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停止在一刻。

    許久許久以后，寧寧才找回自己的聽覺，她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旁邊說：“你怎么來了，身體有哪里不舒服？”

    “黃叔叔……”寧寧看著身旁的白大褂，寧玉人曾經的主治醫師黃醫生，猶豫一下，問，“我mama走的時候……痛苦嗎？”

    黃醫生楞了一下，然后溫柔笑道：“不，我想她比很多人都幸福，因為最后……你在她身邊?！?/br>
    “是嗎……”寧寧喃喃道，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黃醫生很忙，不可能一直留在這里安慰她，過了一會有人過來叫他，他回了一聲馬上來，然后目光回到寧寧身上，眼角余光掃過她被聞雨握著的手。

    “小伙子，好好安慰她?！秉S醫生拍了拍聞雨的肩膀，“這是個好女孩子，值得你付出?！?/br>
    聞雨楞了一下，然后鄭重點點頭。

    就算沒人囑咐，他也會對寧寧很好的。

    ……畢竟，他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有足夠堅強的臂膀為她擋風遮雨了，不是嗎？

    黃醫生走后，寧寧一個人在原地哭了一會，然后哽咽道：“其實我……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了?！?/br>
    她看著對面的病床，多希望自己最愛的人躺在那里，轉頭看著她，溫柔的對她說：“我在這里?！?/br>
    可是病床上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

    她不在這里。

    “mama能為了改變我的命運，進入人生電影院，那么沒道理在知道外公的遭遇之后不進去的?！睂帉幙拗f，“她永遠都這樣，默默付出，還不讓我們知道?！?/br>
    如果不是進了人生電影院，寧寧永遠不會知道寧玉人為她付出了多少。

    改變一個人的命運，是一件危險重重的事情，過去與未來緊密相連，牽一發而動全身，有時候明明只是想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卻不小心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

    寧玉人在這條路上，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她成功救回了寧寧。

    但很明顯，她的運氣不是一直那么好，她最終還是沒能救回寧青……還有她自己。

    “讓一下，麻煩讓一下！”黃醫生的聲音從寧寧背后傳來，她轉頭一看，看見一副擔架從門口抬過去，擔架上是一個熟悉的面孔——陳導。

    “停，停下！”陳導也看見了她，竭嘶底里的大喊一聲。

    擔架停了下來，陳導在陳雙鶴的扶持下，強撐起半邊身體，氣喘吁吁，回光返照似的對寧寧喊，“我快死了，臨死之前，我一定要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樣東西……寧寧，做好準備！我要重拍《戲院魅影》??！”

    第160章 對我的傷害

    陳導病了。

    消息一片亂傳，有些無良小報甚至已經出訃告了。

    “他現在憋著一口氣不死?！崩畈┰聦⒑贤旁趯帉幟媲?，“估計拍完這部電視劇，他也就差不多了。小報上有一點沒有寫錯，這部作品，估計就是他這輩子最后的作品了?！?/br>
    或者說，遺作。

    寧寧將合同拿起來看，嘴里漫不經心的問了一句：“村里的人后來怎么樣了？”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可李博月卻接了上來。

    “你沒把《倩男幽魂》看完就出來了？”他笑道。

    有一句話說的是：生活中的每個人，都是演員。

    這話寧寧一直不信的，直到此刻，她信了。

    最厲害的演員就在她身邊，李博月早就知道人生電影院的存在，甚至可能知道mama是靠著電影院在磨煉演技的，她也同樣是靠電影院在磨煉演技的。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覺得是個巧合?！睂帉幷f，“我每回從電影院里出來，都能接到一個跟我在電影院里穿越的角色，非常類似接近的電影角色……”

    李博月微笑著看著她。

    這毫不覺得驚訝意外的神色，似乎已經向她昭示了答案。

    “我爸爸跟你mama，是同一個村子的人?！彼p手叉在膝頭，慢條斯理道，“要是他們兩個一直呆在寧家村里，沒從里面出來，那么他們現在估計已經按照村子的傳統結婚了，你得叫我一聲哥?！?/br>
    寧寧看著他，沒說話。

    “當然，你現在想這么喊也可以?！崩畈┰滦χ鴮λf，“因為就算從村子里出來了，我爸爸依然很關心你mama，也很關心你，我當然也一樣……關心著你?！?/br>
    從他眼中折射出的野心勃勃，擺明了他的關心，并非出于真心……而是出于野心。

    寧寧盯了他一會，問：“你想要什么？”

    李博月將背靠在沙發上，似乎在回憶，又似乎在組織言辭。

    “一直以來，我爸都在跟裴玄一起研究寧家村的事，研究人生戲樓的事?！彼従彽?，“一開始我以為他被人騙了，后來我才發現……是真的。這世界上真的有人生戲樓，真的有一個能讓人長生不死的地方?！?/br>
    ……長生不死？

    寧寧想來想去，沒想到他的關注點居然是這個，她驚愕片刻，說：“你……該不會是想當個面具人吧？”

    “面具人？”李博月笑著搖搖頭，“不，我覺得守門人更適合我?！?/br>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寧寧眼神凝重的看著他，“你知道守門人是做什么的嗎？”

    “我只知道人都會死的，裴玄如此，陳導如此，我也一樣?！崩畈┰峦瑯友凵衲氐?，“裴玄還比陳導走得早，他去年就走了，時間上跟你媽差不了多遠，你知道他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嗎？”

    該不會是……

    李博月笑了起來：“他后悔從電影院里出來了，再有錢再有錢，他還是會老，會病，會死，但如果他一直是守門人，那我們都死了，他也不會死?！?/br>
    “所以你是認真的？”寧寧不敢相信的看著他，“你真的想當個面具人？”

