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原本應該灌進來的冷風沒有灌進來,外面的世界一片死寂,風不再吹,無窮無盡的大雪定格在空中,被她輕易握在掌心。 相似的場景,相似的情況,寧寧見過也經歷過。 “木瓜?!彼?,“你……死了?” 一名主角的逝去,意味著一場電影的結束。 世界宛若一個靜止的舞臺,黑暗如同帳幔從兩邊向中央合攏,寧寧站在舞臺中央,身后是來不及點亮的蠟燭,來不及吃完的蛋糕,來不及讀完的信。 ——一對來不及重新開始的姐弟。 人生電影院的觀眾席上,寧寧慢慢睜開眼睛。 對面電影正在上演,一個少年無奈又深情的唱著。 “我的天使今天跟我說話了,說我胖得像個西瓜?!?/br> “我的天使對我笑了,笑我唱歌像只鴨子?!?/br> “為了逗她笑,我嘎,嘎,嘎……” 第91章 懊悔 電影開始了。 白熾燈在頭頂滋滋作響。 木瓜坐在椅子里,昂著頭,臉上蒙著一條濕漉漉的毛巾,發出痛苦的嗚嗚聲。 一只手將毛巾拿下來了,男人問他:“說,你跟連蓮是不是早就有聯系?” 木瓜氣喘吁吁了一會,搖搖頭。 “她跑哪去了?” 木瓜還是搖頭。 “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只有我?!蹦竟涎凵衩噪x的看著頭頂的天花板,然后視線轉向他,“只有我?!?/br> “那就好?!睂Ψ叫α艘宦?,將毛巾重新蒙在他臉上。 空氣越來越少,鼻孔里的水越來越多,木瓜仿佛溺水一般掙扎,瀕死之際,短暫的一生走馬觀花般的浮現在他的眼前。 春暖花開,一個少女的身影仿佛朦朧著一層光,微笑著向他走來。 “天使……”他心中喃喃。 少女慢慢朝他走來,身上的光暈漸漸消失,變成一件灰撲撲的舊衣服,忽然一巴掌糊他臉上,然后拽著他的領子怒吼:“死胖子!你還我人設!” 木瓜睜開眼,白幟燈跟窮兇極惡的男人都消失了,多出來的只有一身肥rou,他rou顫顫的媚笑道;“姐……” “怎么說呢?!笔刑淖谟^眾席上,右手摸著下巴,仿佛一個挑剔的面試官,遺憾的說,“你這次的表演失敗了?!?/br> “……為什么這么說?”寧寧愣了一下,轉頭看著他。 “你看?!笔刑挠孟掳椭噶酥钙聊?。 屏幕內,寧寧自行辦理了退學手續,然后走進一家飯點,一臉忐忑的問:“請問這里招人么?” 一個個油滋滋的盤子放進洗手池,然后變得干干凈凈的出來。一雙柔嫩的手放進洗手池內,然后變得滿是凍瘡的出來。 月末,這雙滿是凍瘡的手捏著幾張皺巴巴的鈔票,遞給木瓜。 “買件新衣服,還有新文具?!睂帉幰荒樒v的對木瓜說,“別讓學校同學笑話你,說你是個沒爹沒娘沒人疼的孩子?!?/br> 木瓜看著她的手,久久不肯接過那錢。 “你明知道你手里的劇本有問題,尤其是木耳的人設有問題,你為什么還要照著上面演?”觀眾席上,石中棠誠懇的看著寧寧,問,“是因為照著演比較容易嗎?” 寧寧面紅耳赤,眼睛里流露出被誤會的激動:“不是的……” “那是為什么?”石中棠問著,眼睛轉向屏幕。 裴玄的臉出現在屏幕內,金邊眼鏡,文質彬彬,坐在沙發對面,將一份合同遞到木瓜面前。 “是因為他嗎?”石中棠問。 寧寧抿緊了嘴,雙手放在膝蓋上,手指收的很緊。 裴玄的臉依舊出現在屏幕內,但對面坐著的人卻換成了寧寧,另一封合同遞了過去。 “寧寧,你看?!笔刑膿ё∷募绨?,笑著對她說,“一場電影大約一小時半,我們看到的都是剪輯過的人生,可是真正的人生沒這么短,當你在電影里的時候,當你成為另外一個人的時候,其實你可以做很多事,嘗試很多平時不敢做或者不好做的事……” “……我怎么能這么做?”寧寧低聲說,“我怎么能隨便篡改別人的人生?!?/br> “原來如此?!笔刑恼f,這一次不再是疑問的語氣,而是肯定的語氣,他笑著對寧寧說,“你在害怕?!?/br> “難道我不該害怕嗎?”寧寧反問他。 “你在怕誰?裴玄嗎?他的確挺可怕的,對上他你也許會輸,但你不能連對抗他的勇氣都沒有?!笔刑耐蚱聊?,“看看你都做了什么?!?/br> 寧寧從座位上彈了起來,卻被石中棠強行用手給壓了回去。 被迫看片的感覺如此痛苦,就像她以前演的那些大爛片,羞恥,懊悔,對自己的無比失望…… “因為太害怕了,所以你這次演的束手束腳,木瓜也好,連蓮也好,都被你演出了一種感覺?!笔刑膿u搖頭,“就是認命?!?/br> 寧寧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無法反駁他,再多的狡辯的話,都沒有真實的電影有說服力,屏幕內,她所扮演的木耳與連蓮交替出現,她們的表情動作乃至于語言習慣都是不同的,可是眉宇間的憂愁卻是一模一樣的。 她們甚至一直在做同樣一件事……服從。 “服從mama,服從弟弟,服從裴玄,服從命運?!