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
寧寧愣了愣,轉身看著身后。 一張猙獰恐怖的面具。 ……不,不是面具。 “……mama?”寧寧驚疑的喊。 面前站著的是寧玉人,她用大紅色的口紅在自己臉上作畫,畫出血盆大口,畫出獠牙,畫出眼底兩行血淚,活脫脫就是村長手里那張面具的樣子。 “我餓了?!彼匆矝]看寧寧,說完這三個字,就丟下房間里所有人,徑自坐到了飯桌旁,單手支著臉頰,旁若無人的假寐。 寧寧先是莫名,然后回過神來。 mama的表演開始了。 她開始表演她心目中的樓主,至于效果如何……寧寧偷偷看了眼村長。 原本只將她一個人看在眼里的村子,現在目光被寧玉人所奪,他楞了半晌,對身邊的木匠說:“去叫我兒媳婦過來?!?/br> 他兒媳婦很快過來了,指揮著身后幾個農婦,將做好的菜放在寧玉人面前,一一揭開蓋子,里面的烤乳豬,魚頭湯,鱔魚段,烤鴨子等滾出白煙熱氣來。 聞到客廳里的香氣,崔紅梅總算從臥室里出來了:“喲,已經開飯了?” 她走到桌子旁正要坐下,忽然回過頭,眼神古怪道:“你們都站著干嘛?” 寧寧朝桌子走過去,走到一半,回頭看著村子里的人。 包括村長在內,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遠遠看著他們,桌上的飯菜像是墳頭的貢品,看他們的眼神像看貢品后的黑白冥照。 寧寧打了個冷戰,她慢慢回過頭,總算知道他們為什么是這種眼神。 不茍言笑,不近人情,不食人間煙火氣,面無表情的坐在一堆貢品之后,此時此刻的寧玉人,不就是一張冥照嗎? 就連神經一貫大條的崔紅梅都受不了啦,吃了幾口菜之后,放下筷子,不悅的說:“你能不能別擺出這樣一幅臭臉,飯都變得難吃了?!?/br> 寧玉人直直的看著她一會,然后提起筷子,筷子尖在每道菜里點了點,幾乎只沾了個湯水,放進嘴里嘗了下味道,就放下了筷子。 “難吃,換一桌來?!彼鹕黼x開,冷眼掃過眾人的模樣像另外一個人。 “站??!”崔紅梅將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同樣起身道,“你沒事學你爸干什么?” 寧寧恍然大悟。 mama的演技,實際上一直是模仿。以前她模仿電影里的人,現在她模仿的是前任樓主——外公。 從前外公在寧寧心里沒有一個固定形象,一直飄飄忽忽的像煙一樣,現在根據寧玉人的表演,漸漸固定成了一個真實的形象。 孤僻,自我,難以相處。 這毛病多半是被村子里的人慣出來的,因為村長居然欣喜的說:“是是是,我們馬上就去換一桌?!?/br> 其他人也都任勞任怨,辛苦做菜,辛苦把菜端過來,很多人衣服都被汗水打濕了,從背后看去,背上的衣服透出一個個深色印子,這個時候卻還眉開眼笑的走過來,把一盤盤動都沒動的菜撤回去。 發怒的只有崔紅梅,她跳腳道:“收什么收,收什么收,我還沒吃呢!” 根本沒有人理她,甚至還有人嘲笑她,一個五十來歲的大媽癟癟嘴,諷刺道:“少在那倚老賣老,別以為你進了寧家門,就是寧家人,大伙可沒忘記你的出身,沒忘記你耍了什么下賤手段才當的寧家媳婦?!?/br> 一群人嘻嘻哈哈,紛紛端著盤子回去了,路上還在商量回去要把菜分一分,好像被寧玉人動過筷子的菜,帶著某種魔力,給家里的孩子吃了能讓他們身體更加健康,腦子更加聰明。 村長也走了,有人叫他過去看看祭臺的情況,臨走之前,他拍拍寧寧的肩膀,語重心長,意有所指:“你要努力些,別有事沒事在村子里亂晃,多跟你媽學學,多學點有好處的……你也不想被你媽取代吧?” “她懂什么,她們懂什么?”