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因為那張一模一樣的臉,所有人都認為理所應當,無人知曉,事實并不如此。過往的影子漸漸淡去,化作了在自己身邊癡纏嬌憨的半大少年?;实坌牡桌位\中的猛獸在咆哮,將他鎖上鐐銬,將他禁錮……無數次瘋狂與理智交織,一半束縛著他的思緒,而在束縛之下,更加危險的念頭如蔓草叢生。 那是他養大的孩子,被他捧在掌心里的孩子,那孩子甚至不知死活,無法無天的在府上和男人廝混。 既然如此,換個人又何嘗不可。 皇帝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他甚至都計劃著瞞天過海李代桃僵,卻沒想到會被提前撞破,以至于走到了眼下。更沒有想到,那孩子閉上眼睛,差點永遠都不會醒來。 他的孩子。 青煙裊裊,檀香郁郁,不知道過了多久,皇帝終于聽到了輕微的聲音,虛弱的仿佛下一秒就會消散在梵音里:“父皇……” 那一語如一記重槌,狠狠的敲過了他的腦海。 皇帝身形一震,驀地后退一步,他下定決心,斬斷欲|念。短短的一刻卻像度過了千山萬海,再開口時,已是疲憊加身:“我兒不是想要娶趙家的孩子么……讓欽天監算個吉日罷?!?/br> . 然而在算出吉日之前,欽天監另有要事須得先行完成。 兩張裁的細細溜溜的紙條被帶入,書著某年某月某時,正是生辰八字。 紙條被直直送入了欽天監監正的手上,沒有言明來自于何人,只說著是要細細算算,是合還是不合。 欽天監監正入宮已有二十余載,無數次風雨沖擊他都屹立不倒,除卻他那一身通玄的本事外,也少不得有其他手段。他自然是明白,如何才能在這宮里安安穩穩的生存下去。 皇帝陛下送來這兩張生辰八字,究竟是想要合,還是不合呢? 其中一張是認得的,正是那宮中剛剛轉醒的小楚王爺的八字,而另一張,未曾見過,卻只覺得有些熟悉。 欽天監監正苦冥細思,出了宮墻,掐指算著,四處尋走。過長明宮,沿稷下府,繞知守塔,登高而上,夜觀天象,唯見天際星光大盛,掠過斷壁殘垣,又照平原蔓草,終至金鱗臺上。 剎那間如電光過腦,欽天監監正陡然想起,這另一張生辰八字究竟屬于何人。故人舊友,稚子遺孤……剛落地時,監正也是去抱過的。 萬萬沒想到被送來的是這兩張生辰八字,欽天監監正琢磨不透皇帝的意思。然而細算之下,卻手指發抖,臉色發白,他一連算了三次,卻次次都與初次相同,換了三種算法,結果卻與開始并無異處。 相生相成,而其中一張……竟有紫微之相。 然而眼下,皇帝正當盛年,東宮……也另有他人。 說是決計不敢這么說,只敢報上去大吉,其他算出的命數被悉數隱去。 于是過不得多久,便傳出消息,楚王將要大婚。 而大婚的對象……正是國子監祭酒家,那已經沒了的孫女兒。 消息方出,一片嘩然,無人想到,皇帝竟然會給最寵愛的楚王定下一樁冥婚。說的那姑娘,可是早就已經死了的啊,有小道消息還在傳,那姑娘是想不通,一根白綾上了吊,更有人說,那姑娘是皇帝先前給太子看中的人選,只是因為不明不白的沒了,東宮的女主人才換了眼下這個。 卻也又有人說,楚王原本便對那姑娘癡心一片,因此盡管那姑娘已經死了,也要將她的牌位娶回家。 細細一想,國子監祭酒,可不正是楚王的啟蒙老師么?便是楚王病倒前的那些時日,國子監祭酒還日日前往楚王府授課呢。 無數人上門打探,國子監祭酒一直閉門不出,好不容易出門,直接被人逮住。開口問的便是楚王,誰人不知年前他們已然勢同水火,沒想到眼下問起,國子監祭酒卻態度一變,竟是不勝唏噓。他沒了早前說起時那些厭惡,語氣也變得平和,縱然沒有偏向楚王一絲半點,但態度的變化,也已然說明問題了。 