生病的葛霖價格最低,可是他命大,居然慢慢好了,沒有死在半路上,也沒有因為賣不出去遭遇更可怕的事。 喬安說的養父,就是買了葛霖的人。 這家人并不富裕,為了買一個可以傳宗接代的男孩,拿出了所有積蓄,還找很多親戚借了錢,東拼西湊才把葛霖買了回去。 山村里沒有好東西,整天忙著耕作的村民,談不上對孩子多好,不缺孩子的吃喝就是最好的待遇。 整個村子的小孩,都沒有新衣服穿,夏天光著屁股到處跑,冬天穿大人舊衣服改小的棉襖,一個月吃不上一次rou,還沒桌子高就要幫家里干活。 因為怕把小孩打壞了,白花錢,在葛霖小時候,那對夫妻不怎么打他,最多扇個巴掌,想要撒氣也只是指著他罵。 在那樣的地方,親生的孩子也就是這種待遇。 還有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小孩,父母不給飯吃,這些基本上都是女娃,男孩很少。 能夠這樣艱難地在父母手下討生活的女孩,已經是幸運的了。 “我最早的記事,大概在三歲半到四歲左右,之前的記憶都是零散模糊的,沒有具體的事情?!?/br> 葛霖忽然端起杯子,灌了一口酒。 嗆鼻的辛辣直沖腦門,他微微喘氣,沙啞著嗓子說:“雖然過去了很多年,但是我只要一閉上眼,就能看見那只掙扎的小手、掉在地上的鞋子、還有她慘白的臉……” 村里有一戶人家生了個兒子,家里已經有個五歲的女孩,就想把她換出去做童養媳,省得將來花錢買媳婦。 葛霖見過這個女孩,她有張枯瘦發黃的臉,特別大的眼睛。在知道自己要被換到很遠的村子時,女孩跪下來抱著父母的腿大哭,鬧得整個村子的小孩都知道了。 換童養媳的事情還沒敲定,這家人新生的兒子就夭折了,村子里的神婆一口咬定是這家的女兒克死的。 “那時候我什么也不懂,還拿著青棗子啃,跟著一群小孩大人看神婆跳來跳去,然后……女孩被她的父母拽住頭發,死死摁進了自家院子的水缸里?!?/br> 棗子直接砸在了腳背上。 孩子還不知道死是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害怕,害怕到不敢哭。 他親眼看見了一個活生生的人,是怎樣失去生命的。 周圍的成年人沒有一個阻攔,神婆還在跳來跳去。 渾身濕透的女孩,毫無氣息的躺在地上…… “我跑回了家,每天都做噩夢,然后鄰居的一個小男孩,跑過來笑我膽子小?!备鹆孛鏌o表情地說,“我問那是怎么回事,他說是送討債鬼,還說我的jiejie也是討債鬼?!?/br> 村子的孩子把葛霖帶到了一座橋上,笑嘻嘻指著橋下說,葛霖的“jiejie”就在下面。 橋下有火堆燒過的痕跡,一堆又一堆,里面有些黑灰色的硬物。 葛霖不敢問,他沒事就到橋邊轉悠,想要知道是怎么回事。 好好的橋,怎么會有“jiejie”呢? “后來村里有一家孕婦生產了,可是他家沒有請村子里面的人喝酒,我看見他們把嬰兒丟下橋摔死,然后撿起柴堆燒了尸體?!?/br> “……” 之前眾人聽到討債鬼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沒有打斷葛霖的話,現在老庫薩忍不住了,怒氣沖沖地正要說話,忽然聽到一聲巨響,塔夏祭司一巴掌拍得桌子散了架。 酒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葛霖直直地看著酒杯的殘骸,沒有動。 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說。 ——因為害怕,他在村子里玩的時候也開始注意,他發現有些人家里有間黑漆漆的屋子,窗戶裝著鐵欄桿,村里的小孩不敢靠近,說是有鬼。 確實有“鬼”,欄桿里有時會伸出一只傷痕累累的手,還能看見一張披頭散發的臉,發出奇怪的喊叫聲,很可怕。 