    他不懂……或者說裴玄臨死之前說了什么誤導他的話，讓他只看到了成為面具人的好處，看不見成為面具人的壞處。

    “面具人不行?！崩畈┰聯u搖頭，似乎想起什么，露出心有余悸的目光，“寧家村的那群人……集體逃票，被當時的守門人整得太慘了，我可不想像他們那樣，如果有的選，人都會選擇成為治人的那方，而不是受制于人的那方，不是嗎？”

    他將一只手朝寧寧伸過來。

    臉上一如既往，是她最熟悉的，野心勃勃，志在必得的笑容。

    “我幫了你那么多?！彼f，“你也要幫我?！?/br>
    死亡面前，有人深謀遠慮，也有人瀕臨瘋狂。

    “卡??！卡??！卡卡卡??！”

    兩個月后，拍攝《戲院魅影》的片場，陳導坐在輪椅上不停喊卡，喊到最后，劇烈的咳嗽起來，身旁的助理急忙將藥倒在他手心里。

    “咳，咳咳……”陳導哆哆嗦嗦的將藥片塞嘴里，然后接過熱水杯灌了幾口，將藥片咽下喉管，又氣喘吁吁了半天，才對寧寧說，“你跟我過來一下?！?/br>
    寧寧推著他的輪椅，暫時到一旁休息。

    兩個月的時間，陳導消瘦了許多，幾乎瘦到脫形，無論誰看他一眼，都會勸他趕緊臥床休息，不要消耗余下的生命，然而他不聽，他寧可將生命燃盡在這部電影里。

    “寧寧?！彼谳喴卫?，背對著寧寧問，“你有沒有愛過一個男人？”

    寧寧又回想起之前被迫相親的恐懼，嘴角抽搐一下，說：“愛過?！?/br>
    陳導冷笑：“不是那種過家家似的愛，你能像我愛著電影一樣，去愛一個人嗎？”

    寧寧沉默了。

    輪椅停在走廊旁，廊外的楓樹灑落著片片紅葉，紅葉一片一片吹落木質走廊上，曾經的曲家大宅，后來的蘭花劇院，這是最初拍攝《戲院魅影》的地方，也將是最后拍攝《戲院魅影》的地方。

    “……去愛一個人吧?！标悓Ш鋈徽f，“我需要你去愛一個人?！?/br>
    “……誰??？”寧寧問。

    “隨便誰都可以?！标悓дf，“我只要你愛過之后，把這份激情運用到這部電影里來，成就它，成就魅影?！?/br>
    風將一片紅葉吹過寧寧的鬢角，她抬手攏了攏頭發，搖頭：“……我做不到?！?/br>
    陳導回頭看著她，因為消瘦而顯得格外大的眼睛里，亮著可怕的光。

    “陳導你可以為了一部電影，什么都做，什么人都不顧，但我不行?！睂帉幟娌桓纳膶λf，“我不能因為一部電影，去傷害另外一個人?！?/br>
    畢竟電影是電影，真實是真實。

    不歡而散，被罵的頭破血流，寧寧一身狼狽的從片場出來，心里不是沒有后悔，但是再來一次，估計她還是會這么說這么做。

    “終究還是不想變成像陳導一樣的人……”她喃喃道。

    “寧寧！”

    寧寧回頭望去，見一個人等在門口。

    “你怎么來了？”她問。

    聞雨笑著朝她走來，小寧姑姑是私底下的稱呼，在外人面前，他還是直呼她的名字，免得引來別人奇怪的目光。

    “給?！彼褢牙锏亩Y盒遞給寧寧。

    寧寧接過盒子：“這是什么？”

    聞雨笑：“拆開看看？”

    寧寧將盒子拆開，里面裝著一套戲服——魅影在劇里穿的藍色戲服。

    “聽人說，最近你這邊的進展不大好?！甭動隃厝嵝Φ?，“我琢磨著，你會不會又想像以前那樣，戲里戲外都扮成魅影，好保持狀態?！?/br>
    寧寧心里是有這個打算，她把盒子合上，對他笑笑：“謝謝你?！?/br>
    “不客氣?！甭動觐D了頓，鄭重對她說，“還有，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我無論什么時候都會接你的電話?！?/br>
    回到家里，盒子擺在椅子上，衣服一件件落在地上，鏡子里的寧寧穿上那件戲服，然后伸手撫摸鏡子里的自己。

    寧寧調侃一笑：“以后，我是不是只能在家里穿這件衣服了？”

    以陳導的脾氣，就算她是女主角，被換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也好啊，那就穿給我看，我一個人看?！笔刑脑谒砗笞?，雙手鼓起掌，像個殷切盼著自己心儀角兒上臺的癡心觀眾。

    鏡子里的嘴唇向上一翹，寧寧回身將那長長水袖一拋，口中千回百轉的唱道：“夢回鶯轉，亂煞年光遍?！?/br>
    水袖拋向石中棠，他昂頭一笑，任憑那條雪白袖擺落在他臉上的面具上，然后一點一點從面具上滑落下來，落至胸口，被他輕輕一抓，抓在手心里。

    “夢回鶯轉，亂煞年光遍?！碧一ㄑ劭聪驅帉?，他同樣唱道，更加的柔情百轉，更加的情真意切，仿佛將自己的整顆心攪碎了放在這歌聲中，唱完即死。

    情話動人，也動人不過他的歌聲。

    寧寧頓了頓，才接著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