他們走后,只留下崔紅梅一個人在原地氣得跳腳,“我進了寧家門,我當然是寧家人,我沒耍手段!我第一次見阿青的時候,還不知道他是樓主,就是覺得他長得特別好看……所以偷了一堆醬肘子討好他!” 后來村里人又送來了一桌新菜,照樣是有葷有素,有rou有酒,還有醬肘子。寧玉人沒吃醬肘子,其他菜也吃得很少,但是她吃了誰家的菜,誰家人就歡呼雀躍,那副面紅耳赤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模樣,簡直像是最狂熱的信徒。 “……請您嘗嘗?!币粋€細弱的聲音在寧寧腳下響起,她低頭看去,看見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大紅的衣服,大紅的頭花,雙手捧著一碗紅燒rou,碗上擺著一雙木筷子,又忐忑又期待的看著她。 寧寧沒法拒絕這樣的眼神。 她拿起筷子夾了塊紅燒rou,吃下去,然后對她笑:“很好吃,謝謝?!?/br> 小女孩瞪大眼睛,不是受寵若驚,更似驚訝責怪,皺著眉頭對她說:“你怎么能說謝謝呢?你……” 她mama走過來,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拉到懷里,然后對寧寧古怪的笑。 那碗紅燒rou被帶去了寧玉人面前,由寧玉人向寧寧展示正確的吃法——她壓根不吃油膩味這么重的東西,筷子直接從碗上方略過,眼前母女兩人非但沒有責怪她,反而露出誠惶誠恐的表情,仿佛是她們兩個犯了錯。 “我也要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嗎?”寧寧喃喃自問。 樓主就是這個樣子的嗎? 沒人回答她的問題,因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寧玉人身上,帶著狂熱,帶著懷念,也帶著貪婪。 寧寧遠遠看了看他們,然后轉身走出屋,一直走一直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村子旁邊的油菜花田里,盤腿坐下,一邊看著前面繞花起舞的兩只白蝴蝶發呆,一邊等著聞雨來。 中飯沒吃,傍晚沒到,她的肚子就開始咕嚕咕嚕叫。 天際漸暗,兩只蝴蝶早已沒了蹤影,遠處青山如黛,幾只倦鳥歸巢而來。 聞雨還是沒來。 看看時間,早已超過了六點,已經快七點了,錯過了午飯又錯過了晚飯,寧寧餓的更加厲害。 低頭看著地上的油菜花……說起來,油菜花能生吃嗎? “吃,不吃,吃,不吃……”寧寧扯了朵油菜花,開始一瓣一瓣的扯,扯到最后一瓣是吃就吃,是不吃就不吃。 “給?!?/br> 寧寧轉過頭去,一只醬肘子遞在她面前。 青衣小哥彎腰站在她身后,手里的醬肘子在她面前晃了兩下,笑呵呵道:“剛偷來的,幫我消滅一下證據?” “……沒問題?!?/br> 寧寧抱著醬肘子亂啃,順便偷眼看他。 青衣上沾著油漬,指頭油膩膩的,完全不仙風道骨,太特么接地氣了,寧寧一開始懷疑他是外公,現在又猶豫了,畢竟性格方面,跟mama演出來的,還有村民們懷念推崇的也差太多了。 “再啃牙就要壞了?!鼻嘁滦「缧χ鴨?,“要不要我回去再拿兩塊?” 寧寧呸了一口,將啃得干干凈凈的骨頭吐出來,然后抬手擦擦嘴,欲言又止的看著他。 ……看著他臉上戴著的面具。 “怎么了?”青衣小哥抬手摸了一把自己臉上的面具,“在想什么呢?” 如果他不是外公,這張面具又怎么說得過去? 要知道一個面具人臉上的面具,是跟他的生平以及性格掛鉤的,比如石中棠的面具眼泛桃花,曲老大的是最后跟女兒逛街時買的面具。 又不好直接問他是不是,眼角余光掃到地上那堆醬肘子吃剩的殘渣,寧寧眼珠子一轉問道:“我在想我外婆的事?!?