葛霖一直不知道“鬼”是怎么來的,直到有天半夜,村里的男人忽然不睡覺,舉著火把進了山,鬧了整整一夜。 天亮的時候他們抓回了村里一個女人,葛霖見過她,那是一個沉默寡言不說話的瘦弱女人,以前無論走到哪里都有人跟著。 幾天后,那個女人的“家”里就多了一個黑漆漆的屋子,裝著同樣的鐵欄桿。 “我六歲時,買我的那對夫妻……她懷孕了,隔年就生下了一個兒子?!?/br> “父母”忽然改了臉色,打罵變得兇狠,經常不給吃的東西,天不亮就叫葛霖起來干活。 “弟弟”周歲的時候,葛霖無意間偷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家里養不活兩個孩子,當年買孩子欠的債到現在還沒還清,眼看親生兒子壯實健康,這對夫妻就動了主意,想去找鄰村的“介紹人”,把葛霖再次賣掉。 “原來我是他們買來的,還花了很多錢?!?/br> 葛霖在最后一句話上加重了語氣。 客廳里彌漫著酒液的味道,碎片跟桌子殘骸已經被伊羅卡用一道風卷到了墻角。 葛霖無意識地伸手扶額,想要支撐他覺得越來越沉重的腦袋,然后他感到身體一輕,好像有股力量環繞在他身周。 這種熟悉的感覺…… 葛霖抬頭看伊羅卡。 他們從西格羅啟航沖向水龍卷的時候、離開麥侖鎮遭遇暴風雪的時候、伊羅卡就用這樣的氣流保護他。 葛霖終于從過去的記憶里脫離出來,他揉了揉額頭,快速地說:“我知道這件事后,就想要逃跑,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這個熟悉的村子,所有熟悉的人在我眼里都變成了惡鬼。我整夜都睡不著,終于在一天傍晚,我被打了一頓又沒有飯吃,被他們趕出屋外之后,直接跑了?!?/br> 黑漆漆的山林,遮住月光的茂密樹枝,都像一個巨大的陰影,伴隨著孩童時期看見的水缸、女孩、橋下的黑灰……反復出現在眼前。 “孩子沒有足夠的體力,也沒有堅韌的內心,夜晚的黑暗太可怕,我迷失了方向,根本沒有跑出去多遠,天亮還在村子附近。第二天就被找了回去,然后挨了一頓打。我一口咬死自己太餓,想去林子里抓兔子結果迷路了……” 村子被買來的小孩還沒有逃跑的,那對夫妻也不知道葛霖偷聽了他們說話,就相信了。 “雖然逃過一劫,可是事情沒有解決,他們沒有把我賣掉,而是把我帶出了山村,去一座小縣城……后來我才知道,‘介紹人’告訴他們,我的年紀大了,養不熟,賣不掉了。讓那個男人學隔壁村的做法,把孩子帶出去乞討,每天能賺很多錢?!?/br> 葛霖的聲音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壓抑,只是他說出的話,仍然讓人輕松不起來。 “去繁華的城市,你就有很多機會逃跑了?”塔夏祭司小心翼翼地說。 “確實是這樣,到了縣城車站我就跑了,還告訴別人,我是被賣給那個男人的,然后警察……我們那個世界的執法者來了?!备鹆負u頭,眼神陰郁地說,“但是沒有用?!?/br> “為什么會沒用?”格蘭特祭司也忍不住問。 “我被賣給那家人之后,他們就去上了戶口……就是記載你是誰家的孩子,父母是誰,偏僻的地方很久才統一登記一次,許多孩子都是好幾歲才有記錄?!?/br> “可是血緣魔法……” 老庫薩把后半句話咽了回去,他想起葛霖的世界沒有魔法。 葛霖點頭說:“我們那里也有判定血緣關系的精確辦法,只是我小時候還沒有普及?!?/br> dna鑒定要錢,不是隨便就能做的,既然查了戶籍登記,確定是這家孩子,誰還帶去醫院檢查?一般都不會再管。 人們斥責這孩子貪玩、胡鬧、不懂事。 “父親”氣得把孩子狠狠打了一頓,旁邊的人還在說打得好,七八歲狗都嫌,不打不成器。 葛霖永遠也無法忘記那種絕望,他看見那些大人的面孔,都是扭曲的、惡鬼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