更有消息傳出,楚王與那姑娘算過八字,是極為相合的,指不定便是指望著這個八字,給久病的楚王沖喜呢? 于是上到朝堂,下到市井,文武百官,街巷走夫,無不知道,楚王將要冥婚。 日子定的很急很趕,幾乎是直接挑的最近的黃道吉日。楚歌一直都懨懨的病著,提不起來些許精神,皇帝自他醒后便將他送出了宮,送回楚王府上,好好將養。 大紅的綢子被掛上,裝飾做了無數改變,原本沒有什么生氣的楚王府,竟然也透出了幾分熱鬧的喜氣非凡。 楚歌擁著輕裘,站在廊檐下,眼見一片張燈結彩。到了迎親的時日,吉服冠冕被層層穿戴而上,鏡中人衣冠如玉,眉眼如畫,原本是一張熟悉至極的面容,不知道怎的,卻覺著有些陌生。 有人在他身后跪下,輕輕開口:“恭賀主子大婚?!?/br> 卻是趙從一,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嗓子竟然已經好了。 拜過天地,拜過高堂,交拜后被送入洞房。明月高懸,龍鳳燭燒,楚歌一個人坐著,有些恍惚。 便在這一刻,有人破門而入,向來清雋的面容,卻有幾分驚怒和決然。 第67章 act2·破國 67. 見到來人面容的剎那, 楚歌一怔。 他很是有一段時間, 沒有見到這個人了,便是方才拜堂之時,也未見得他出現。此刻乍然相逢, 楚歌不是不驚訝的。 他小聲道:“哥哥……” 太子不偏不倚, 正正立于門下, 聞到他這一聲又輕又軟的低喚,就好像內心的怒意被一簇火苗點燃, 只重復道:“哥哥?” 復而又道:“你眼里還有孤這個兄長嗎?” 那聲音里的嘲諷和怒意, 便是再遲鈍, 也能夠感受出來了。 這怒氣來勢洶洶又毫無理由,楚歌聽著, 心中說不出的怪異。這樣的茫然與無辜被帶到了他的面上,正正落入太子眼里, 卻讓他怒意更加蒸騰了。 “姬楚!” 一聲壓抑至極的斷喝, 驚破了波瀾不驚的夜色。太子怒極反笑,向來溫文清雅的面容上, 哪兒還有昔日沉著的氣度。他一步一步踏月色而來, 就像要用滿身的清冷割裂楚王府內所有的歡慶與快活。 “你瞞孤可瞞得真好……若不是今日無意瞧見,孤竟還不知道, 你便要娶親了?!碧泳痈吲R下, 壓抑而又迫人的看著他,道,“孤的好弟弟, 你這么瞞著……到底是怕什么呢?” 瞞? 他又有什么可以隱瞞的?! 乍一入耳的時候,楚歌幾乎不能理解太子的意思。他猶自記得前些時日,身體稍微舒暢些的時候,便在書案前提筆寫喜帖。所有大紅的喜帖,都不假他人之手,為他一字一字親筆書下,送往東宮的那一封,自然也不例外。 又何曾說得上是隱瞞。 楚歌道:“哥哥……是不是記錯了,許是喜帖被壓著了,一時沒有看見?!?/br> 原本是想要解釋,這一句話,卻更是讓太子怒火中燒。他冷冷道:“喜帖……孤怎么不知曉,你甚么時候向東宮送了喜帖?” 楚歌有些迷惑:“喜帖都是從一送的……哥哥沒有收到嗎?” 偌大東宮,闔府上下,又甚么時候見到了大紅喜帖! 一直瞞著他吶,這么些時日都沒有一人提起吶,他不過是在東宮里養病,沒想到竟然把自己養成了一個瞎子,連這么大的事情,竟然都被壓得紋絲不透,若不是他今日一時興起出了東宮,恐怕便等到楚王府上親事都成了,還被蒙在鼓里。 都到現在的地步了,竟還要狡辯么? 他向來乖巧可人的弟弟啊,什么時候竟學會了朝他說謊。 似乎自從冬日里,東宮的那一夜后,他們就徹底疏遠了開去。 而眼下—— 明珠照雪,滿帳輝光。 身前人一身吉服,大紅的衣裳驕烈灼灼,烏黑的碎發有如鬢云堆鴉,在這方寸間毫無保留的交映了極亮與極暗,愈發襯得雙瞳剪水,膚如明玉。 龍鳳燭燒,溢彩流光。 那張巴掌大的小臉上,嘴唇張了張,一個一個音節被吐出來,拼湊成一個一個詞語,由句而成話。