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張南岳見朱穆清神色有異,心中暗道不好。他并未來得及阻止,便見朱穆清撂開寫好的文章,開口道:“臣朱穆清,冒死進諫。請陛下收回成命,下罪己詔——” “我大庸朝自開朝以來,四十六載間,休養生息,為萬民之所向。然陛下自即位以來,以國為家,予取予奪,視天下社稷為兒戲。乾綱獨斷,視群臣為掣肘,視天下百姓于無物?!?/br> “強推清田策,以致地方亂象之多千古罕見!” “陛下親自褒獎之忠臣義士董繼榮,實際勒索百姓財物,魚rou鄉里,欺上瞞下,致使民怨沸騰才,匹夫民賊當道!” “陛下非但不治其罪,反要褒獎,是真的不顧大庸朝的子民了嗎?” “大膽!”永壽帝哪怕是個泥捏的脾氣,也聽不得臣子這樣的質問。他憤怒極了:“朱穆清,你要造反嗎!” “臣朱穆清歲出身于鐘鳴鼎食之家,可穿上這一身官袍亦敢為生民請命!”朱穆清浩然道:“臣恭請圣上下罪己詔,肅清朝綱,還天下清明——” 說是遲,那時快,朱穆清一頭撞到了文化殿中的大柱上。那雕梁畫棟上染了血,漸漸落了下來。 迸濺的血花落到了一些人臉上。 朱穆清這一撞倒在地上,又爬起來往前膝行幾步,他抱著必死的決心重復道:“臣恭請圣上下罪己詔,肅清朝綱,還天下清明?!?/br> “天下百姓,苦陛下久矣!” 朱穆清說著站起來,直視霍平禎的眼睛。他的眼眸中盡是失望,想他十九歲中舉,二十三歲中進士。滿腔的報國志在面對乾綱獨斷的君主時,卻只有“死諫”這樣的笨辦法,可他年輕時分明還與人爭辯過,認為文臣死諫實在過于迂腐。 可時過境遷,他竟用上了這樣的手段。 朱穆清的身后,朝廷重臣們都反應了過來。內閣首輔張南岳上前對著不要命的人抬腿就是一腳,看著厲害,其實只是碰到了官袍的一片一角。 “陛下,朱大人是一時情急,才鬼迷心竅!”張首輔急切道:“臣這就把他趕出去,叫他回家閉門思過……” “天下百姓,苦朕久矣?”永壽帝口中喃喃地重復著那句話,荒誕地看向文化殿。 朝廷重臣們跟著張南岳有樣學樣,看起來都像是在毆打怒罵朱穆清,實際上是在堵上他的嘴—— 這多可笑。 他的肱股之臣們,聽了這般不忠不孝的違逆之言,竟然忙著救一個罪臣。 “都給朕停下!”霍平禎站了起來,目光緊緊盯著朱穆清:“誰指使你的,是誰叫你用這種法子來逼迫朕的?” “你要做什么,要逼宮?” “臣無愧于天地,無愧于陛下?!敝炷虑逭f話時嘗到了額頭流下來的血,平靜道:“臣身為左都御史,身受先帝皇恩,為民請命是職責所在?!?/br> 朱穆清話音剛落,他的官袍衣袖再次獵獵作響,在眾人眼前、在手握天下權柄的永壽帝心中敲下了震耳欲聾的一記。 朱穆清的第二撞,沒有給自己留一點余地。 張首輔奮力地一奔,卻也沒能阻止,只來得及扶住他的腦袋不落在地上。 “南岳兄……”朱穆清輕聲說:“我,不悔……” 滿堂寂靜。 文化殿中不再有讀書時,反而傳來陣陣哀痛之聲。永壽帝霍平禎眼睜睜看著文臣死諫,看著昔日曾經和藹地為他講學的師長用這樣決絕的方式死在他面前。逼迫他,更改他的政令。 他又氣又急,有怒又怕。 他不知道為何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生民百姓,可到頭來竟是這樣的結果? 霍平禎站著,卻忽然踉蹌一下。他跌坐在龍椅上,孤獨地看著大驚失色的文化殿。 朱穆清的一次死諫,會成為天下士子的怒火之源,熊熊燃燒到永壽帝面前。自此,虎狼之勢推行的清田策,恐怕無論如何都要緩一步。 可霍平禎卻始終不知道他錯在哪里,就因為他派地方軍鎮壓百姓么?可是百姓們不遵從朝廷政令,不就該武力鎮壓? 他年幼時的第一位先生,就是這樣教他的啊。 他是天子,他怎么會有錯? 可這一日起,朝中的反對之聲便愈演愈烈。 內閣與錦衣衛這兩個原本應當針鋒相對的機構聯手,這半個月來收集的各地因清田而起的禍事整理起來一看,簡直觸目驚心。 皇帝即便不出席大朝會,上奏的折子依舊如同雪花片一樣飄過來。 - 又過半月。 陛下的圣意終于有些松動,而翰林院此時添了一把火,挑了幾篇翰林及監生的文章給圣上御覽。 謝柏崢的文章也放了進去。 那日筵講沒成,謝柏崢又在張首輔的指點下,將那篇文章改了又改,已經成了一篇無論文采與內容都上好的佳作。 永壽帝讀到這篇文章時,心中難免有些震動。 謝柏崢提到朝廷政令的延續,令他表情怔愣了半響。一個還未入朝的監生都能看清他父皇的籌謀,可他卻偏偏一葉障目。 他只想著,父皇去世前沒有特意交代,那定然就是相信他能做好。這個念頭,一直支撐他到現在。 可結果卻是,先帝就給他的老臣在文華殿上死諫言??伤臐M朝文武,卻都站在他的另一邊。 唯有零星幾個折子,斥責那朱穆清行事莽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