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短暫的慌亂過后,他急忙轉身回到書桌前,對上頭的畫卷不停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剛剛只是一時之間鬼迷心竅……” 在他身后,寧玉人面無表情的睜開眼睛,然后朝他的背影狡詐一笑。 她根本沒有睡著。 在他身邊就是戰場,她的每一寸皮rou都是武器,現在她倒要看看,那個畫上的干癟女人拿什么來對抗她? 鏡頭從她身上,緩緩移向另一頭。 工作人員趴在地上,開始吹著手里的煙管,一縷一縷白氣彌漫開來,猶如湖面上的煙波蒸騰。 云起云蒸,煙波后慢慢走出一名白衣女子,仿佛兮若輕云之閉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 驚鴻一瞥之后,寧玉人急忙閉上眼睛裝睡,耳朵卻已經豎了起來,偷聽他們兩個的對話。 “靈山,你別生氣?!笔刑牡穆曇衾飵е唤z尷尬與愧疚。 “我為什么要生氣?”靈山公主笑道,“為了她嗎?” 寧玉人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是裙裾擦過地板,來到她面前的聲音。 閉著眼睛,她看不見對方臉上的表情。 她只能猜測,你會憤怒嗎?嫉妒嗎?還是故作大度呢?無論哪個反應,她都有辦法應對。 可從她頭頂傳來的,只有淡淡一聲:“宮里頭,到處都是這樣的人?!?/br> 寧玉人微微一愣。 ……怎么回事,你這是看見心上人房里藏了個女人的反應嗎? “妃子,宮女,太監,所有人都在做一件事——爭?!鳖^頂上那個聲音依舊聲色淡淡。 寧玉人越聽越別扭,她覺得一個女人不該是這樣的反應,她覺得石導下一秒就會喊卡,可他一直沒有。 “爭一把座位,爭一盤珠子,爭一句夸獎,他們什么都爭,一爭就是一輩子?!庇兄榇涞穆曇魝鱽?,像是她輕輕晃了晃頭,發髻上的步搖跟著搖晃,“有時候我看他們,就像看池塘里的錦鯉,有人走近,它們就聚過來,張著嘴,不停求食?!?/br> 為什么還不喊卡?為什么還要任由她這么平淡下去? 石導你在做什么? ……她到底在用什么樣的目光看著我? 寧玉人終于忍耐不住,睜開了眼睛。 在看到對方表情的那一刻,她忍不住脊背發涼。 寧寧穿著一色的白,猶如花樹堆雪般站在她面前,低頭看著她的目光,就像偶爾駐足池塘邊的貴人,低頭看見了一尾爭食的錦鯉。 “吃不下也要吃,唯恐下一頓吃不到?!彼α似饋?,檀香小扇別在臉前,眼中透著高高在上的垂憐,“真可憐?!?/br> 寧玉人怔怔看著她。 這樣的表情她見過,是的,世界上還有一個女人也曾這樣注視過她。 當她穿越《爭寵》這部電影時,所有人都要爭,只有一個人不需要爭,那就是皇后! 那女人笑著看她滾上皇帝的龍床,又笑著看她因新寵的一句讒言,而被皇帝賜白綾吊死。 寧玉人曾把她當傻子,結果到了最后,才發現傻子是她自己。 爭來爭去總成空,一尾錦鯉,一朵鮮紅,怎么爭得來常寵? 那一瞬間,皇后的笑容,跟寧寧的笑容重合在一起。 她們雖在笑,眼底眉梢卻都寫著——不在意。 “卡!” 石導的叫聲打斷了她們兩個的對視。 寧玉人這才反應過來。 ……這出戲已經過了? “……讓讓?!彼龔牡厣吓榔饋?,避開了化妝師為她補妝的手,快步朝石導跟攝影師走過去。 看見她過來,石導難得給了個好臉色。 “這次拍得不錯?!彼皖亹偵?,“要保持狀態,接下來幾天也要維持這個水平,可以做到嗎?” 寧玉人胡亂的點點頭,目光卻定格在攝像機上。 最后的定格,是她與寧寧對視的鏡頭。 定格在寧寧臉上的,固然是高高在上與毫不在意。 而定格在她臉上的…… “呵……”寧玉人嘆出一口氣,無奈的笑了。 又一次出現了。 她被吊死時遙望皇后寢宮的眼神。 自慚形穢,以及……憧憬。 最重要的三場戲拍完了,之后一切順利。 入夜,寧玉人跟另外幾個配角留下來拍夜戲,寧寧今天的戲份拍完了,她卸了妝,準備回賓館休息一下。 月亮掛在樹梢上,一個聲音從樹梢后傳來。 “你是不是也不在乎我?” 寧寧被他嚇了一跳,轉眼看去,忍不住翻個白眼:“人嚇人會嚇死人的?!?/br> “說啊,靈山?!笔刑姆只ǚ髁鴣?,為了追趕先走一步的寧寧,他身上的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仍然是劇中那襲古裝,朝寧寧眨了眨眼道,“你是不是跟不在乎殷紅袖那樣,也不怎么在乎我?” “下班時間了?!