少年像是被他的態度給嚇到了,在結結巴巴又磕磕絆絆的解釋,似乎竭盡全力,想要把一切都給他說明白。但似乎又是病的太久了,便是講了這么半天,少年也沒有講的明白。 太子聽著他一句一句,十分努力的解釋,目光卻早已偏到了別的地方去。 水潤而泛著淡淡霞色的嘴唇,一開一合間,編貝的齒列后,甚至能夠看到粉色的舌尖。 一翕一張的嘴唇終于閉合了,少年眼睛水潤,眨也不眨的望著他,可憐巴巴的等待答復。 心弦仿佛被勾了一下,剎那間,便有一個念頭劃過腦海,奇跡般的澆滅了心底的火苗。 太子面色線條漸漸緩和下來,不說到底有沒有將這解釋給聽進去,凝視著他的眼睛,只道:“孤曉得了,大概是你府上的下人疏忽了……” 少年眼睛一亮,就像是終于松了口氣,太子心里有妄念在無聲滋長,面上卻是不疾不徐:“但你……要做什么,來給孤賠罪呢?” 像是沒有料到他會這么說,少年頓時卡殼,一雙眼里寫著驚訝與無措。 太子在心底緩緩的念著那個早已聽過無數次的侍衛名字,有千般能耐、萬種手段在翻覆,神色卻絲毫不露,只道:“那侍衛總歸是你手下的,系著你的顏面……他做了錯事,你身為主子,就不想著善后么?” “賠罪?” 一聲咕噥又輕又軟,投來的目光也有著不解與疑惑。 太子陡然間想起來,在幼弟的生命里,是從來都不曾有賠罪與認錯這兩個詞的。他就算惹了再大的禍事,也沒有人敢尋他的麻煩。就算天上被捅了個窟窿,不也還有個兒高的去填么? 無論是從前的太子,還是眼下的皇帝,哪個不是將他護在身后,舍不得他受半點委屈。 就比如說這一樁荒謬至極的冥婚,娶得是先前口上定下的太子妃,不也被皇帝輕描淡寫的壓下,由著他胡鬧了嗎? 便是一貫都知曉皇帝將他寵的無法無天,此刻想到,太子心里依舊有淡淡不適,像是被一根細針狠狠扎過。以他所知所解,姬楚是絕不可能賠罪的,將將想著要如何換一種手段,耳邊便傳來一聲輕輕軟軟,又猶猶豫豫的詢問:“哥哥……要我怎么做?” 先是要娶故去的國子監祭酒孫女,此刻又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侍衛,愿意向他賠罪,太子幾乎說不清心中是什么情緒,有些怒意又有些悲哀。 他自己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使得眼下,與血脈相連的至親這么生分。 一夜天翻地覆,而眼下,龍鳳燭燒,又是朦朧昏暗的夜。 太子忽而一笑,折回身去,端起牙雕酒壺,再返回拔步床前,定定的道:“自然是以酒謝罪……喝了這壺酒,哥哥便原諒你?!?/br> . 酒是好酒,陳年佳釀,只需些微搖蕩牙雕酒壺,便有濃郁沉馥香氣,款款溢出。 人是佳人,色若春花,便是在這明珠銀輝、逸彩流光下,愈顯得眉目盈盈肌膚似玉,只瞧得人心馳跌宕。 象牙白的酒杯,小巧玲瓏,倒入清澈酒液,幾乎能倒影出如畫的眉眼。 一杯一杯,請君莫停。 眼里沾上的是迷蒙水色,頰側飛上的是淺淡霞紅。不知是喝了多少,潔白修長的手指都微微發顫,然而當太子再度傾身,倒酒滿杯的時候,依舊是抬著手,顫巍巍的接過。 就好像已經成了下意識的事情。 端著酒杯的手指因為意識暈眩而些微顫抖,湊到唇邊時,甚至灑落了大半,沿著雪白的下頷,流入了修長的脖頸,領□□疊處,也被暈染出水色。 酒壺已空,飲者已醉,太子再也按捺不住,伸出手指,輕輕摩挲過濕潤的唇瓣。 一滴將要跌落的酒液被太子指腹抹過,湊到了唇邊,輕輕舔舐。 是記憶中的樣子,相同的烈酒、相同的春|藥,以及相同的人。 少年仿佛是徹底醉了,目光渙散,失去了焦點。他咬住嘴唇,努力的睜著眼,就好像拼命要看清,眼前站著的到底是什么人。 難道不是遂了他的心愿? 抑或說,亦是太子如今的心愿。