/br> “哦?說來聽聽?!?/br> 寧寧將中午家里發生的事情給他復述了一遍,然后眼皮子一翻,扮成刻薄大媽的模樣,癟癟嘴,搖頭擺腦的諷刺道:“少在那倚老賣老,別以為你進了寧家門,就是寧家人,大伙可沒忘記你的出身,沒忘記你耍了什么下賤手段……” “不是的?!鼻嘁滦「缧χ驍嗨脑?,“你外婆沒有耍過什么下賤手段?!?/br> 寧寧昂頭看著他。 “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鄙交ㄕ隣€漫,他在叢中笑,“人人都愛他戴上面具的面孔,只有你外婆愛他摘下面具的面孔,哪怕貪圖的只是他的美色,也足以讓他欣慰了?!?/br> “他是誰?” “你外公啊?!?/br> “你怎么知道我外公的事?” “哈哈,我什么都知道?!?/br> 寧寧目光閃爍一下,狀似無意的問他:“那你說,我要怎樣才能成為樓主?” 青衣小哥歪頭看了她一眼,轉身道:“跟我來?!?/br> 寧寧急忙從地上爬起來追過去。 兩人一前一后走了許久,路越來越崎嶇,越來越難走,寧寧回頭一看,身后已經沒有了村子和油菜花田。 “到了?!鼻嘁滦「绲穆曇魪那胺絺鱽?。 寧寧轉頭看去,見他抬手指著前方一處道:“東西在那,你去挖出來?!?/br> 挖出來? 寧寧看著前方,青草落葉掩埋著什么?難不成是失蹤的那張樓主面具? 找回了這張失蹤的面具,她就是樓主? 帶著一絲懷疑一絲期待,寧寧走了過去。 “寧寧!停下??!”聞雨的聲音忽然從她身后響起。 卻已經喊得遲了。 一雙手從背后抱住寧寧,結果兩個人腳下一滑,一起滑了下去。 滑落的過程中,寧寧背上的汗都冒出來了——什么青草什么落葉?她面前明明是一只枯井,她被騙了! 巨大墜落聲從井底傳來,之后又復歸寧靜。 “……聞雨,聞雨你怎么樣了?”許久之后,先響起的是寧寧的聲音,叫了很多遍,卻沒有得到回音。 一雙青布鞋踩著地上的落葉,慢慢走到井邊,青衣小哥雙手負在身后,彎腰往井里看。 井不算很深,但掉進去的人絕無可能靠自己爬上來,里面沒有水,但鋪著一層落葉,落葉上面抱著兩個人,男的不省人事,女的抬頭朝他吼:“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山河破碎,崇禎皇帝于煤山上吊,百姓流離,其中一部分人為了躲避清軍亂賊,結伴往荒山里逃?!鼻嘁滦「绲皖^看著她,“帶領這群人的,是寧家人的祖先,人生戲樓當時的樓主?!?/br> 井底下暫時沒了聲音。 “樓主最大的權利是什么,是他走到哪里,就能把人生戲樓帶到哪里?!鼻嘁滦「缯f,“看著身邊跟著自己逃難的人一個個死去,當時的樓主左思右想,終于想到一個辦法,一個能讓更多人活下來的辦法,這個辦法就是——犧牲?!?/br> 逃難者里開始出現自愿者,為了能讓更多人活下來,有的自愿成為面具人,有的自愿進入戲樓看戲,然后通過這場戲來改變眾人此刻窘迫的命運。 這是一件高尚的事,也是一件危險的事。 有人成功,有人失敗,有人前進,有人退縮,直到最后,一群來自四海八荒,姓氏各不相同的難民,靠著人生戲樓的力量,最終抵達了世外桃源,建立起了寧家村。 “……明白了嗎?寧家村是建立在犧牲上的?!痹律薨挡磺?,面具后的表情更加晦暗不清,青衣小哥站在井邊上,蕭蕭葉落,被風卷著從他身旁吹過,他俯視井中的寧寧,溫柔笑道,“你犧牲他,我就拉你上來,手把手教你怎么當樓主?!?/br> 寧寧楞了下,低頭看著自己懷里的聞雨。 ……為了守護自己,而流血不已的聞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