笔刑膿u搖頭,“連一次反抗都沒有,你覺得這正常嗎?” 當然不正常。 服從mama理所當然,因為mama在家里最大,管錢也管她。 但在mama出事以后,她就變成家里最大的了,管錢也管木瓜。 在這種情況下,她可以選擇報復這小胖子,也可以選擇冰釋前嫌大家攜手共進,最不可能做的一件事就是繼續任勞任怨,把自己當做他的奴隸。 這又不是狗血電影,是現實,是一個人真實的人生,里面承載著一個人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以及最真實乃至于最自私的想法。 寧寧根本沒仔細考慮這點。 回頭一看,她發現自己只是在按照連蓮的回憶錄演,按照劇本演,按照人設演一場戲。 偏偏劇本跟人設都是假的。 “寧寧,劇本不重要,在人生電影院里,沒有人會喊你ng,沒有人會怪你浪費膠卷,你不用每次都那么緊張,不用太害怕出錯?!笔刑臏厝岬膿崦帉幍哪橆a,“雖說戲如人生,人生如戲,但一場戲是有固定場景固定人物固定開頭跟固定結尾的,人生不同,有無限可能,等著你去嘗試!你可以怕!但你不可以停滯不前,你一定要勇于嘗試!” “轟”的一聲,這話像把錘子似的錘在寧寧的殼上,把殼子給敲碎了,碎片掉地上,第一片叫畏首畏尾,第二片叫瞻前顧后,第三片叫過于謹慎,雖然還殘留了不少殼,但她現在至少開始悔恨自己在這場電影中的表現。 寧寧嘆了口氣:“這話你怎么不早點跟我說,你要是早點跟我說的話……” 她的目光投向對面的電影屏幕,故事的最后,畫面又回歸了開頭,白幟燈下,一張濕毛巾搭在木瓜的臉上,這一次,他漸漸不再掙扎…… “想要改變,什么時候都不晚?!笔刑膶λΦ?。 寧寧也想笑,可她笑不出來。 真的什么時候都不晚么? “……晚了?!睂帉庎?,“如果最后木耳選擇成為連蓮,那她就跟裴玄是一路人了,她知道我是誰,裴玄也知道我是誰?!?/br> 說到這,寧寧忍不住轉頭看著電影院大門。 “……也許我從這一出去,外面就有人在等著我了?!睂帉庎?。 一如她所說。 人生電影院大門口,夜色寂靜,無星無月。 一輛車停在門前,因為天太黑看不清里面的情況,只隱約看見一個人影,坐在主駕上,眼睛看著大門方向。 第92章 我的天使 寧寧跟連蓮的相識,起源于一段試鏡視頻。 寧寧在里面一人兩角,同時扮演《枕邊人》中的女一女二——燕晴跟云琳。 她演得太過逼真,以至于還原了許多只有當事人本身才知道的細節。 這段視頻給燕晴看沒關系,給連蓮看問題也不大——至少在觀看《我的天使》之前,寧寧是這么認為的。 但現在她不這么認為了。 掏出手機,寧寧給連蓮打了個電話。 電話響了幾聲,接通了。寧寧整理了一下情緒,然后笑著說:“為了更深入了解木耳這個角色,我去了一趟她的老家?!?/br> 過了一會,對面沒有回音,但也沒有掛斷電話,寧寧就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還有她的母校十九中,見到了她的同學,朋友,鄰居,老板,房東?!睂帉幷f,“然后我發現……” “發現什么?”連蓮終于開口了。 她總說自己每天十點之前就開始睡美容覺了,雷打不動。但她現在的聲音很清醒,看來她睡不睡覺跟打不打雷無關,而是取決于來電話的是誰,以及電話里的內容是什么。 “……我發現從小到大,木耳身邊根本沒有一個叫連蓮的朋友?!睂帉幷f,“沒人見過她,也沒人聽木耳提起過她……” “這事有什么好奇怪的?”連蓮笑了,“難道你有一個朋友,就非得把她介紹給身邊所有人嗎?” “放別人身上不奇怪,但放你們兩個身上,就有點奇怪了?!睂帉幠弥謾C,“我記得你回憶錄里是這么寫的——你們住一條街,上同樣的學校,家境相同,夢想一致,還有一個同樣cao蛋的弟弟。你們什么都一樣,包括你們的長相,這種情況下,旁人怎么會只看到木耳,而忽略了你?” “等等?!边B蓮忽然打斷她的話,語氣有點危險,“是誰告訴你,我們兩個長得一樣的?” 是的,她的回憶錄寫得那么詳細,詳細到了街道跟學校。 但唯獨忽略掉了一件事,一件最重要的事——連蓮跟木耳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 “只有一個解釋了?!睂帉幧钗豢跉?,“木耳消失的時間,就是連蓮出現的時間,等連蓮出現了,木耳就再也沒出現過,所以……我該叫你連蓮,還是木耳?” 對面沉默了下去,許久之后,連蓮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她冷冷道:“出來吧,我在電影院門口?!?/br> 人生電影院門口,一輛車靜靜停泊在夜色中,連蓮靠在車上,地上已經丟了好幾個煙頭,她掏出打火機,又給自己點燃了一根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