睂帉幷f,“我可不是靈山?!?/br> “那好吧,我也下班了?!笔刑穆柭柤?,“石頭哥來也?!?/br> 他想下班,寧寧還真沒辦法阻止,這個劇組有能力阻止他的只有他老子。 風從樹梢后吹來,吹在兩人身上。 “我不是玩玩而已?!笔刑暮鋈婚_口道。 寧寧笑著看他。 “……啊,你又用這種眼神看我了?!笔刑纳焓侄似鹚南掳?,俯首盯著她的眼睛看,“你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知根知底的老朋友?!?/br> 寧寧一把將他推開,他笑著后退兩步:“可你對我的態度,又不像對老朋友?!?/br> “你夠了沒?”寧寧皺起眉頭,“你再這樣,我要告你性sao擾了!” “不,你不會的?!笔刑臏厝岬目粗?,“就算我對你做更過分的事情,你都不會對我怎么樣,只會遷就我原諒我……為什么?” ……因為死者為大。 寧寧啞口無言的看著他,不知道他怎么會看透這點。 但就像他說的那樣,因為早就知道他會自殺,又不敢出手阻止,她對他又憐憫又愧疚,所以無論他對她做出什么,只要別太過分,她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真不可思議?!笔刑睦Щ蟮目粗?,“我們明明認識的時間不長,可你卻一副很了解我的樣子。你明明不喜歡我,可又事事都愿遷就我……” 風搖樹動,皎潔月光被樹葉剪裁成一片一片,輕輕灑落在他的發上,像銀色的月桂樹花冠,他像個惑人的月神,卻受她所惑。 “你離我這么近,又那么遠,我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住你,又好像永遠抓不住你?!彼麑帉幮α似饋?,“你真的好像畫中人?!?/br> 寧寧沉默片刻,對他說:“那就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反正……” 他忽然抱住了她。 “……就算你是畫中人?!彼麑⒆齑劫N在她耳邊,認真的說,“我也要你永遠留在我身邊?!?/br> 寧寧沒能掙脫他的懷抱,成功讓他松手的,是奔騰而來的啤酒肚……不,石導。 目送石導揪著他的耳朵離開以后,寧寧總算是松了口氣,順便用手摸了摸兩邊的臉,嘟囔一句:“來得真及時?!?/br> 如果再晚一點,石中棠就會發現她臉紅了。 本來要回賓館休息的,但現在寧寧改變主意了,她呼呼兩聲,對自己說:“趕緊吹吹冷風,冷靜一下?!?/br> 大小也算個明星,她戴上面罩之后才出了劇組,在不熟悉的街道上晃悠著晃悠著,就晃悠到了一個熟悉的建筑面前。 人生電影院。 寧寧忍不住咦了一聲。 守門人又不在。 2017的時候他雷打不動每天都在,怎么換到1990就這么消極怠工?寧寧在門口轉悠了幾圈,身后忽然傳來鏗鏘的腳步聲,一轉頭,守門人又扛著一袋子面具回來了,看見她像沒看見,輕輕一掃就錯開了眼。 他似乎有點累了,隨手把一袋子面具往地上一丟,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垂下腦袋像在小憩。 寧寧看了他片刻,走過去問:“……你真不認識我?” 他頭也不抬:“恩?!?/br> 寧寧沉默片刻,又問:“那你怎么問我回不回去?” 他依舊頭也不抬:“……” 寧寧懷疑他睡著了,走過去,蹲在他面前。 他忽然抬頭盯著她,雪白面具之后,一雙殘忍麻木的眼睛。 可她沒有錯開目光,仍舊目光清亮的看著他。 “煩死了?!弊詈笫撬仁懿涣诉@樣的注視了,揮了揮手想趕人走,又沒多少力氣,于是重新垂下頭來,不耐煩的解釋道,“因為你在我們眼里的亮度是不同的?!?/br> 寧寧一楞:“什么亮度?” 守門人慢騰騰地抬起右手,用兩根手指比出一根蠟燭的長短:“在我們眼里,人就像一根蠟燭?!?/br> 之后,他兩指一壓,一下子壓少了三分之一的長度。 “現在你在我們眼里只剩這么多了?!笔亻T人說,“蠟燭越短,燒得越亮,知道我為什么問你回不回去了吧?” 寧寧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煞白。 “因為在我看來,你就快燒完了?!笔亻T人冷笑一聲,“你已經改變過一次主角的命運了吧?現在是第二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